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地让到一旁之后,她后知后觉地觉得来人有些眼熟,想了想后还是大着胆子抬头望去,果然是熟人。
云炜一脸怒气,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而张庆跟在身后,似是在劝解着什么,只是他似乎并不领情,依旧神色阴沉。
两人本来没有看到她,待走近些后才认了出来,云炜的双脚猛然一顿,原本阴晴不定的脸上绽开几分笑容:“苏妹妹果然与本公子心有灵犀,这么一大早,一定是来找我的吧?”
苏蔷施了一礼后没有接话,先是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张庆,见他摇了摇头,便知道云宣尚未回来,只好应道:“奴婢的确有事需要云中卫帮忙。”
“哦?”云炜微眯了双眼,将折扇拍打在掌心上,似有深意地问道,“什么忙?”
她沉吟片刻后道:“应该是与云中卫去明镜局的原因是一样的。”
他眸中兴趣陡增,“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慢悠悠地摇着:“这么说,我要的答案你都有咯。”
苏蔷微一颔首:“除了我之外,明镜局不会有人再给你同样的答案。”
“好,有趣。”云炜心知肚明,朗朗一笑,也不再多说,退了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上次就想请上苏妹妹好好喝杯茶,这次咱们可要好生聚聚。”
张庆却有些担忧地将她拦下,对云炜劝道:“云中卫,这件案子轻衣司不好插手,这样恐怕不妥吧。”
“有人都已经欺负到了咱们轻衣司的头上,怎么不能插手?”哼了一声,云炜不以为然地道,“如今白秋生死难料,若是轻衣司不替他讨回公道,以后可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好了好了,你这个人就和云宣一样,瞻前顾后啰里啰嗦,如今他不在宫中,我看你敢如何拦我!”
第95章 花开彼岸(二十)失去
轻衣司财大气粗, 连云炜的书斋都要比明镜局的司镜房宽敞大气,苏蔷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云炜虽然表面上放荡不羁,但却偏爱花鸟书画, 而且书房四周墙上挂着的画幅大都出自名家之笔。
从外面端着茶盏进来的云炜笑呵呵地招呼她坐下:“来,苏妹妹快坐,尝尝本公子亲自为你泡好的碧螺春。”
苏蔷在一张圆桌上落座, 也不与他废话, 直截了当地道:“奴婢知道云中卫有心要与白秋报仇雪恨,可以将所有内情如实相告, 但还请云中卫答应奴婢的两个条件。”
云炜皮笑肉不笑地道:“苏妹妹该不是以为明镜局查到的东西我轻衣司一无所知吧?”
“轻衣司神通广大,自然早晚能查出其中内情, 如今或许也能了解其中七八, 但终究现在还是无法看透全局, 不能十分确定真凶是何人, 所以才在听说司镜要去凤栖宫请罪时急急忙忙地赶去明镜局, 想在结案之前从明镜局那里套出些话来。”苏蔷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惋惜, “我已经听说了白秋被判流放北疆的事, 虞善已死, 他能是否能熬过这一关还不一定,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等真凶伏法了。云中卫若真心想让他在临走之前看到杀害虞善的凶手以命抵命, 最好还是听奴婢把话说完。”
洛长念说得对,明镜局办不到的事情,同样拿着刀的轻衣司未免办不到, 即便再换一种方式,他们也会想办法让凶手偿命。
他在教她如何借刀杀人。
更何况,轻衣司也绝不会放过对白秋陷害嫁祸并杀害他心上人的凶手。
云炜挑了挑眉,似是无话可说,心服口服地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苏蔷略一沉吟,道:“第一,我今日所言你知我知,绝不可将真相外传,即便对着真凶也不可求证;第二,不能将明镜局牵连其中,倘若万不得已,只能将我供出来,与明镜局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也不着急问真相,反而颇有兴致地道:“苏妹妹啊,你这个人还真是有意思,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在宫中没几个人愿意干,你知不知道在宫里多管闲事会死得快啊?”
“这不是多管闲事,这是……”苏蔷本欲分辩,但话到一半还是停了下来,默了一默才道,“算了,你究竟听是不听?”
“自然要听。”云炜忙端正了坐姿,脸色微微一肃,“要听要听。”
半个时辰后,从轻衣司出来时,阳光已经铺洒了一地,明晃晃的。
她用手挡着光,抬眼看了看蔚蓝色的天空,一时间有些迷茫,竟不知自己方才所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就算他们动不了连意,但她知道云炜一定会用轻衣司的手段让程少林付出应有的代价,但却不免心下难安,毕竟这意味着她有可能将一条生命推向了终点。
沿着杨柳道到了内城,她看着眼前纵横交错的甬道,微一迟疑后,踏上一条与去往明镜局相反的路。
一入夏,绯烟宫附近的竹林愈发青翠茂盛,让人瞧一眼便觉心清气爽,只是苏蔷看着,却觉得那掩映在竹林之后的青砖红瓦更为刺眼。
阿欣引着她入了内殿,那里,连意已经端坐在软榻上等着。
待宫人一一退去后,最后一个离开的阿欣关紧了门,宫殿中顷刻间便只剩了她们两人。
虽然只是一两日不见,但她的气色显然比上次好了许多,只是曾经的虚弱病态还残留在有些发白的面容上,让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是一个下手恶毒的杀人凶手。
施礼之后,不待她问,苏蔷便开门见山地道:“奴婢此次前来,并非奉了明镜局之命,而是以虞善故友的身份前来与娘娘说几句话。”
连意并不意外,看着她的眸子几番明灭,过了半晌才低声开口:“好,本宫听你说。”
苏蔷抬起头,直直地逼看着她:“想必娘娘已经得到了消息,今日一早,司镜已经前往凤栖宫请罪,这就意味着从今之后卢晶与虞善的死便是一桩死案,凶手从此逍遥法外,不知娘娘有何感念?”
连意面不改色,只淡然道:“阿晶乃是我绯烟宫的宫女,她虽死不瞑目,但明镜局毕竟已经尽力,本宫定会竭尽全力完成她生前所愿。”
见她没有流露出一点悲戚之意,竟是连伪装也省了,苏蔷不由得紧蹙了眉:“难道娘娘就不觉得内疚吗?”
“内疚?”连意轻轻扯了扯唇角,一脸无辜,“本宫不明白,为何要内疚?”
苏蔷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本来还因自己将真相告知轻衣司的事情心存愧疚,所以特意过来想知道她是否有何苦衷,但现在看来却是白跑一趟了。
“既然如此,是奴婢多虑了,这就告辞。”她勉强压制下心头的万千情绪,一拜之后准备离开,“不过,娘娘想要找到东西还未到手,倒是有些可惜了。”
“慢着。”就在她已然转身时,连意的声音却轻缓而起,“苏姑娘既然来了,本宫也不好让你空手而归。”
有些惊讶地回头,苏蔷不可置信地看着已经缓缓走了过来的连意。
她那样谨慎的人,竟然也愿意相信自己。
“我知道你已经推断出了事情的经过,自从你第一次来到这里,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在她面前停下,连意的声音低了下来,柔美的眉目间染上了几分锐利,“但是,可能让你失望了,我只后悔没有将事情做得更干净利落,却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苏蔷震惊地看着她,没有想到她竟会固执至此。
“很奇怪吗?一点都不,你觉得我心狠手辣,觉得我铁石心肠,那只是因为你不是我。”连意看着她,却又好像看见的并不是她,而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愿放弃这世间所有,只是为了和他在一起,可先有梁辰紫出卖了我,后有卢晶那个贱婢也想拆散我们,你说,难道她不该死吗?”
苏蔷不由得有些吃惊:“卢晶要拆散你们,什么意思?”
“她知道了我小产的事情,想以此要挟我将她放出宫去,而且还要在出宫之后嫁给少林为妻,你说,她凭什么?我以为她留在绯烟宫是真心待我忠心,却不料她一直惦记的是我的心上人,她在我身边隐忍这么长时间,等的就是能让少林对她青眼相看的机会。”连意冷哼了一声,脸上多了几分嫌恶,“这两年我待她不薄,原以为她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却不料也是个居心叵测的混账,甚至比梁辰紫更为可恶,简直死有余辜。”
原来卢晶想要的并非只是钱财这么简单,她不仅想借机离开宫城,甚至想嫁给程少林。
卢晶聪明一世,没想到竟然在情爱的事情上也失去了理智。程少林能冒着被诛杀九族的风险与连意私会,心中怎会容下旁人。就算他终究要娶妻生子,也不可能让一个随时会给他致命一击的女子来做枕边人。更何况,就算退一万步,她终究得偿所愿嫁给了他,他随时提防她都来不及,如何会真心待她?
少年风流,佳人多顾,区区一个男子,竟惹出几段恩仇,就算他能继续活下去,只怕也是此生难安。
苏蔷轻叹一声,道:“就算她以此威胁你,可虞善却是无辜的……”
“无辜?这深宫里的人究竟有几个是无辜的,她不照样也与那个轻衣卫暗通私情?她被杀害,冤死的最多是她自己,可事情若是在她活着的时候暴露,甚至还有可能被株连九族,我是在救她的家人,不是吗?”有些失神地抚了抚平平的小腹,连意的目光有些浑浊,“更何况,要说无辜,清叶才是无辜的……”
见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哀戚神色,纵然明知她是在强词夺理,苏蔷却不忍再与她分辩,目光不由也向她的小腹看去,忍不住柔声问道:“孩子是怎么没的?”
话刚问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
莫说她不会承认,就算说了,也不过是那个最残忍的答案。
“孩子……”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原本黯然无光的眸子里突然闪现出温柔的光,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点红晕,但那样绝美的光华只在片刻间便消失了,她的手重叠着抚摸着小腹,望向窗外的眼睛有大点的泪水蓦然涌出,迷惘而又惊惧的眸光中夹杂着痛苦与悔恨,“孩子被清叶带走了,孩子被清叶带走了……”
原来,她从未打算放弃她与程少林的骨肉。
在亲手杀死清叶后,她苦思冥想了许久,决定寻机与城少林见一面,让他对外宣称自己有可能感染瘟疫,以此将绯烟宫中仅有的两个宫人也赶出去。如此一来,她便能借着医病的由头安心养胎,待孩子出生后便由程少林带出宫去抚养长大。
她本打算将孩子诞下后便与他一刀两断,哪怕他忘了自己也好,娶妻纳妾也罢,只要他和孩子平安,她宁愿独自忍受这深宫中所有的痛苦与孤寂。
但她终究还是没能如愿。
在还未来得及与程少林相见的一天夜里,在睡梦中,她突然听到了猫叫。
凄惨而尖利,犹如刚出生的婴儿在放声啼哭,声声诡异。
那是在清叶死后不久,在此之前,她几乎每夜都能梦到原本圆鼓鼓的清叶拖着无力的四肢来向自己索命。
它那凸起的双眼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绿光,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所过之处,鲜血淋漓。
但那天夜里,是她第一次听见清叶的叫声。
迷雾重重中,她循着声音向清叶跑去,却在突然间从万丈悬崖跌落了下来。
她陡然从噩梦中陡然惊醒,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床榻上滚落了下来,满地都是鲜血。
就这样,她为之疯狂的孩子没了,而那天,恰好是清叶的两岁生辰。
这是报应吗?
这就是报应吧,清叶是在她手中第一个丢掉性命的活物,然后,它带走了她的孩子。
第96章 花开彼岸(二十一)赠礼
从绯烟宫出来, 苏蔷在宫殿外的竹林旁顿下了脚步,目光投向林子深处。
清风过,竹叶沙沙,她的眸光幽远而深邃。
那里是她们曾经发现清叶的地方, 若是她没有猜错,应该也是卢晶深藏她对将来一切向往的押注。
她是个多疑的女子,不可能会将对连意的威胁藏在绯烟宫中, 但她同样也只是这里的一个小小宫女, 没有属于自己的隐秘所在,想要找一个连妃不会搜查到而同时又不被旁人察觉到的地方并不容易。
但埋葬清叶的地方是个意外。
那里是连妃的梦魇,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碰触的地方,而且也不会被旁人留意到。
苏蔷并没有向连意隐瞒, 纵然她将这件事告诉她时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因为无论卢晶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说与不说都已经尘埃落定。
她终究还是良心不安的, 否则怎会在手刃一只猫后便受到惊吓从而小产, 但是她最终还是一错再错, 为了自己与程少林能活命而枉杀无辜。
已经入夏了, 天气开始有些燥热, 一缕清凉的风实属难得, 在拐角处, 苏蔷微微侧头, 看了绯烟宫最后一眼。
竹林婆娑处,绯烟宫若隐若现,从此之后, 那里就是名副其实的冷宫了吧。
倘若心灰意冷,身处繁华也会冷寂入骨吧。
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清叶,一心守护的骨血,还有相思难断的爱人,连意只怕生不如死。
这便是对她的惩罚吧,甚至比活着还痛苦。
可白秋的痛苦,应该不会少于她的。
倘若那晚他不是顾虑着被人发现而决定送她回到尚衣局,那虞善可能就不至于死于非命。就算保住了性命,他也日夜被愧疚所扰吧。
一段故事,三次谋杀,六个人的悲剧。
这里,缺少的从来不是冤魂孤鬼,不是欲哭无泪,而是爱可守,人可期。
转回了头,许是太入神,她的眼前有些恍惚,隐约看到眼前无尽甬道的那一端缓缓走来了一个人。
他似是从风中来,欲往远方去。
待她回过神时,风尘仆仆的云宣已经近在眼前。
他一身青蓝色的轻装,眉目间难掩倦怠,但眸光却透着奕奕神采。
许是因为相遇太意外,她惊诧地看了他半晌,确定眼前人真真切切后才有些茫然问道:“云将军怎么这么快回来,不是三天后才回宫吗?”
云宣没有说话,默然地看着她略带迷惘的面容。
她显然是欢喜的,但眼睛里却荡漾着隐隐的忧伤,好像还未来得及完全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