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身后不远处的翠绿竹林,他似是将一切都了然于心,也不多问,唇角扬起一个温暖的弧度:“心有挂牵,连路都短了。”
漫开一个会意的苦笑,她道:“将军放心,明镜局已经还了白右卫的清白,只是他虽然保住了性命,可前途终究还是被断送了。”
见她会错了意,云宣也不再解释,只平静道:“他既然以身试法,如今的后果便是咎由自取。若是他思虑周全,便该知道违反宫规肆意妄为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更是在拿心上人的性命来冒险,毕竟在这深宫之中,隐忍与自制乃是生存之道。”
最后一句话,却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知道他并非如同云炜所说的那般铁石心肠,只是他为人处世更为冷静,苏蔷明白他心中也难免痛惜,言至于此也只是想安慰自己,便决定转移话题以免他再徒增烦恼:“将军此行可还顺利,怎地不先回府休息几日?”
“还算顺利,一切如睿王所料。我正打算去东宫向太子复命,听说你来了绯烟宫,便想与你与几句话。”他云淡风轻地一笑,解释道,“我在路上已经听说了,皇后娘娘以渎职之罪将明镜局负责此案的宫人罚俸三月,算是小惩大诫。虽然真相未曾大白于天下,但你毕竟已经尽力,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强求,问心无愧便足矣。”
她有些惊讶:“只是罚俸吗?”
皇后在此案上如此大张旗鼓,如今司镜如她所愿地甘心受罚,照理说她该借机刁难才是,怎会只是不轻不重地罚了三个月的薪俸?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云宣又道:“听说今日一大早柳贵妃便去了凤栖宫给皇后请安,卓司镜前去请罪时她还未离开。”
苏蔷有些明白了,原来柳如诗这次想借机拉拢明镜局。
这宫中的局势果真变幻莫测,路人也能成为朋友,敌人也不知何时便会放下刀戈,与人心一般让人猜不到因果。
见她的心情依旧有些低落,他的眸底掠过一丝疼惜,迟疑了片刻后,从袖中掏出一个玲珑小巧的黄花梨木盒子递给了她:“这是我从乾州带来的,那里有个名叫点翠坊首饰铺子声名远扬,我恰好路过。”
盒子上枝缠花绕,一树的梅花绽放,虽然细看之下能发现雕工并不精细,但却冷艳得栩栩如生,再加上由白漆随意泼点的漫漫雪花,意境颇佳,可见里面的饰物也并非凡品。
她自然欢喜非常,但惊喜之后却有些犹豫,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白秋的案子多亏明镜局上下打点,轻衣司感激不尽,我无以为报,便从乾州捎带了些饰品以作回礼。”他似是明白她的顾虑,唇角微勾,“这是你的,剩下的张庆应该已经送到明镜局了。”
苏蔷一怔:“每个人都有?”
他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这是当然,只是种类式样不同。”
眸子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她更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可是,将军前不久刚买了座院子,这样,会不会太破费了?”
“本来张庆是让我保密的,但难得有人会关心我的日常温饱,所以我还是如实招了吧。”他轻笑一声,眼睛里泛起万般温柔,“其实那家铺子是张家在乾州的产业,所以给我开的只是成本价,还好你们明镜局的宫人也不多。”
她的心情好了许多,笑着接过:“多谢将军,也多谢张左卫。”
他笑了笑,似是有些紧张:“看看是否喜欢。”
盒子里的白绸之上,一支晶莹剔透的白玉簪子安静地窝在其中,簪尾上绕着一朵红色的独瓣梅花,清冷秀丽,点缀得恰到好处。
虽然她对金银首饰一窍不通,却也能看得出这支玉簪子定然价钱不菲。但更重要的是,他竟然知道自己喜欢梅花。
“我很喜欢,谢谢将军所赠。”合上盖子,她心中一暖,沉默良久后,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有些轻颤,“只是,好像有些太过贵重了……”
他认同地点点头:“的确是有些贵了,从挂出来的价钱便能看得出张家不愧是富甲一方的奸商,不过也还好,毕竟我也只买了一支。”
她笑出了声来,手指在盒子上轻轻摩挲着,声音低低地道:“虽然我很喜欢,但还是希望将军以后不要再如此破费了,京城生活不易,而且将军还有施伯孔姨要照顾。”
他眉目含笑:“我会量力而行的,毕竟是第一次,用些心思是应该的。”
她觉得他的话中似有深意,虽然那个想法在脑中只是一闪而过,但却已经无法再直视着与他说话了,便掩了惊慌匆匆告别而去了。
甬道深长,两个人沿着相反的方向而去,距离愈来愈远。
在拐向更深处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朝着他远去的背影痴痴望去。
方才,自己是心动了吗?
她竟然希望,他那句听起来随意的话中藏着另一番意思。
一种愿意为她用心的意思。
纵然自从相识之后与他愈加接近,身边也有人对她旁敲侧击来提示他待自己与众不同,但越是如此,她心中便越是不安。
自己的身份与他本就有如云泥之别,更何况在这宫城之中,谁都不能保证自己是发先白还是人先走。
就像浣衣局孤独终老的白发婆婆,就像心有所属却死于非命的虞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样美好的誓言不该在冰冷阴寒的深宫里说出口,就像他方才所说,如白秋与虞善的深夜私会、程少林与连意的短暂厮守,那样的真情流露只不过是鲁莽的冲动,是对自己与心上人的不负责,隐忍与克制才是最深情的长久。
既身在深宫,便不该动心,不该言情。
停在墙头上的一双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不一会儿,双双扑闪着翅膀飞向了半空中。
看着它们渐渐消失在蔚蓝的天空中,她的手紧紧攥着那个小巧的盒子,眸光尽是向往与哀凉。
第97章 破镜重圆(一)印章
一个月后, 轻衣司以意图谋害轻衣卫的罪名将程少林下狱,据说是因为他在为云中卫医病时在里面添加了一味能致命的草药。
又十天后,程少林的罪名坐实,被处以斩刑。
那时, 连妃已经因重病卧床不起,虽然太医院已经依着她的吩咐换掉了程少林,但依旧束手无策, 据说, 她得的是心病。
她似乎彻底病倒了,挣扎着却又活着。
事情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那一段日子太子不知因着何事触犯了皇上而被禁足了数日,逸王趁机而上, 朝廷风云变幻, 一个小小太医的死根本如同投向浩渺大海中的一块碎石, 掀不起半点风浪。
那之后的几个月, 无论朝堂上如何诡谲多变, 后宫却平静而安宁。
虽然受到了卢晶一案的牵连, 她亦被罚俸三月, 但有司镜维护与赞赏, 除了江芙偶尔还借机为难她几次之外, 明镜局的宫人对她也渐渐多了几分敬重。
但既然受了过, 档籍的事情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耽搁下来,不过于她而言,在明镜局愈来愈如鱼得水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卢晶一案完结后, 明镜局接到的案子很少,也大都不过些芝麻小事,日子自然悠闲了许多,苏蔷也已经全然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得了空闲后也会与钱九凝她们在后花园中小坐闲聊。
只是,程少林被问斩的消息传来后,梁辰紫的性子便愈发地阴晴不定了,有时候连一直对她百依百顺的江芙也莫名地一顿臭骂,让其他人更对她敬而远之。
她曾经对他恨之入骨,但真正在与他天人相隔后,她终究还是后悔了。
虽然轻衣司忍了一个月才动手,从表面上看程少林的死也与白秋虞善的案子毫无关系,但知道内情的都明白那不过是轻衣司报仇的借口而已。而无须多问,梁辰紫认定她就是那个让轻衣司对自己昔日恋人痛下杀手的罪魁祸首,将堵在心头的怒火寻机便要发泄在她的身上。
自从那桩案子了结之后,苏蔷已经在莫承的默许下独立办案,与她的接触少了许多。但也许是因为有几分懂得她心中的酸楚,所以这些天对于她的挑衅与刁难一直都是逆来顺受。后来可能梁辰紫也意识到那些事情并不能将她如何,便也渐渐失去了兴致。
她开始觉得自己找到了昔日在琉璃别宫的繁忙与悠然,不过,内心深处的紧张与担忧却从未消失过。原来时间不是可以摆平所有的不适应,有些改变是如影随形的。
这段日子轻衣司却似乎很忙,传言不是礼部尚书的儿子突然死于非命便是抓捕的私盐贩子是前太子妃顾凝的远方表亲,大多是于太子殿下有弊的消息。
朝野上下风云诡谲,身为轻衣司都统的云宣便在宫城内外奔波,即便其间有几次因公去了轻衣司,她也未曾见到他一面。
除了云炜以外,听说轻衣司上下对他愈加信服,除了果断冷静的脾性之外,更是因为他义薄云天,据说他在前往乾州之前便向皇上替白秋求了情,从而保住了他的性命无虞。
宫中出了宫女与侍卫私相授受的丑闻,皇上定然会勃然大怒,他身为轻衣司都统,自然会被迁怒,但领受责难是一回事,主动求情却又是另一回事。
一般人对这种事情自然避之不及,若非有足够的胆气与情义,他怎会去飞蛾扑火。
好在一切都挺过来了,据说因为他在乾州的案子办得很漂亮,皇上决定让他以功补过,不再追究他对下属管束不严之罪。
只是白秋走后,轻衣司右卫这个职务便空缺下来,让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弄得轻衣司也有些人心不定。
有关轻衣司的传闻从开朝以来便从未停止过,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他们不过是皇帝的鹰爪,能活死人罪无辜,依仗着皇帝的信任与一手遮天的权势排除异己无恶不作。而对朝廷命官而言,得罪了轻衣司便无异于自断前程,即便能保住一时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最美夕阳红,所以无论如何,轻衣司右位这个肥缺都是让人垂涎三尺的。
更何况,轻衣司从来都是上下一心,一直以都统马首是瞻,倘若主动干预夺嫡之争,便会立场坚定,就像如今支持太子殿下一样。倘若右卫这样位高权重的职务被逸王的人补缺,自然会让轻衣司的立场更加艰难。
太子与逸王力荐崔国公府的大公子崔羽晟,而逸王有意要将肖侯府的世子肖子卿接任其职,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几番明争暗斗之后,在如今太子不得圣心的前提下,宫中传言,似乎逸王略高一筹。
在这样艰难的境况下,云宣可能举步维艰,一着不慎就有可能陷太子于更不利的境地。
她心中担忧他,却也无计可施,只是一得空便有些心不在焉。
盛夏悄无声息地便铺天盖地而来,即便已是黄昏,天气也还是甚为燥热。晚膳后与李大衡和吴蓬在后花园的花廊小坐了片刻,苏蔷便准备回镜书房。
晚膳前她收到陈无印的通知,说是尚宫局的司印会派人将她的印章送来,让她到时候在镜书房等候。
但她经过青镜院时,却被笑语嫣然的张思衣一把给拦住了,说是她们在研读案宗时遇到一个难题,想找她共同探讨一下。
见离约定的时辰还早,又好容易才与她们能和睦相处,苏蔷想着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应下了。
房中只有她与张思衣万霄三人,半个时辰后,见将整件案子剖析得差不多了,她才准备回镜书房,却见江芙从外面回来,愁容满面。
张思衣问了她一句,她没有回答,却将目光投向了苏蔷,犹豫了半晌才问道:“我听说苏姑姑今日就能拿到女史印章,不知道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见她难得如此温柔地与自己说话,苏蔷疑惑问道:“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对苏姑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一改往日的张扬跋扈,江芙苦笑着道,“有份公文明日需由梁姑姑签章后我才能送到尚宫局的会稽司去,但是你也知道,最近梁姑姑心情欠佳,总是莫名其妙地骂人,老是无事生非,我实在怕她怕得紧,所以想借苏姑姑的印章一用,如此一来,我便能少遭一顿骂。”
她有些迟疑:“可是,我对会稽司的公务一窍不通,如何能替梁姑姑签章?”
“无妨的,梁姑姑已经核对过了,只差签章而已。再说,都是些最基本的东西,苏姑姑若是担心,我解释一下也未尝不可。”江芙忙道,“而且,只要那份公文盖上明镜局的女史印章就行,会稽司才不会计较究竟是哪位女史的签章。”
细想片刻,苏蔷还是摇头拒绝:“这样做恐怕不妥,若是明镜局内部之事倒也无妨,可既然是要送到会稽司的,而梁姑姑已经核对过却未签章,可能那公文中还有些许问题尚未解决,我们还是不要太过冒进,免得授人以柄。”
江芙虽然碰了钉子,脸色不是很好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脾气,干笑了两声,也不再坚持:“苏姑姑说的对,是我冒犯了。”
回到镜书房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尚宫局的宫女已经等在了院子里,她道了谢,取了印章推门进了透着烛光的镜书房。
第二日午后,原本一切如常,正准备小睡片刻的她突然收到传话,说是掌镜要见她。
苏蔷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对面的床榻,见一向准时午睡的江芙还未回来,心下不由得一沉。
掌镜房中,莫承将一沓公文扔到了书案上,声色严厉地问她是怎么回事。
那是送往会稽司的公文,后面清晰地盖着一个印章,上面赫然刻着“女史苏蔷”四个字。
见苏蔷沉默不语,站在一旁的江芙颤巍巍地道:“苏姑姑,我原本以为你是在核对过之后才盖上了印章,既然你对会稽司的事务并不熟悉,又怎么不明言相告呢?”
见她始终不说话,莫承也失去了耐心:“梁辰紫已经发现了其中纰漏,才将公文发还江芙重改,你倒好,一声不吭便盖上了印章,今日会稽司的司计亲自过来问我是怎么回事,还好她没有立刻将这件事禀告尚宫,否则又是一件麻烦。怎么,刚拿到印章便迫不及待地想物尽其用了吗?”
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她终于抬起了眼,语气镇定自若:“回禀掌镜,我从未见过这份公文,这个印章也不是我签的。”
江芙一脸震惊:“苏姑姑怎么能这么说?昨晚我请你签章的事张思衣和万霄都能作证,虽然当时你并未应允,可后来你去了镜书房后,我又过去求了你,你也应允了啊。尽管当时镜书房中别无他人,但签章总不会说谎,你如此否认,可是要将所有罪责都推卸到我身上吗?还是说,苏姑姑是想说我偷了你的印章自行在公文上做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