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人安好,但只怕大人今日这一趟又是白来了。”还不待程少林开口,阿欣便直截了当地道,“娘娘吩咐,若是大人再来,便与之前一样,不必禀报直接回绝。”
程少林似是并不意外,面色淡然,从袖笼中掏出一个药方来递给了她,平静道:“这个方子主要是些补药,还要有劳欣姑娘得空去御药房一趟。”
阿欣有些迟疑,但许是碍于苏蔷在场,终究还是没有拒绝,将方子接了过来。
也不再多说什么,程少林转身而去,玉树临风的身影被幽深竹林称得别有一番雅致。
他走后不久,虞善便赶过来了,敲门后开门的人是阿晶,也许是因着阿欣的提醒,她是带着一只并不大的白瓷瓶出来的,那里装的是阿欣照着方子已经研磨配制好的药水,直接涂抹于患处便可。
一番寒暄与感激之后,苏蔷将白瓷瓶放入袖笼中,照着吴蓬的嘱咐,掏出了五钱银子出来欲付阿欣诊金。
虞善见她掏出了银子,眸底掠过几分意外,看向阿晶的目光似是大失所望。
一脸疲倦的阿晶好像也忘了诊金的事,一怔之后,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虞善,忙推辞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何需这么多银子,再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无须客气。”
不知为何,苏蔷觉得情形有些尴尬,见她态度坚决而虞善面色也不好,便也不再坚持,将银子又收了回去,又连声称谢后便准备告辞。
虞善开口,一向活泼热情的声音竟多了几分低沉:“还请阿蔷先回去,我和阿晶还有几句话要说。”
“现在不行,娘娘身子不适,还等着我回去伺候,”阿晶却已经退回了门后,脸上的笑意很是勉强,“我先回去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过两天我就去尚衣局找你。”
见门在她再次开口前便匆忙关上了,虞善的脸色更是难看,向前两步抬起手便要敲门,但在片刻的犹豫之后还是将手放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虞善显然心情低落,一直强颜欢笑心不在焉。
苏蔷虽然猜到了几分原因,但毕竟也只是猜测,见虞善不愿多说,她也不好开口,只好决定先去处理自己的事,在离尚衣局不远的路口问她道:“阿善,你可知道从这里如何去轻衣司吗?我还有差事要过去一趟。”
“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东,在尽头左拐不远就可以看见荣华门,出去之后便是到了外城了,从这里应该比你先回明镜局要快一些。”回过神,虞善指着东面道,“听说内城和外城之间是条杨柳路,两旁种满了杨柳树,每到春夏煞是好看,只是除了你们明镜局外,我们这些普通宫女都是无缘得以一见的。”
第44章 明镜高悬(十六)偶遇
两旁的高墙之内, 石灰路两旁杨柳成荫,清幽宁静。
杨柳路空荡宽阔,几个男子并肩拐弯,走得不徐不疾, 衣袂在清风之下肆意飘飞,犹如画中公子,皆是长身玉立英姿飒爽。
跟在后面的张庆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睡眼朦胧地看着走在前面的三人, 依然想不通为何睿王殿下每次入宫都要捎带着自家都统,累得他也跟着遭殃。
“你最近似是心情不好, 连小妹都瞧出来了,上次我见到她时, 她还诸多埋怨, 认为是公务将你压得太重, ”洛长念看了一眼左边显然眉目间愁云密布的沈熙, 道, “我原本打算这次入宫要陪太祖母用过午膳再回去的, 但有些担心小妹她相思成疾, 还是等向太祖母问安后陪你去一趟公主府吧。”
许是因为听到他提及公主, 沈熙略带疲倦的脸上多了几分柔情, 但很快便消失了, 转而仍是无尽烦忧:“怕是要辜负殿下一番美意了,我出宫之后还要立刻赶回府中去。”
“沈兄是怎么了?”与洛长念会意地对视一眼,走在他右边的云宣问道, “我听义父说你这几日经常告假,连沈公也身体欠佳,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沈熙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迟疑道:“不瞒殿下与沈兄,家父正是因阿妍的婚事而被气出病来的。”
“阿妍的婚事?”洛长念有些惊讶地道,“我倒是听说大理寺卿刘尚刘大人的公子已经向贵府提亲,难道是因为此事?”
“确实如此。”语气中毫不掩饰嫌恶,沈熙道,“虽然刘大人也是朝中栋梁,但殿下也应该听说过刘洪品的名声,他在京城中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简直臭名昭著,我父亲如何能放心将阿妍托付给这样一个纨绔子弟?”
“这几日倒是有传言说沈公已与刘家结为亲家,但既然沈公不同意这门亲事,拒了也就罢了,刘大人也是心胸豁达之人,想来也不会计较,而且就算有什么矛盾也有逸王殿下从中调和,”云宣疑惑问道,“难道沈公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沈熙欲言又止,似是有难言之隐。
“你在外出征多年,有一事想来不太清楚。”似是明白沈熙的顾虑,洛长念侧头对云宣解释道,“当年刘洪品还算收敛,加之有些才气传于京城,所以太皇太后曾有意将小妹指婚给他。但在公主府建成那一日,我与两位皇兄带着几个好友前去恭贺,不料小妹竟然对沈熙一见钟情,所以太皇太后才改了主意。”
如此一来,沈熙夺了刘洪品的驸马之位,也算是已经与刘家有了心结。而刘尚与沈公虽然都为逸王所用,但为了顾全大局,沈家可得罪刘家一次,却总不好再得罪第二次。
只是虽然沈公一心辅佐逸王,但沈熙虽身在漩涡之中,也算中立,自然不愿因朝政而毁掉了胞妹的终身幸福。
“原来如此。”云宣恍悟,“想来逸王殿下也是左右为难,这件事倒不好解决。但是,刘洪品一向游手好闲,最受不得束缚,他怎么会突然向阿妍提亲?难道是刘大人的意思?”
沈熙并未回答,只是面色更是阴云密布。
洛长念也不再追问,只道:“既然你府上有急事要处理,稍后向太祖母请安之后,你便随我一起出宫吧,若是等二皇兄,怕是你这一天都要耗在宫中了。”
沈熙也不推辞,领命道谢。
洛长念还待要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突然扫见一个宫女退在杨柳路旁低眉而立,也许是因为树干的遮挡,方才过来时竟没有看见她。
看了一眼她腰间悬挂的明镜局令牌,洛长念心下一动,认出了她来,脚下放缓,略一迟疑下正要开口,却听云宣已然朗声道:“苏姑娘怎么在此?可是要去轻衣司吗?”
苏蔷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听到洛长念的声音,所以在他们尚未拐来时便退在了路旁,本以为他们即便认出了她来也不会停下,毕竟以他们的身份也无需与她寒暄招呼,但没想到还是听到了云宣与自己说话。
“奴婢明镜局苏蔷,见过睿王殿下、云将军、沈大人。”她向前一步,屈膝行礼,“回云将军的话,奴婢奉命前往轻衣司取些审批公文。”
洛长念望向她,似是早已为此刻相见做好了准备,声音温润,语气诚恳:“上次与苏姑娘相见,还是在琉璃别宫。本王原本打算将姑娘调入宫中以答谢姑娘的照拂之恩,后来的出宫建府实在是意料之外,还望苏姑娘莫要责怪本王言而无信之失。”
苏蔷仍依礼低头,声音平静谦逊:“殿下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感激涕零。”
早已听说过帮睿王渡过琉璃困境的宫女被柳贵妃推荐进了明镜局,即便有些心不在焉的沈熙因着好奇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原来这位就是殿下曾提起过的苏姑娘。”
“不错,本王出宫之后诸事繁忙,在得知苏姑娘被调入明镜局的消息时才想起竟然一时忘了当时与她的琉璃之约,”微然一笑,洛长念对沈熙道,“本来本王还担心她不能适应宫中规矩,但没想到明珠自不会蒙尘,这么快她便为皇后娘娘立下大功。”
沈熙的笑容黯淡,显然有些敷衍道:“殿下慧眼识珠,如今明镜局人才凋零,有苏姑娘相助早晚会大放异彩。”
“既然苏姑娘有公务在身,还是早些动身吧。本王今日还有要事在身,需尽早离宫,改日再与苏姑娘叙旧。”有些莫名地,目光从方才与她打了招呼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云宣掠过,洛长念微一抬手唤了张庆上前,对苏蔷微笑道,“想必这是你第一次去轻衣司,还是让张左卫带你过去吧。”
苏蔷也不推辞,道谢后让在一旁,直到他们走远才抬了头。
张庆本来紧绷的脸突然笑了起来,那有些压抑的笑声倒将苏蔷弄得莫名其妙。
“张左卫为何发笑?”她有些紧张地问他,“可是我刚才有失礼之处?”
摆着手,张庆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只是瞧着将军的样子有些憋屈,与平日大不相同,觉得有趣罢了。”
苏蔷虽有些不解,也颇有同感地点头道:“方才将军的话是少了些,许是因为有睿王和沈大人在场,所以才有所忌讳吧。”
“苏姑娘有所不知,其实这才是正常情况下的云将军。”有些深意地,张庆看着她道,“将军他平时并不善言辞,在轻衣司也总是不苟言笑,就算在军中也是个冷面将军。”
“哦?”苏蔷甚是意外,“我倒觉得云将军好像不似你说的那般。”
“将军从小孤苦无依浪迹天涯,在江湖看惯了恩怨情仇,在沙场看淡了生离死别,在朝野习惯了尔虞我诈,做事为人自有他的风度谋略,但奇怪的是,我倒觉得他在苏姑娘面前才像个有血有肉的平凡人,”张庆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笑意,似是在与她闲话家常,但说出的话却甚是认真,“有时紧张有时惊慌,我瞧着就觉得他待姑娘与众不同……”
脚步缓缓慢下,原本淡然的神色在几分惊讶退去后,苏蔷几不可察地微蹙了眉,抬眼看着前面的张庆,肃然问道:“张左卫的意思是,云将军对我有意?”
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张庆停下脚步,蓦地一惊,竟觉得有些尴尬,支吾道:“这个……”
苏蔷却不待他辩解,追问道:“张左卫说将军待我与众不同,究竟是张左卫自己的揣测,还是云将军亲口所说?”
“自然是我随口说的……”
“既然是张左卫的揣测,可有经过云将军亲自承认?”
“没有……”
“张左卫可确定云将军待我不同不是因为怜悯同情?”
“这个我也不好说……”
“那张左卫又可能保证云将军从未因其他女子惊慌或紧张?”
“我……”
张庆已然一脸懵憧,脑子空白一片。
暗自轻叹一声,苏蔷屈膝致歉,愧疚道:“方才奴婢一时失言,对张左卫有所冒犯,还望大人切勿见怪。但是这宫中步履艰险,奴婢出身卑微,稍有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虽然奴婢对云将军心存感激,也知道大人可能只是一时说笑,但奴婢向来惜命,也不愿连累云将军卷入无端非议中,希望大人成全。”
自是没料到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暗自有些敬佩她的大胆分明,竟没有丝毫许多小女子羞涩之后的矫情做作,张庆很快便决定收起自己推泼助澜的小算盘,心里感慨着红娘牵线着实不易,忙虚扶了她一把,虽然有些勉强,但还是尽量和善地道:“是我冒犯了,以后必然不会再提,苏姑娘快请起。”
不再咄咄逼人,按捺住心底的风云翻涌,苏蔷诚恳道:“我也知道张左卫是一片好心,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奴婢不敢对将军有非分之想,也希望大人能明白我的苦衷。”
虽然她也希望有一日与云宣能以知己相待,可尊卑有别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他自有他的锦绣前程,她也有她的心愿抱负,可终究一个是天上的飞龙一个是水中的锦鲤,他可俯首,但她却不能跃岸。
趁着在水中自由自在,唯有专注于自身的局限与缺陷,才有可能一跃入龙门展翅而高飞。倘若心有杂念,只怕最终的结局就不过是一场自我编织的梦幻罢了。
第45章 明镜高悬(十七)相约
回到明镜局, 苏蔷虽然只晚了一刻钟,但果然她与吴蓬所料,她刚在镜书房现身,胡西岩便将她传唤到了典镜室。
好在已与吴蓬约好的李大衡及时现身, 确认了苏蔷一大早便替武门去了一趟轻衣司,胡典镜才无奈作罢。
午膳时将药瓶给了吴蓬后,苏蔷依旧趁着午休的时间在镜书房誊抄卷宗, 突然听见门被推开, 抬头见了有些惊惶无措的吴蓬,惊讶问道:“你怎么来了, 可是药有什么问题?”
吴蓬没有说话,看样子甚是为难, 好像有什么事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
苏蔷看着她在门口停下又转身, 然后又回来, 心里自是着急, 干脆站起来去迎向她:“究竟怎么了, 为何这么着急?”
吴蓬终究不再迟疑, 问道:“苏姑姑今早出去, 可听说睿王进宫了?”
虽有些疑惑, 但苏蔷还是如实道:“睿王的确入宫了, 可这个时辰应该已经出宫了。”
听到她前半句话后紧张神色有些松弛的吴蓬听说睿王已然出宫, 脸色霎时一沉,又问道:“那逸王现在是否还在宫中?”
想起在杨柳路听到他们的对话,苏蔷点头道:“应该是的。”
虽然焦虑不已, 但吴蓬还是默然转身,脚下飞快穿过了去大门的洞门。
苏蔷见她转眼便不见了踪影,似是有天大的急事一般,虽然惊疑,但还是转身回了镜书房,但刚拿起笔不过半刻钟,却见吴蓬又慌里慌张地折返回来,一言不发地拉着她便要往外走。
“究竟怎么回事?”虽然拗不过她的力气,苏蔷还是努力要挣开她的手,“你要带我去哪里?”
吴蓬脚下不停,也顾不得会将她的手腕捏痛,只简单解释道:“小姐她不相信睿王已经出宫,还望苏姑姑能代我向她解释一下。”
苏蔷一头雾水,不明白她口中的小姐是谁,却没想到吴蓬虽看起来清瘦,但不愧是武门的宫女,力气大得她半分挣脱不得,只好任由她拽着自己飞快地向大门跑去。
直到出了明镜局,向东拐了弯,她才听到吴蓬朝着前面的人影大喊了一声:“小姐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