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女孩子发育总是早些的,同龄女孩儿看上去要比男孩儿大许多,可这小姑娘瞧着竟反而比弟弟石头还要更加干瘦矮小些。
她穿着件灰突突看不清本色的破褂子,上面打了许多补丁,好像挂在身上一样空荡荡的。头发乱糟糟的,胡乱绑在一起,瘦削的脸颊完全凹陷下去,显得一双眼睛更大了。
石头就过去拉着她的手说:“姐姐,这是镖局里两个好心的姐姐,这是四当家,这是江姐姐,她们听说娘病了,过来瞧瞧,看,还,还送了我点心呢!你跟娘快吃。”
女孩儿有点无措,忙行了礼,又要道谢,却听炕上咳了一声,一个实在分不清究竟多大年纪的女人费力爬了起来,就要磕头。
“石头不懂事,叫两位姑娘费心了,他是个老实孩子,什么也肯干的。求,求四当家的千万别撵了他,我,我给两位姑娘磕头了!”
她已是不中用的了,男人又死了,也没个着落。听说那中定镖局十分仗义,若是儿子能留在那里,就连女儿日后也算有个指望,自己死了也能瞑目。
分明已经是反复叮嘱过了的,谁成想这傻小子竟还是露了口风,这可如何是好?
卢娇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按住,又皱着眉头打量四周,果断道:“这哪里是养病的地方?又冷又潮,竟没生火的么?便是好人都能冻坏了。”
莲花咬了咬嘴唇,眼圈红红,小声道:“炭火贵得很,柴火只在城外有,我,我要照顾娘,还有洗衣做饭,背不得许多……”
胭脂过去捏了捏她满是骨头的小手,只觉凉的好似一块冰坨,真真儿叫人心疼。
这屋子是住不得了,说不得得叫人来修整,还需请个大夫,也不知自己的钱够不够……
她正想着,却听卢娇道:“还迟疑什么,石头,赶紧带你姐姐收拾东西,我这就去叫人,咱们这就搬家。”
明白她的意思之后,胭脂微微吃了一惊,“能行吗?”
“这有什么?”卢娇回答的没有半分勉强,“即便我不说,大当家知道了也必然是这么做的。他早年出门在外,着实做了不少善事,不然你以为现如今外院那十来个半大小子和家眷都是哪里来的?”
左右一个也是赶,一群也是放,镖局也是一年赛一年忙碌,这些孩子去了也不算白养闲人,故而几位当家的都有往镖局带人的习惯。
果然,稍后赵恒听说之后,非但没怪卢娇自作主张,反而直说是自己疏忽了,又叫人将石头娘儿几个安排到外院住下,还打发人去请了大夫。
石头和莲花千恩万谢,哭的泪人似的,胭脂安慰了一回,又去拿了自己的一套被褥过来应付。
正如卢娇所言,镖局外院多有似石头一家这般被几位当家带回来过活的穷苦人,此时都过来帮忙,也有拿衣裳的,也有送干粮的,还有帮着收拾的,不多时就弄的妥妥当当。
石头娘还挣扎着要道谢,直说菩萨显灵,结果却因太过激动反而晕厥过去,又是一片兵荒马乱。
因还没做饭,厨房那边的刘大娘闻言也送了壶热水过来,跟着唏嘘不已。
大夫看过,说本没什么大碍,只是当初染了风寒没养好,如今落下病根,又郁结于心,这才起不来床。若是想好,只得好生养着,也不许动气、劳累。
临走之前,大夫又给开了方子,却都是常见药品,并没有什么名贵的人参鹿茸,可知之前石头险些给人骗了。
送大夫走的时候,胭脂才注意到斜对面一个屋子房门紧闭,外头晾着几件花哨衣裳,在众人都出来帮忙的情况下尤为突出。
刘大娘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就撇了撇嘴,不过马上就十分高兴的说:“大当家的亲自发话了,叫她这几日就搬出去呢。”
“谁?”胭脂一愣,没回过神来。
“就是那个胡九娘呗,”刘大娘很有些不屑的道:“她分明有手有脚,也不正经做活,每日混的那样娇娇弱弱的,只往大当家眼前凑,惹得大当家都不爱往这头来同大家说话了。她还不乐意,想继续赖着哩,只大当家说了,如今她身子也养好了,又不是正经镖局的人,老这么待着也不是个事儿,传出去也不大像,还叫老徐头帮忙物色房子了哩!”
赵恒要赶胡九娘走?
胭脂还没开口,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卢娇却嗤笑起来,“早该走了!之前大当家就说过一回,我们也催过,偏她百般借口,如今眼瞧着大当家终于是下定决心了。”
之前胡九娘身子不大好,他们也不好拖死狗似的将人丢到大街上,不然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反倒是连累了镖局名声。后头镖局事务繁忙,赵恒更是天南海北的跑,越发腾不出空来,事情便拖到现在。
顿了下又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刘大娘就笑,“四当家您终日同江姑娘在一处,也不爱出门,哪里能知道?也就才昨儿的事儿,有小丫头去前头送饭,这才隐约听了几耳朵。”
卢娇点点头,“就是这理儿,我们这儿也不是客栈,她即不是镖局里谁的亲戚,也不是这里正经干活的,难不成还打算留一辈子么?”
刘大娘也称是。
胭脂就多问了一嘴,“不是说她没有什么亲眷么?这天寒地冻的,可去哪里呢?”
“知道你心肠软,可别烂好心,”卢娇瞪了她一眼,“她又有银子傍身,也弹得好琵琶,难不成不能出去租房子?便是教授乐理,一月几两银子,也够过活的了。”
新帝登基之后,大庆朝许多原本被搁置的营生纷纷重出江湖,像什么曲艺舞蹈的都备受推崇,不少混出名堂的器乐舞蹈大家都十分受追捧,随便去哪个宴会演奏一回就上百的银子,便是不爱喧闹,自己挑几个学生教导,日子也都十分滋润。故而卢娇才有这话。
因香油还有两日才算大功告成,当晚胭脂就连夜赶了几套简单的衣裳,次日一早给石头家里送了去。
这屋子虽然只是一间,可好歹生着火炕,暖和干燥,又收拾的整齐,莲花娘儿俩只安心睡了一觉就瞧着面色红润不少。
见胭脂来了,正浆洗衣裳的莲花忙起身迎接,又要去倒水,“江姐姐好,如今只有白水,姐姐将就着喝些吧。”
胭脂道了谢,叫她不必忙,又拿出包袱道:“我做了几件衣裳,虽针线不大好,你们且将就着穿,好歹御寒。”
莲花娘就道:“您几位都是我们一家子的救命恩人,已做了那许多事,又送这送那,这等大恩我们就是来生当牛做马都还不完啊,哪里还能再要姑娘您破费。”
昨儿厨房那边就发话了,说可以叫莲花空闲里帮着干点活,也有一天三餐可吃,娘儿俩都觉得有了盼头。
“大娘千万别这么说,”胭脂就道:“谁还没有个难时候呢?都搭把手也就过去了,便是我与弟弟,也着实受了别人不少大恩。衣裳说来也不过几尺布,不值什么。”
三人好一番推来让去,胭脂只说衣裳是照着莲花和石头他们的身材裁剪的,便是他们不要也没处送,莲花娘这才收了,只是不免又掉了许多眼泪,还叫莲花磕头。
胭脂正扶莲花起来,赵恒就过来了,两人看见对方后俱是一愣,随即才打了招呼。
赵恒到底是男人,男女有别,进屋之后压根儿没坐下,略安抚了几句话之后就走了,胭脂也顺势告辞,两人一起往后院走。
“倒是亏得你与四妹心思细腻,我竟没发觉。”赵恒就有些自责的说。
“大哥管着偌大一个镖局,千头万绪的,上下又这么多人,哪里就能面面俱到呢?再说了,镖局内外人员众多,各司其职,大哥你须得纵览全局,大事做的好了才有余力去照顾弱小不是?若一味挣扎细枝末节,那么大事谁去做呢?反倒是本末倒置了。”胭脂劝慰道:“我听四姐说,这院中多有大哥带回来的人,真是叫人钦佩。”
赵恒比她高了许多,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但见浓密的睫毛下一双剪水秋眸澄澈万分,清亮亮的倒映着自己的脸,亮的叫他不自觉抬了嘴角。
类似的话听过不少,可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舒坦。
“对了,”两人走了一段,过到二院的时候,胭脂才想起来问,“听说那位胡姑娘要搬出去住了?”
赵恒微微蹙眉,“可是谁去你跟前说什么闲话了不曾?”
胭脂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并不曾。大哥为何这样问?”
赵恒这才放了心,“无事,她本非我镖局的人,原先搬进来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都好了,自然是该出去的。况且她一个姑娘家,无缘无故待在镖局也不是个事儿。”
胭脂低低的嗯了声,心情有点复杂。
这个世道,一个单身的美貌女子出去,总是艰难些的。况且之前胡九娘乐妓出身,保不齐就有那眼皮子浅的浪荡子寻衅滋事。
然那到底是旁人的事,她自己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况且赵恒说的也不无道理……
见胭脂似乎忽然带了点忧愁,赵恒鬼使神差的说了句,“你是不同的。”
“嗯?”沉浸在自己思绪的胭脂一时没听清,有些茫然的问道:“大哥,你方才说什么?”
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平时眼睛里总是闪着叫人无法忽视的光芒,温柔又倔强,好似大雪覆盖下的青松,哪怕一时半刻被压弯了腰,可她却从不曾退却,终有一日会自己弹起。
然而现在,她的思绪似乎还不曾完全收回来,两只眼内带着显而易见的飘忽,竟有几分出人意料的可爱。
赵恒就觉得自己胸膛里又热又跳,耳根似乎也热辣辣的烫起来,“没什么。”
说什么?才刚那话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些孟浪了,可若江姑娘不是外人,是什么?内人么?!
只这么一想,赵恒那颗从不思考儿女私情的脑袋里就嗡的一声轰然炸开,好似去年除夕之夜沂源府街头放的巨大烟花一样,叫他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有些个飘飘然了。
当晚,从来都是威风凛凛的赵大当家难得失眠了。
第30章
次日赵恒起的格外早,天刚蒙蒙亮就去了演武场打拳,等卢娇出来时他脸上的汗都顺着淌下来了。
“大哥今儿这般勤勉!”卢娇穿了一身银红色短打,头发照样吊在脑后,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赵恒也不说话,只伸手示意她下场。卢娇早就心痒难耐,也不推辞,两人登时打作一团,但见你来我往拳脚乱飞,令人眼花缭乱。
日头渐渐升高,陆续有人出来,演武场外围慢慢成了个人圈儿。好些人都停住脚步用心揣摩,私下比划,时不时鼓掌喝彩,十分热闹。
因是切磋,赵恒也不使全力,只是套招,眨眼功夫上天入地过了百来招。卢娇久攻不下也觉得无趣,更渐觉体力不支,娇喝一声跳出战圈,爽快的抱拳认输。
“多谢大当家指点。”
总算松快了筋骨,赵恒也觉得畅快不少,又亲自上手指点一回,卢娇就觉得好些先前想不通的地方都迎刃而解,越发欢喜。
旁边有人递了手巾,赵恒一边擦汗,一边若无其事的问道:“你不总同江姑娘一处玩耍么?怎的今儿倒有空过来了?”
“大哥是在说我懒惰了么?”卢娇笑道:“轻容昨儿缠着我教了几招防身术,一口气练的狠了,今儿早上就说浑身酸疼的厉害,自然是练不来了的,便在房里读几本书。我哪里坐得住?”
“可是伤着筋骨了?”赵恒忙问道。
“那倒没有,”卢娇摆摆手,“要练武的话她年纪有些大了,昨儿又拉了拉筋,哪里会不疼?休息两天就好了。”
赵恒这才不吭声了。
又有人陆续下场,卢娇打不过赵恒,却不怕这些人,当下提起精神斗了几回,没人能在她枪下撑过七十招,不多会儿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一个小子抱着被打肿了的胳膊腿儿哼唧,“四当家功夫越发长进了,回头俺又得挨骂。”
卢娇只觉得莫名其妙,举枪指着他笑骂道:“你这厮好生奇怪,我长进了,却与你何干?你又挨得哪门子骂?”
那小子一骨碌爬起来,理直气壮道:“俺说好了今儿给婆娘扯布做衣裳的,这会儿受了伤,哪里还动弹得了?动弹不了就没法儿上街,不上街就买不了布,婆娘自然要骂人的。”
众人哄然大笑,卢娇也笑个不停,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滚蛋,分明是自己偷懒,偏要赖在我头上,快滚!”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恒听了这话就暗中记在心里,稍后各自开练,他挨个指点,到了那小子跟前时就道:“平日里也常给弟妹买东西么?”
大当家平日忙得很,很少亲自下场,那小子又惊又喜,忙道:“哪里当得起大当家一声弟妹?也是常买的。”
赵恒正等着他下面的话,哪知对方见大当家这般和气,早已高兴坏了,又不敢多说,只睁着两只眼睛巴巴儿的瞧。
赵恒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倒是个有担当的,弟妹必然是喜欢的。”
“哪里能不喜欢!”那小子越发乐疯了,胆子也渐渐大起来,“女人么,不就是爱些个胭脂水粉衣裳首饰的?”
胭脂水粉衣裳首饰?
赵大当家开始非常认真的琢磨起来。
胭脂水粉之类,她自己会做,听四妹说外头卖的大约甚少能出其右。首饰……现在送似乎太打眼了些。
于是大当家早饭没吃就上街去了。
作为一个江湖镖客,赵恒来沂源府之后就没进过布庄,走在半路上才后知后觉的有点茫然。
他去了该买什么?还不知道人家姑娘喜欢什么颜色呢!
沂源府规模最大、字号最老的布庄叫锦绣,这会儿才刚开门,几个小伙计正在麻利的擦门抹桌,掌柜的微眯着眼睛翻着账本,将三面墙上摆着的各色绸缎布匹一一比对。
然后下一刻,刚升起来的太阳光就被挡了一半,店内瞬间昏暗下来,上到掌柜的下到伙计齐齐抬头。
但见门口立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眉目深刻,相貌堂堂,端的是一副威风凛凛的好身板好气势,然而……就是不像正经逛店的!
但凡大店的掌柜眼睛都毒,他见赵恒气势非凡,也不知是不是同行请来砸场子的,哪里还敢怠慢?忙放下账本,笑容可掬的上前来,“您里面请,想要点什么?自己穿还是送人?绫罗绸缎绢帛棉麻,小店样样都有,只有您说不到的,断然没有您买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