老侯爷到了这个年纪,原本睡眠就少,每夜入睡的时候都格外晚,被人请过来的时候,还正坐在灯下看书,听说了苏老太太到了谷露居,缠着二房说想要跟着走,老侯爷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飞快起身来到了谷露居这边。
踏进月洞门的时候,看着谷露居里头的景致,老侯爷却是微微一愣。
这院子,他这是第一次踏足进来。
毕竟他那么那么厌恶着自己的二儿子这一大家子。
可是瞧见了这院子里头种着的梧桐菊桂,老侯爷却忽然觉得这院子的布局摆设十分合他心意。
这院子是程子颐自己设计的来着……
这想法在老侯爷的脑海中一略过,便让老侯爷的眉头一皱,继而很快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大步踏进了程祈宁的里屋。
瞧着程祈宁屋子里头仅剩的一榻一床,老侯爷的眉心刻着的川字始终没有消失过。
他没忘记,明日便是程祈宁一家搬离侯府的日子。
他们搬走便搬走吧,他的夫人又是在搞什么!
视线扫到了在榻上躺着,死死拽住被子的苏老太太,老侯爷抬脚往这边走,横眉怒道:“快回方鹤居去!”
苏老太太看清了老侯爷面上带着的表情略微有些凶狠,竟是嘴一瘪,瞬间脸上老泪纵横。
老侯爷见状,步子停住,不再往前走了。
赵氏立侍在一旁,见老侯爷来了,说道:“婆母说是想跟着我们一起走……”
“胡闹!”老侯爷这时动了怒,“什么跟着一起走!我在哪儿,她就该在哪儿!”
榻上的苏老太太啜泣声越发大了一分。
老侯爷怒气冲冲的声音在他听到了苏老太太的哭声之后便低了下去,他侧过头来,看着苏老太太:“你当真想走?”
老侯爷说这句话的时候唇瓣瓮动,手还有些发颤。
他以为,自己对她已经足够好了。
苏老太太撑起身子,重重点了点头。
这时候老侯爷才看清楚了苏老太太脸上带着的斑斑泪痕。
他拧眉:“当真要走?”
不等苏老太太回答,老侯爷自己先落了一句:“不可能。”
言罢甩袖走了出去。
苏老太太听见了老侯爷说的话,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一样,倒在了榻上。
程祈宁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看见祖母这样,心里不由得一阵心疼,忙到了榻边,将身子瘦小无比的苏老太太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赵氏看着这场面也有些不忍,在她刚嫁进东宁侯府的时候,老侯爷看起来是一副浑然不在乎苏老太太的样子,比起苏老太太,他似乎更喜欢自己的那些个妾室。
是以赵氏一直觉得老侯爷对苏老太太并无太多的感情。
可是谁能想到这次她们回到东宁侯府来,这老侯爷竟然是像是转了性一般,对已经痴傻的苏老太太呵护备至。
赵氏根本琢磨不出来老侯爷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对她的婆婆情深义重,还是满不在乎。
只是今日,老侯爷既然说了不让她们把苏老太太带走,做小辈的,自然没法去忤逆长辈。
赵氏到了程祈宁的身边,一同看着正在默默流泪、还紧拽着被角的苏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婆母先在这儿等着,再等些日子,我让长阕亲自去接你。”
赵氏哄着苏老太太的语气像是在哄着小孩子。
程祈宁抱着苏老太太,听见自己母亲的话,心里头却更是伤心难过。
母亲说再过一些日子让父亲亲自来接祖母,可是再过一些日子……又是到几时?
分明是一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承诺。
门帘忽然被人掀开,身形修长若竹的白衣男人走了进来:“我娘和我爹过来了?”
程祈宁抬头看见了来人,喊了声:“爹。”
程子颐看着在榻上流泪的苏老太太,拧眉快步上前,轻声问道:“我娘亲这是怎了?”
赵氏的语气十分低落:“老太太说是想要同咱们一起走……但是公公他不让。”
程子颐凝视着苏老太太的泪脸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我去同我父亲说。”
他小的时候,常见自己的母亲因为父亲宠爱旁的小妾而独自垂泪。
如今他看见了苏老太太流泪的样子,程子颐便像是回到了自己幼年的时候,又看见了那时候母亲对窗垂泪的样子,埋在心里的对老侯爷的埋怨倾巢而出。
父亲既然不能善待母亲,便没道理再强行将母亲留在东宁侯府。
虽说母亲痴傻了,可是这些时日,程子颐看着自己母亲的样子,却觉得母亲行事并无出格的地方。
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韶京了,一直因为不能尽孝于自己的母亲而心怀愧疚,如今终于有了机会,程子颐倒是更希望能够将自己的母亲带走。
母亲留在东宁侯府也并不快乐。
程子颐举步往外走,却并未在府中寻到老侯爷。
下人们说,老侯爷出门了。
程子颐回到了谷露居同赵氏说了一声,便穿了件披风策马出了侯府,想要到西市找找老侯爷。
他要把话同自己的父亲说清楚,让自己的母亲跟在他的身边。
……
在程子颐离开之后又一个时辰,他还没有回来。
这时候苏老太太已经被程祈宁哄着在架子床上睡下了。
而程祈宁与她的母亲则是对坐于窗下。
赵氏被苏老太太的事情一搅和,心里只记挂着出门去的程子颐,早就忘记了自己来谷露居,是想找女儿嘱咐嘱咐和唐尧有关的事。
等了许久不见程子颐回来,赵氏的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她的左眼皮一直在跳,赵氏的手指不住摩挲着,不知为何自己今夜心里这般不安生。
这个时辰,已经夜深了……程子颐虽说出去是去找老侯爷了,但是怎还不回来?
是没找到老侯爷,还是说找到了没能和老侯爷谈妥?赵氏心里有着惴惴不安。
看了眼坐在自己对侧的女儿,程祈宁正托着腮往窗外看着,眼睑低敛,像是稍有困意,赵氏出声道:“念念,若是困了,便先去睡吧,到娘亲的屋子里睡。”
这个时辰,放在往日,程祈宁已经入睡了,她倒是真有些困。
“娘亲要一直等着爹爹回来吗?”程祈宁问道。
赵氏颔首:“不等到你爹回来,我这心里有些不安生。”
而且等着程子颐回来了,他们两个许是要好好商量商量苏老太太这件事,今个儿晚上许是很晚才能睡。
他们能熬,女儿尚在长身体的时候,断然是不能熬这么久的。
“念念先去睡吧,别陪着娘亲等了,你还小,熬不住。”
程祈宁点了点头:“那娘亲也别等到太晚。”
允星带着程祈宁往赵氏的院子走,尚未走到门边,这门帘却被一个从外头走进来的人掀开,来人是个面生的丫鬟:“二夫人,姑娘!二爷他受伤了!”
程祈宁往外走着的步子猛地顿住,便是方才还有些瞌睡,现在也像是一桶冷水劈头浇下,无比清醒:“我爹现在在哪儿!”
胳膊忽然被人捉住,程祈宁侧眸看了一眼,是赵氏。
赵氏那双向来清澈无比的眸子现在有些充红:“二爷现在在哪儿?”
小丫鬟忙道:“二爷现在在西市的如意酒楼,说是伤了胳膊,但是并无大碍。”
赵氏松开了攥住程祈宁的胳膊的手,飞快跑了出去。
而程祈宁也跟在赵氏的身后出了院子。
赵氏的步子很快,程祈宁小跑着跟着赵氏一直跑到了侯府正门,在赵氏之后上马车的时候已有些气喘吁吁。
而今赵氏满心都是程祈宁,在马车到了如意酒楼之后,立刻跳下了马车,而后没有管顾同自己一道来的程祈宁,自己先往二楼跑去。
程祈宁被自己的娘亲撇在身后,倒是不恼。
只是她也着急去看自己爹爹的状况,不等小丫鬟们将踩凳拿过来,便跳下了马车,往如意酒楼的二楼走。
如意酒楼是间三层的酒楼,二楼三楼有单独的雅间。
此刻的三楼,七皇子正与薛平阳相对而坐,两人坐在窗边,因而当赵氏与程祈宁相继下车的时候,他们二人都看见了。
薛平阳原本正在啜饮着茶水,现在动作却是一顿。
七皇子挑眉而笑:“方才听说街上有打斗,似乎东宁侯府的程子颐受了点伤。”
七皇子的唇边含了点轻蔑:“不过是点小伤而已,瞧把程夫人和程子颐那女儿急成了什么样子,果然是妇人,这点事便慌到不行,不足以谋大事。”
薛平阳敛眉,问道:“殿下可有在乎的人。”
七皇子在指尖晃荡着的酒杯忽然一停,很快又嗤笑一声,而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在乎的人?我还是更喜欢那万人之上的位子。”
他冷笑:“人是会老、会死、会变心的,权力才是不变的。”
薛平阳唇边淡淡笑开:“臣敬殿下一杯。”
见七皇子的酒杯中的酒水将尽,薛平阳拿起了桌上的酒壶给薛平阳斟上。
他捏着酒壶的指尖微动。
而七皇子看着薛平阳给他倒酒的动作,狭长的眸子眯了眯,几乎要飞入鬓里。
第079章
薛平阳斟了满满一酒杯的酒, 放下酒壶,两手托着酒杯朝上,笑意温和:“请。”
七皇子唇角勾笑, 动作利落地将酒杯接过, 一饮而尽。
他仰面饮酒,动作潇洒, 酒洒前襟而不顾, 放下酒杯时,酒杯中已空空如也。
七皇子咋舌了几下, 犹在回顾酒味,而后大笑:“经了薛兄的手的美酒, 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薛平阳垂下头,笑容很浅。
他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膝头轻点, 一下, 两下, 三下。
点到第三下的时候抬起头:“七皇子该歇会儿了。”
七皇子应声倒在案上, “哐”然一声,琉璃酒杯被扫落在地。
薛平阳嘴角的笑意更甚,起身往门边走。
雅间的门开了又关。
就在薛平阳走出雅间之后,原本伏在案上的七皇子却是身子微动,原本紧贴着桌案面的脸侧过去, 瞧着雅间木门的方向。
他唇角微微上勾,眼中的笑意却格外阴冷:好一个薛平阳!
……
程祈宁跟在自己娘亲的身后往二楼去,步子慢了一些, 很快跟丢了赵氏,走上二楼瞧着间间紧闭的屋子,浑然不知哪个才是她要去的。
“程二姑娘。”身后有人在唤她。
程祈宁回转过身子去,便看见从木楼梯上走下一人。
看见了这张清俊的面容,程祈宁倒是认得,福了福身子:“薛公子。”
薛平阳冲着她笑笑:“程二姑娘为何深夜来到此处?”
眼下时辰不早,百家入梦,程祈宁会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奇怪。
亦有些担心。
程祈宁淡淡一笑,自家家事也不方便来同外人说起,刚想说什么话搪塞过去,身边忽然多了一道声音。
“薛公子。”唐尧来了。
薛平阳脸上的笑立刻变了种滋味。
“唐尧!”程祈宁见唐尧过来,眉目间的笑意消散去,十分焦灼,“你有没有见过我爹?”
薛平阳看了程祈宁一眼,她对他是笑着的,却没对唐尧笑。
但是他的心里并不是个滋味。
因为程祈宁对他的笑容,礼貌且疏离。
而她在唐尧面前,并没有这么多雍杂的修饰。
她与谁更亲昵,一看便知。
如意酒楼下头人声吵吵嚷嚷,韶京的夜晚一向热闹,薛平阳看着二楼廊上挂着的灯笼发出的火光打在程祈宁和唐尧身上。
一人长身玉立,身子挺拔若竹,一人身段婀娜,眉目精致,好一对儿璧人。
而他很是多余。
……
但是他怎么会允许自己是多余的呢?千里迢迢从桐城赶到韶京,不为功名只为卿,如今程祈宁尚未及笄,婚事未定,他何须早早在此妄自菲薄。
薛平阳抢先一步,在唐尧之前说道:“程二姑娘若是想寻程二爷,在下这就去将酒楼的杂役叫来,他们知道。”
唐尧看了薛平阳一眼,往前一步,将程祈宁护在自己身后:“薛公子大可不必。”
复又侧眸看着程祈宁:“念念,我带你过去。”
程祈宁立刻点头。
她同她娘亲一样,惦记着父亲的状况。
薛平阳正要挥手将酒楼小二叫过来的动作顿住,手仍停在空中,瘦直的手指却一点点无力地弯了下来。
唐尧凝视着他的动作,眸意渐冷:“薛兄,告辞。”
那对儿璧人相携离去,薛平阳的唇瓣瓮动:“告辞。”
……
程祈宁跟着唐尧进了一间雅间,临到了要踏进门去的时候却生出了几分退却之意:“唐尧,我爹伤得重不重。”
唐尧微微一笑:“有我在,你爹他伤得不重。”
唐尧也未料到自己会在西市这边遇到程子颐,救下被地痞围困的程子颐,也实在是意料之外。
“谢谢你。”程祈宁的心下稍安。
唐尧笑笑,帮程祈宁推开门:“进去吧。”
踏进这间雅间,有一位须发冉冉的老大夫正在给坐在圆桌后面的程子颐号脉,而赵氏一脸焦灼地站在自己的丈夫身边,目光关切地看着老大夫,等着老大夫的诊断。
听见门开的声音,程子颐往门边看过来一眼,见是自己的女儿程祈宁,不由得皱了皱眉:“念念,你怎么也过来了?”
他虽被人那些小地痞围住,所幸很快便有安国公世子来帮他解围,倒是没受什么伤。
只是唐尧不免有些小题大做,竟是将之前太医院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叶朔给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