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祈宁上前,见自己父亲的胳膊上带着几道红痕,拧眉去问:“是谁打了爹爹?”
程子颐抿唇不言。
为何会突然被小地痞围过来,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唐尧却在这时上前,淡淡回答了一句:“那些打人的地痞流氓,之前是在韶京南面混的,会混迹到西市这边来,许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世子认识?”程子颐发问。
唐尧的唇边更是淡淡笑开:“这些行混账事儿的玩意儿,晚辈从来瞧他不起,之前见他们为非作歹,便同他们动过几次拳头,手下败将,不足一提。”
叶朔在这时将号脉的手收了回来,说道:“程二爷的身子无大碍,这些外伤也不重,若是不想留疤,老夫这里有药。”
他见程子颐虽已过不惑之年,却仍像是个小伙子一般,容貌昳丽,担心程子颐会在乎身上疤痕。
程子颐却是笑了:“多谢老先生了,若是用药只是为了不留疤痕,那便不必了。”
言罢抬起眼来看着唐尧,语气中略有些赞叹:“世子倒是喜欢惩恶扬善。”
若说之前,程子颐见唐尧对自己的女儿过分殷勤,心中多有不满,可是到了现在,唐尧几次救下他的女儿,今日又在街上替他解围,倒是已经改观。
赵氏听着叶朔的说法,高悬的心终于放下,她转身,看着站在自己女儿身后的唐尧,眉目中还有几分愧疚:“今日之事,多谢世子。”
唐尧仍是一副含笑的温和模样:“夫人不必多礼。”
赵氏留心观察了一下唐尧的面容,见他面上毫无恼意,心里倒是稍稍被触动了。
按着她之前在唐尧与长公主上门提亲的时候将唐尧赶走的行径,唐尧若真是性情暴戾之人,许是会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之后,再在街上遇见了被地痞围住的她的丈夫,又怎会出手相救?
赵氏歉意一笑,摇了摇头:“礼数是要周全的,妾身当真是感激世子。”
唐尧垂首,唇边抿开温柔的笑意。
前不久他与自己的母亲福宁长公主到东宁侯府提亲,赵氏将他拒之门外的举动,唐尧其实能猜到。
赵氏虽是将门之后,行事大多利落果决,却在处理自己几个孩子的婚事上格外束手束脚。
他大概也晓得赵氏的心情,程祈宁是赵氏的宝,她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交托给旁人,不可能不谨慎。
只是他心中失落仍旧难免。
目下赵氏似乎对他稍稍改观,只是唐尧心里还拿不准赵氏是不是到了愿意将程祈宁嫁给他的程度。
他忽然侧眸看了眼站在自己身侧的程祈宁,她的侧颜柔美,方才脸上的焦急神色已经消失,神色缓和了许多。
赵氏现在还不愿意让他与程祈宁定亲,他还能等。
这样的等,总能等到个结果,不像是前世,愈等愈绝望。
唐尧会在如意酒楼,是在这里邀约了玉郦寺的高僧,在同赵氏与程子颐又短短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离开了这个雅间。
程祈宁看着唐尧的背影,唇瓣动了动,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其实很想问一问唐尧为何这些时日从来未来寻过她。
但是这雅间里头,她爹娘都在,现在发问时机实在是有些不恰当。
赵氏在唐尧走后,看了眼自己的女儿,见程祈宁的目光尚停在木门的方向还没收回来,目光闪动。
“念念。”她唤。
程祈宁回过头:“娘亲?”
在知道了自己的父亲身体并无大碍之后,程祈宁的神色便缓和了许多,没了方才的焦灼,目光也平和了下来。
程子颐在这时看着程祈宁与赵氏,责切道:“我这又不是没伤胳膊没伤到腿的,你们两个竟然都跑过来看。”
他面似不悦地摇了摇头:“你们先回府去,好生歇着,明日尚需早些起身,从侯府搬迁到城西,我待会儿还要去寻安国公世子说说话。”
听程子颐又提起唐尧,赵氏的目光又是波动了一下。
唐尧与福宁长公主上门议亲的时候,程子颐不在府内,而她在拒绝了唐尧之后,也将这件事情一并瞒着程子颐。
赵氏眉目轻敛,手指摩挲,忍不住开始想着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她只是想给女儿寻一个最好的夫君……
大楚皇帝对女儿的觊觎她一直记挂在心上,心里清楚必须得赶在明年三月之前为女儿择好夫婿订下亲来,可是挑来捡去,这个高那个矮,这个无才那个无貌,不论哪个都能让她给挑出毛病来。
这么看来,唐尧若不是个性情残暴的……倒是比那些她相看的人选,不知要好了多少。
程子颐在催促着赵氏快些带着程祈宁回东宁侯府去,赵氏与程祈宁便一道离开了如意酒楼。
坐在马车里头的时候,赵氏看着脸上带了点倦意的程祈宁,忙拿起了软垫垫在程祈宁的头下,好让程祈宁倚着车壁的时候也不至于受凉。
程祈宁倚着车壁闭着眸子,其实只是在想事情。
她在猜唐尧之后会做什么。
那时候郑景林对她意图不轨,唐尧惩罚郑景林的手段,程祈宁如今想来,仍是历历在目。
她不相信唐尧会很简单地就放过那些害她父亲的人。
但是为什么唐尧从来不同她说?
心里正在想着事儿,忽然听见赵氏唤她:“念念,你可是睡着了?”
程祈宁睁开眼:“娘,我没睡着。”
赵氏点头:“可别在这儿睡着了,倚着车壁脖子也难受,回家再睡。”
她仔细瞧着女儿的神色,见女儿仍是一副略显寡淡的面容,不喜不笑,不由得皱了皱眉。
再想想女儿在唐尧离开时候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赵氏眉梢微动:“这安国公世子,倒是个热心的。”
程祈宁的神色微动,轻轻点头:“是这样没错。”
赵氏又道:“娘亲之前,许是误会了世子。”
程祈宁微愣,杏眸里头升起了疑惑。
赵氏歉疚笑笑:“之前在马场,娘亲瞧见他扬鞭子去教训纪家少爷的样子,只觉得这少年的性子当真是如同传言中所说的那般暴戾。”
程祈宁垂头,唇边倒是淡淡笑开弯弯的弧度。
唐尧的做法,程祈宁倒是觉得并无错处。
他护着的是她啊……
赵氏继续说道:“所以娘亲在唐尧来向你提亲的时候,拒绝了他。”
现在赵氏倒是隐隐约约生出了几分悔意……
程祈宁唇边的笑意忽然敛去,身子顿住:“提亲?”
……
许是因为苏老太太也在她的屋里头歇下了,程祈宁只能窝在软塌上睡一晚,又许是心里有些心事,程祈宁一宿未曾睡得安稳。
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院子里便开始有了走动与说话的声音,那些丫鬟仆人已经开始往外头搬东西。
程祈宁便起了身,唤了允星来给她梳洗。
苏老太太不知去向了何处,架子床上空无一人。
允星帮程祈宁环着发髻,瞧着姑娘的脸上出现了旷违的笑意,跟着淡淡笑了,看着铜镜里头那张秾姿桃艳的小脸儿,笑道:“姑娘可是做了什么好梦?今个儿气色怎这么好?”
程祈宁略略挑眉,倒是对允星所说的话有些奇怪。
她分明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生。
外头梧桐树的树梢上间或有几声鹊声,程祈宁的唇角弯起:“许是心情好。”
原本困扰于心的事情原来只是她自己误会了……
程祈宁想着自己这几日的低沉,唇边的笑意更是深了几分,两点小梨涡越发清甜。
她对唐尧……是比喜欢多一点吧。
不然也不会这几日一直因着他未上门提亲,疑心唐尧对她并不认真,而郁结于心,一连几日怏怏不乐,提不起什么劲儿。
因着自幼梦魇缠身,程祈宁总觉得自己对一些事情疑心格外重,在见了唐尧,惊觉唐尧像是她梦中之人之后,更是一度对他生出胆怯,是以程祈宁实在拿不准,自己对唐尧的喜欢,究竟有多重。
只是说她任性也好,说她自私也罢,眼下的她就是想让唐尧成为她的,旁的人抢不去,这样心里才痛快。
……
让允星帮她梳洗穿戴好了,程祈宁才走出自己的院子去。
院子里头有下人抬着箱子往外走,程祈宁却被在院墙边站着的人吸引去了目光。
是她祖母。
原来她一起来没有见到祖母,祖母竟是到了院墙下的这边。
程祈宁的院子里头,墙上攀满了花藤,苏老太太站在花藤下,消瘦的身子略微挺直。
程祈宁走到了自己祖母的身边,看了一眼。
人们惯是喜欢说美人在骨不在皮,程祈宁看着自己的祖母,才晓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祖母已经上了年纪,面上带着道道皱纹,一眼看去便知她已经苍老,可是鼻梁高挺,下颌骨线条依旧无比清晰,眼窝有些深陷,却更显得温柔秀气。
现在看着祖母站在高墙下的样子,程祈宁抿唇,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上前,在祖母的耳边附了一句。
她道天寒了,让祖母早些回方鹤居去。
苏老太太侧过身来,看着程祈宁的脸,忽然吸了吸鼻头,而后伸手将程祈宁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也想走。”
哽咽的声音从程祈宁的头顶传来,程祈宁攥着苏老太太的衣角,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祖母,你不该瞒着念念。”
若是祖母不是真疯,就能听懂她的这句话。
苏老太太环着程祈宁细腰的手忽然变得僵硬了许多,哽咽声停住。
她无言了半晌,喉腔里忽然发出了一个浑浊无比的“嗯。”
她又一次将程祈宁揽入到了怀里,不再哽咽,却仍是在流泪,抱着程祈宁,在程祈宁的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念念。”
“别告诉旁人。”
……
程祈宁目送着自己的祖母离开院子,看着祖母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的方向,心里忽然异常难过。
在花藤下头,祖母同她说了几句话。
语气很是正常地说了两句话。
她说念念要防着祖父。
她说念念带不走祖母不要难过,祖母留在侯府能护着她。
允星一直守在程祈宁的身边,看着苏老太太自己一个人离开了谷露居,皱了皱眉对程祈宁说道:“姑娘,怎不喊个人去送送?老太太疯疯癫癫的,若是走到了荷花池那边,掉到水里去了怎么办?”
程祈宁的神色一肃:“休要说胡话,快去将陈嬷嬷叫来。”
祖母嘱咐她不要将她装疯卖傻的事情对任何人提起,程祈宁便不会说,但是程祈宁对苏老太太说的话一知半解。
什么叫做要防着祖父,程祈宁知道自己的祖父对她家不善,但却未曾想过要到防备的地步。
允星皱眉:“这时候,嬷嬷正在夫人那边,帮着夫人收拾东西呢。姑娘不若等着到了新宅子了,再去问问?很着急吗?”
程祈宁的眉下敛下了一片阴影:“不急,那等到了新宅子,我再去找嬷嬷。”
……
到了下午的时候,东西差不多都搬去了新宅子,赵氏让小丫鬟将程祈宁带到马车上去,说是现在要把人送到新宅子那边去。
程祈宁到了垂花门的时候,坐上了软轿。
软轿被四个小厮抬着,在影壁那处似乎停了一会儿,程祈宁没多想。
再起来的时候,软轿显然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程祈宁端坐在其中,抚着自己的眉心,还在想着苏老太太的事。
祖母是一心一意为了她好的人,程祈宁也想待自己的祖母好,祖母说要防着祖父,那她自己留在侯府,岂不是很危险?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人情世故仍算不得练达,思虑起这些事情来得时候有些吃力,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软轿停了,侯府正门到了。
轿帘被掀开,程祈宁抬眼便对上了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倒是一愣。
竟是唐尧。
看着唐尧站立的位子,正在轿子的横杆内侧,再看看唐尧光洁的额头上隐隐有着细密的汗珠,程祈宁有些愣:“你……”
唐尧笑笑:“抬轿子的小厮走得实在不稳,不若我来。”
他常穿倭锻褂,现在褂子的肩上还能看到压痕。
程祈宁皱了眉:“累吗?”
唐尧挑眉:“自然不累。”
他说不累倒不是逞强,方才垂花门到这侯府正门不过百十步路,对他来说轻松得很。
程祈宁却是微微垂着脑袋,说了句:“日后莫要再自贬身份,做这种事情了。”
她是喜欢被宠着被纵着,却不愿成为别人的负累。
唐尧轻声笑了笑,倒是没应。
程祈宁嗔怒地看了唐尧一眼:“你若是再做这种事,我就恼了。”
“那我不做了。”唐尧扬袖想擦一下自己额上的汗,袖角却忽然被人拽住。
他低头,就见一双葱白的小手递了块方帕过来:“你用这个。”
方帕一角绣着菡萏的荷花,唐尧接了过来,勾唇笑笑。
今日他知道程祈宁一家会从东宁侯府搬到城西的新宅子去,一早便来到这里想着给搭把手。
他还记着赵氏对他的淡淡防备,因而来了之后,直接到了程子颐那边。
许是因为前一夜帮着程子颐解围的缘故,程子颐对他的态度格外友善。
他用程祈宁递给他的方帕擦了汗,而后便动作很是熟练自然地将程祈宁的方帕往自己的怀里收。
程祈宁拧眉:“还我……”
女子方帕若是落到外男手里,被旁人知道了,许是又得被引论作不知羞耻。
唐尧挑眉而笑,容颜清俊:“脏了,留在我这里便是。”
他知道程祈宁在担心什么,可是在初见的时候她的簪子便被他拿到了手里,若是他有心借着这件事渲染来染坏程祈宁的名声逼她下嫁,早就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