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分,花繁叶茂,空气里散着的清幽香气沁人心脾,路过荷塘时,苏蔷忍不住顿下了脚步。
低矮的石桥之下,大片的荷花盛开,被碧绿的叶子衬得娇羞粉嫩,偶尔有鱼儿从水下游过,涟漪重叠,惊起了一池的颤动。
这里有最美的景,却也有最悲伤的故事。
当初,梁辰紫便是在这里遇见皇上的吧,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一段可悲可叹的悲剧便已然上演。
梁辰紫因嫉妒之心而生起的一时邪念,不仅断送了连意与程少林的一生幸福,还催生了更多的邪念与罪恶,以至于更多的深爱不可相守,更多的无辜枉送性命。但可笑的是,明明是她一手促成的故事,到最后能置身事外的人却也是她。
见她突然有些失神,走在前面的洛长念停了下来,返身而回,与她并肩站在石桥之上,抬眼望着随风轻轻摇曳的的荷花:“听说苏姑娘最近办理的案子有些棘手,可想到对策了?”
苏蔷收回了心思,唇角多了几分苦笑:“奴婢只想将真凶绳之以法,让无辜死而瞑目,但现在看来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于死者而言,这世间的真相只有一个;但对活人来说,解决一件事的对策却有许多种,”默然一瞬后,洛长念平静道,“很多人关心的并不是被掩埋的真相,那些于他们毫无关系的故事最多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唯一希望真相大白的人是被害的无辜与他们的亲朋好友,可他们更在乎的是凶手能否杀人偿命。所以,归根结底,真相不过是擒拿真凶的一种手段,只要杀人者伏法,即便真相从此长眠黄土又如何?苏姑娘,你虽然一身正气,但在这后宫之中,为人处世还是要柔滑一些,倘若一意追求极致,只怕最后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要知道,想要达成所望,不是只有一种方法。”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洛长念,虽然他看似悠闲地说出这些话,却显然用心良苦。
她原本以为他是得知了柳贵妃的意图后特意前来劝阻自己,最多也不过是希望明镜局不要做出危及太子东宫之位的事,却不想他未提及有关白瑜宫的半个字,甚至还诚挚地来劝解自己。
但他显然不了解自己,倘若她当真是那般为了让真相大白天下而不顾一切的人,那当初在大理寺时便不会擅自将沈熙一案中有关沈妍的内情隐瞒下来。
终是领受了他的一番好意,苏蔷垂眸谢道:“殿下所言极是,奴婢受教了。”
“明镜局在后宫的地位看似尊贵,其实是四面受敌,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粉身碎骨,苏姑娘一定要凡事当心。”洛长念从池塘上移开了目光,温润的眸光看向她,另有深意地道,“毕竟在这深宫之中,手中有刀的实在太少。不过,明镜局做不了的事情,不见得宫中就没有人能做得到,姑娘以为呢?”
苏蔷一怔,但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这才是他与自己相见的重点。
她心下了然,迟疑片刻后垂眸应答:“奴婢明白了,多谢殿下指点。”
他微然一笑,眸子如春雨温润:“苏姑娘聪慧非常,定能在明镜局前途无量。”
辞别洛长念后,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明镜局。
局中死气沉沉,都已经听说了几位大人今日在凤栖宫的遭遇,但大多却不知道其实案子已经告破了。
司镜房中,苏蔷并未将柳贵妃传召她过去的真实意图向卓然道明,只言她只是想打探一下案情进展。虽然卓然并未多问,但其实她心中清楚,司镜不可能会轻易相信,她只是不愿知道更多罢了。
临走前,苏蔷瞥见了她书案上的结案文书,终究还是忍不住,主动问道:“司镜是不是已经有了定论?”
卓然抬眼看了看她,黯然无光的眸子里尽是疲倦,但语气还是极尽平稳:“这些天你与莫承都辛苦了,但案子未破,是我的责任,明日皇后问责,我必定会一力承担。只是,却还是委屈你了。”
终究还是不了了之吗?
苏蔷不由轻咬了唇,只觉得心头有些窒息,唇张了又合,过了半晌才问道:“那,那卢晶与虞善呢……”
“我会尽量让她们入土为安,这也是明镜局亏欠她们的。”见她的脸色发白,卓然轻叹一声,收了手中的案卷,撑着桌案艰难站起,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你虽初到明镜局,但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善恶分明又心思缜密的好孩子,在这深宫大内,黑白颠倒真假难辨的事情太多了,有时候不能太过执着,那样只会适得其反,最后反而让自己走火入魔。”
她欲再辩:“可是,可是这样对她们不公平……”
“强权之下,何言公理?孩子,倘若因为已故之人连累更多的人枉死,那才是对生着的不公平。”卓然轻叹一声,遍布血丝之下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奈,“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要明白,已经死去多少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明镜局还能保护多少人。这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两害之中取其轻的明智之举。”
虽然明白她所言不无道理,但苏蔷仍是不甘心:“司镜所言,奴婢心中明白。但是,就如此放任真凶逍遥法外的话,只怕他们会耻笑我们明镜局无能,反而愈加猖獗,倘若我们坐视不管,与他们的帮凶又有何不同?”
“这宫中之人,即便作恶,也大都不谋财不求利,最多不过是保全自己。倘若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他们定然会幡然悔悟立地成佛的。”见苏蔷还待要说些什么,卓然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好了,我也累了,你先下去吧。”
夜幕之上,一轮圆月挂在东南,将皎洁的月光铺洒了一地,柔和而又秀气。
纵然月色美不胜收,但她的心中有如千斤大石重压一般,出了司镜房,有些头晕目眩,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虞善与卢晶的亲人若是已经得知了她们的死讯,应该正如当年的自己一样,等着真相大白真凶伏法的那一日吧。
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她却没有想到,即便一切都已尽在掌握之中,却还要假装从来都未曾查明过。
就这样放任不管吗,就这样让他们的凶手得逞吗?
这世间本不该是这样的,罪恶就该伏诛,良善就该保护,可为何揭发罪恶反而会让更多的无辜受害?
可宫中的各方势力早就潜在暗处等着明镜局先做出头鸟,然后借机而动,让一朵风浪化作一场海啸,卷入更多无关的人与无干的事。
虽然明白卓然的话不无道理,也知道她的决定是于明镜局而言最好的结果,她还是无法接受不得不让连意与程少林就这样逃脱罪责的事实。
他们固然可怜,可白秋与虞善何其无辜,卢晶又何尝该死?
那样的精心策划,说明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收手,但最后却还是决定要让她们死于非命,并嫁祸给已经失去恋人的白秋,用心如此歹毒,就算曾经后悔过,如何能弥补曾经的过错?
“我早就说过,你做不到的。”
有个略含得意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苏蔷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后花园。
“我听说司镜已经准备好承受责罚了,想来这件案子也尘埃落定了。”不知何时出现的梁辰紫微笑着从她的身边走过,在前面不远处站定后转头看她,“倘若当时你答应我,也算是做个顺水人情。现在倒好,你之前所有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来到明镜局这么长时间,梁辰紫身为她的教引师傅,几乎从未对她笑过,也从未如此温柔地说过话,但苏蔷看着她唇角溢出来的笑,却有些不寒而栗。
她心中突然一动,突然问道:“你,真的希望他们平安无事吗?”
第94章 花开彼岸(十九)复仇
梁辰紫唇角的笑意冷了几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与连妃和程少林之间的往事早晚会被查清楚, 你先行一步告诉我,是知道自己根本瞒不住,也是想借机让我明白明镜局即便知道了真相也无力将他们捉拿归案。”纵然心底生寒,但苏蔷的语气还是极尽平静, “你早就知道真相,也知道这件案子定然会不了了之,但你还是去找我, 真正的目的不是想让我帮你隐瞒, 而是希望我早些得知真相,顺便用激将法来刺激我追查到底。你根本不希望他们活着, 对不对?”
清冷的月光下,两个人影被拉得很长, 她们四目相对, 相安无事又剑拔弩张。
梁辰紫忽而轻笑了一声, 打破了那短暂的寂静:“你果然有些本事。没错, 我告诉你真相, 是希望你能不惧强权将他们绳之以法, 但现在看来却是我高看你了。”
“为什么?”奇怪的是, 虽然她承认了, 苏蔷却开始有些不可置信, “他们不能相守是你造成的, 你究竟是希望正义被伸张还是从未对他们有愧疚之意?”
“愧疚?”突然笑了两声,干哑而苦涩,梁辰紫道, “想来,你是没有被自己所爱的人背叛过,也没有被所爱的人利用过吧?当你爱的人在将你抛弃之后毫无愧疚,甚至还为了他所爱的人利用你,你还会问出这样的话吗?”
月光之下,她的眸子里流露着自己之前从未见过的冰冷,却是一种失望至极的痛苦。
苏蔷一怔之后,似是明白了什么:“难道,那天夜里你去太医院……”
“不错,那天夜里,我去太医院是因为受他相邀。”梁辰紫冷笑一声,恼恨道,“你可知在我得知他想见我一面时我有多么高兴?纵然在清叶时他只是将我作为连意的替身而对我若即若离,即便他在与连意相遇后便毅然决然地将我抛弃,可我心中还是放不下他,所以就算得知他已经准备与连意双宿双栖后还是心有不甘。我本以为,只要连意留在宫中为妃,待我出宫之后,他一定会娶我为妻,可却没想到他宁愿冒着被杀头的重罪也要与那个残花败柳日夜厮守!更可恶的是,他不愿为了我留在清叶,却愿意为了她杀人犯法,甚至还妄想利用我作为他不在场的证人,如此可恶可恨,我岂能原谅他?!”
那夜在太医院,她满心欢喜地如约而至,原以为他已经原谅了自己拆散了他与连意,却不想他只与自己东拉西扯了四五句便要离开。
她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发现他的发丝间藏着一片槐树叶的,只是下意识地,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抬脚替他取了下来收在了掌心之中。
那时的她虽然对这次会面有所失望,却天真地以为这定然是个好的开始,所以打算将那片似乎已经熏染了他身上草药香气的槐树叶珍而重之地收藏,却不想那却成了她的得知真相的一种途径。
在案子因着虞善的一方手帕将他牵扯其中的时候,她便很快猜透了来龙去脉。
曾经的期冀与欢喜在转瞬之间便被击碎得毫无残留,他们不愧相爱,连杀人都要携手。
她绝望至极,已经开始淡薄的愤怒与嫉妒如同遇上星火的枯草荒野,一点燃便不可收拾。
决定让他们永无翻身之地,她自然希望真相能大白于天下,但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已经让她学会了审时度势与隐忍不言。
深宫最忌讳男女私相授受,更何况还是妃子红杏出墙,这种事情谁敢妄议便有如自杀,她当然不会这么做,也知道以司镜的脾性宁愿背负断案不利的罪名也不会让明镜局牵连其中,所以,她需要借着苏蔷替她将真相传播开来。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不妨明白告诉你。”梁辰紫向前两步,与她离得更近了些,语气坚决而狠厉,“我恨透了他,也恨透了连意。入宫与她重逢之后,我无意间看到她从宫外带来的书信,才知道当年她离开清叶之后的那么多年一直与他通信来往,而他也是为了她才想尽办法去了京城,所以,什么偶遇什么缘分都是假的。你看我有多可悲,我原以为那个女人是我最贴心的朋友,以为那个男人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可他们却背着我鸿雁传书。可怜我在她离开之后还伤心难过了好多个时日,可她却从未想过要让他带给我只言片语,原因竟然是怀疑我因为嫉妒从未将家世更好的她当做知己。没错,我是曾经心生妒忌,却不是因为她生得比我美,家世比我好,而是因为程少林的眼中只有她。没想到啊,就算我与他朝夕相处,可远在万里之遥的她还是大笔一挥便勾走了他的魂,真是可笑。”
听完之后,苏蔷唏嘘不已,她原以为梁辰紫是被妒火冲昏了头脑才犯下大错,却不料她在此之前已经积聚了太多的怨怒。
连意与程少林能为了杀人灭口想出如此精妙的陷阱,想来也并非良善之辈,他们为了彼此可以不顾一切,却也能做得出那些不会顾及旁人的事情来。
他多年来一直与连意书信联系,显然对她仍是旧情难忘。也许于他而言,远在京城的连意就如同天边的白云,圣洁而美好;而近在眼前的梁辰紫就像是身边的繁花,真实可触。他不甘心于对白云的想往,却又不敢随意放弃身边的花朵,便左右都不曾怠慢。
在得知自己有机会在京城安家立命后,他毫不迟疑地放弃了清叶的梁辰紫,选择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连家千金。只是他却没想到这门婚事会被连家反对,原本以为待连意落选后还有机会与她双宿双栖,更不料同时入宫的梁辰紫竟会从中作梗,彻底断了他与她白首偕老的可能。
他那是这样可恶又矛盾的人,在来到京城与连意重逢之前,他还不忘安抚待他一心一意的青梅,可在她成为皇上的女人后,他反而一心一意不离不弃。
如果他一开始就意志坚定,向梁辰紫表明心意,她也许就不会如此怨怒于他,那她也有可能不会在那晚出现在荷塘中,就不会遇到皇上,连意落选出宫的计划也极有可能成功,这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只可惜啊,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
苏蔷暗叹一声,半晌无言。
“好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梁辰紫似乎也没了来后花园散心的兴致,擦过她的身子准备回去,也许是因为吐露出了一直压抑在心中的秘密,她的语气比方才轻快了许多,“虽然我与你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希望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但原因却终究不同,你想伸张正义,我却只想一报私仇。当然,现在看来,就算你我联手,这个目的也是无法达成了。”
身后的脚步消失许久,苏蔷才缓缓回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喃喃道:“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不会看他们逍遥法外。”
第二日清晨,苏蔷起得很早,只向陈无印告了个假,便匆匆出了门。
虽然天色已经大亮,但路上的人很少,她脚步匆忙地朝外城而去,却不料刚踏上杨柳道,便见迎面走来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