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蔷之前听说过这位穆先生的大名,他名为穆铭,是刑部专司民间凶案的都官,据说曾破获很多大案要案,为人廉洁公道,在民间一直颇负盛名,而且他有一个怪癖,那便是不喜欢被称为大人,而喜欢旁人唤他先生。
当然,她原本只是对他止于听说而已,并无心关注,直到后来听于伯说他曾是向家军的军师,与向东灼兄弟一同卸甲归朝后才入了刑部,而且当年的南罗旧案很可能也与他有关。
但让她更有些意外的是,自己灵曾见过他一面。
那时为了调查沈熙在元福客栈杀妹的案子,她曾与吴篷去客栈对面的茶楼刺探消息,当时这位老先生也在。
他曾劝一个口无遮拦的男子最好莫论闲事,以免惹祸上身,但真正让她记住他的,是他在临走前说的那一段话。
“你呀,真相有时候可不是只靠着一双眼睛与耳朵能看得出来听得清楚的,再说,你哪里知道这世间欠债不还钱杀人不偿命的是大有人在啊……”
正是这几句话,让她此时只看一眼便认出了他。
她心中未免有些遗憾,若是这位老先生当真与云宣父亲的冤案有关,那他的一身见识与不凡只怕是假装出来的,实在是可惜了。
与李大衡向他拜了一拜,她恭敬道:“我们虽是宫城女官,但更是大周子民,这是应该做的,先生无需客气。”
“好,那还请几位稍候随老夫去一趟刑部,待证词录完后再行离开。”言罢,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一具女尸,叹了一声后道,“只好先将这位姑娘拉回刑部再行勘验了。”
他此次只带了两名衙役过来,其中一个守着嫌凶,另外一个自然要负责将尸体运回去,但他有些发愁地问道:“先生,只有我一人,总不能让我背回去吧?”
“若是让你背了一路,不知有多少证据都被你给破坏了,但天色快亮了,再耽搁下去只怕会引起更多百姓来围观,”穆先生思量了片刻,突然问那个被死去的女子指为嫌凶的年轻男子道,“小伙子,你家可有平板车吗?”
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苏蔷,听到他蓦地发问,也不说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除了“小蔷”那两个字后,他从头至尾都不曾发一言,似乎吓傻了一般,连喊冤都忘记了。
但苏蔷知道,因为他是大理寺的执笔少丞,清楚这个时候喊冤并没有什么用,所以才选择了沉默。
“你过去将车拉过来,顺便拜托守在那里的禁卫仔细些,毕竟那里很可能是第一案发现场,待老夫回去后自会派人来接替他们。”穆先生吩咐那个衙役道,“记得将平板车打扫干净,然后在上面铺张席子。”
衙役领命过去后,他才将眸光投向了苏蔷,和颜悦色地问她道:“小姑娘,你与这位小兄弟认识吗?”
他的目光果然犀利,还是看了出来。
苏蔷见李大衡与程斌也是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知道他们定然也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了,也没有隐瞒的打算,便如实道:“他是欧阳慕,是晚辈的同乡。”
李大衡张大了嘴巴,似乎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巧的事。
听到她提到自己的名字,一直神思游离的欧阳慕似是清醒了些,好像有什么话想同她说,但在张了张嘴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大约半刻钟后,那个拉车的衙役回来了,程斌原想帮他将尸体抬上车,但穆先生却以刑部以外的人不得随意碰触尸体为由谢绝了他的好意,然后他亲自与那个衙役将尸体小心翼翼地搬上了铺着一张竹席的平板车。
待收拾好后,他见那个衙役并未拿什么东西来盖尸体,有些失望地指责了他几句,然后吩咐他拉着平板车去欧阳慕家找块与凶案无关的布或衣裳遮住尸体后再行回去,以免一路上会引人瞩目引起骚动。
那衙役也为自己未能思虑周全的疏忽感到惭愧,讷讷地领命去了。
待他走后,苏蔷她们便坐着马车先行去了刑部,好快些录好证词。
一直在马车上不曾下去的肖玉卿几乎对此事一无所知,但她也并不在乎,只是在路上听李大衡问起苏蔷是如何与那个嫌犯是如何相识时顺带听了几句。
苏蔷心情复杂,也不愿敷衍她,如实道:“之前我曾提起过我与一个同乡是青梅竹马,而他便是那个竹马。”
李大衡吃了一惊:“啊,你曾经喜欢那个杀人凶手?”
苏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与他青梅竹马时年纪还小,谈不上喜欢,但若是后来不曾离乡,就说不准了。”
还有一件说不准的事,那便是欧阳慕杀了人。
虽然那个女子指证他杀了自己的事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但不知为何,她却不愿相信欧阳慕是那个杀人凶手。
也许是因着她自小对他的了解,也许是因着这个案子看似简单,但却处处都透着诡异。
那个女子看起来是中毒而亡的,而且她逃到街上时显然已经体力不足,但欧阳慕却看起来只是精神有所不济,若是他是在他家中对她动手的,那要拦下她无法出门是一件再也简单不过的事,又怎会任由她跑了出去?
更何况,倘若他是杀人凶手,若是发现自己要杀的人已经被人发现,只怕逃跑都来不及,又怎会上赶着过去等她指认自己呢?
可是,仅被害人亲自指认这一条便已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了。
“唉,还好你离开了,否则岂不是要被他连累了吗?但说实话,我瞧着那位公子倒是个面善的,怎样看都不像个杀人凶手,可那被毒死的姑娘明明在临死前亲自指正他是凶手,这案子似乎没什么好查的呢。”李大衡可惜地叹了一声,道,“也不知那姑娘是什么人,竟死得这么惨。”
明明没有见过那个女子的肖玉卿却开口道:“她是玉珠坊的人。”
苏蔷与李大衡听了,皆是一惊。
玉珠坊是药王谷的产业之一,也是晋安城赫赫有名的歌舞坊,之前真正的坊主便是前太子妃顾凝的五师妹冯韵。
她们之前受了睿王所托调查春水榭走水一案,无论睿王隐瞒了什么初衷又是为何,但最终的结果是冯韵便是那个曾想要将前太子妃杀人灭口的人。
也就是说,她便是逸王一党安插在顾凝身边的细作,而她所掌控的产业自然也经过了清理,其中也包括玉珠坊。
如今,若死的那个女子是玉珠坊的人,也未免太过凑巧了些。
李大衡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又不曾下车,怎么知道她便是玉珠坊的人?”
“寒山烟雨冷菩提心生,佛堂参禅不语僧。木鱼三五更惊扰尘梦,暮色掩红枫念珠声声,竹帘东摆花不盛,轻纱罩烛灯泪落了千层……”肖玉卿神色淡然地道,“这是她之前念的词,正是玉珠坊曾轰动晋安城的一首曲子。”
虽然之前并未听清那个女子在念叨些什么,但听起来的确是这个调子,而且肖玉卿向来博学,她既然如此肯定,那九成九是不会错了,念及此,苏蔷心中不由又多了一分惊疑。
欧阳慕,你究竟做过什么,竟与玉珠坊的人扯上了关系?
虽然他的父亲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她却也希望他不会含冤而死,毕竟当年的事与他无关。
可是,她又想,若他亲自体验了什么叫做含冤莫白这四个字,也许他能够体会到当初自己与阿爹的痛苦了。
如此挣扎而矛盾了一路,到了刑部后,她第一个进去将所见所闻如实说了,因为刑部处处透出的肃穆与压抑让她不由为欧阳慕又添了几分忧心。
而她心中清楚,即便阿爹的死与他无关,但他享受的荣华富贵有一部分是靠着他父亲的贪赃枉法与枉杀无辜得来的,所以无论如何他也算不得一清二白,自己不该对他生出恻隐之心。
可身在刑部,她却一时一刻都静不下心来,所以在确定自己再无他事后,干脆先行出了刑部的西偏门等他们。
天色已经大亮了,穆先生与欧阳慕应该早已到了,而那个拉着被害人尸体的衙役却姗姗来迟。
与她打了个招呼后,他将平板车停在了通往西偏门的石阶下,毕竟前面是一处高台,他拉着车已经上不去了。
早两个人等在了门口,见他过来后抬起搁置在地上的一副担架便迎了过去。
平板车上的女尸被一床薄薄的锦被轻轻盖着,从头到脚都遮得十分严实,但当他们将她搬到担架上时,虽然极尽谨慎,可还是不小心让那女尸的右手从里面露了出来。
葱白的手指纤细,长长的指甲用凤仙花染成了红色,看起来甚是好看。
站在不远处的苏蔷恰好看到了那只垂落的手,突然眸中浮现几分困惑,随即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蹙眉,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消失在大门之内。
第138章 美人倾城(四)牵扯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正陷入沉思的苏蔷回过神来。她站在刑部西偏门前北面的石狮子后,从半空收回眸光循声去看,只见一个男子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从远处疾驰而来,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一般横冲直撞只顾向前。
虽然这条路行人并不多, 衙门前也无人设摊买卖,但那匹马还是冲撞了那一队护送着那个衙役送尸回来的守城禁卫军,逼得他们不得不向两旁让了让道。
但他们素日里都是在晋安城横着走的主儿, 此时又怎会无端地受了这等窝囊气, 方才他们被迫让路不过是没有料到那个人竟不长眼地当真来撞他们,反应过来后自然不依。
只见为首的那个禁卫军官兵险些跌了一跤, 见那个罪魁祸首不仅毫无下马道歉的意思,而且分毫未曾将他们放在眼中地继续向前, 心中甚是愤怒, 足尖一点, 竟不惜运了轻功追他而来。
但那个男子在冲撞他们不久后便在刑部的西偏门前停了下来, 翻身下马后松开缰绳便要往里面冲去。
他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 五官清秀一袭青衫, 看衣装打扮似是个文人, 此时神色匆忙, 似是来刑部有天大的要紧事一般。
虽然守门的衙役并未有要拦他的意思, 但在他就要踏进大门时却被那个紧随他而来的禁卫军官兵给挡了下来:“站住!”
青衫少年脚下顿了一顿, 在看了一眼斜在他面前的长剑时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声音纵然儒雅,却难掩愤怒:“在下有急事, 还请阁下让开,若方才有冒犯之处,在下定会择日前去赔罪。”
虽然他的语气已经足够客气,但那个禁卫军官兵却并不打算善罢甘休:“有什么事还是说清楚再走吧。”
青衫少年最后一点耐性终于被消磨殆尽,剑眉紧锁时语气也生硬起来,简短而冷冽地道:“让开。”
其他的禁卫军也围了上来,那官兵一挑眉:“不让,你能如何?”
青衫少年还未再开口,守门的两个刑部衙役见势不妙,也不好再坐视不理,忙凑了过去从中调和。
“这位大人,一路辛苦了,息怒息怒。”其中一个将手按在了那官兵的长剑上,堆着笑脸呵呵地对他道,“这位向公子是来找咱们穆先生的,有些急事要处理,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还未海涵海涵……”
他将“向”字咬得很重,任谁都能听得出来。
姓向,又是来找与向家关系密切的穆先生,即便不问他的姓名,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也能猜到他的来历与身份。
一愣之后,虽然并不情愿,但那官兵还是顺势将手中的长剑放下了。
青衫少年也不与他多说,抬脚正待向里面走去,但脚步却在刚抬起后又停了一停。
稍有迟疑地,他侧头看向那个替他解围的衙役,语气紧张地问道:“这位兄台,请问不久前刑部是不是接了一件凶杀案?”
“回公子,对,”那衙役赶紧恭恭敬敬地答道,“尸体刚运回来,穆先生正在提审犯人呢。”
青衫少年的手在几不可察中握成了拳头,脸色也蓦地变得有些苍白。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想问,但终究还是默然地朝里去了。
被冷落下来的那个禁卫军官兵朝着他的背影猝了一口后,转头问那个守门衙役:“他就是兵部尚书向大人家的那个公子?”
“是啊。”守门衙役陪着笑脸道,“大人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
“不是说这向公子从不仗势欺人,还是什么京城中所有世家子弟中最是平易近人的一个吗?”那官兵毕竟是个武将,口不择言,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世上哪有什么不仗势不欺人的公子哥儿!”
另一个衙役解释道:“瞧您这话说的,其实向公子素日里并非这般莽撞的,怕是当真有什么急事要找穆先生,所以才冲撞了诸位……”
那官兵自是不信,也懒得再听,招呼了一旁的兄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见热闹散了,那两个守门的衙役才得了功夫私下议论。
“我方才怎么见着向公子似乎脸色不太好啊,你说他该不会是认识那个女死者吧?”
“若是认识,那可有好戏看咯。”
“此话怎讲?”
“我方才去如厕时听到了一些风声,说这桩案子除了那个嫌凶是大理寺的而死者是个青楼舞女之外也没什么特殊的了,八成是情杀无疑,若是向公子认识那个青楼女子,可不就是有好戏看了吗?”
“这倒是,不过这向公子虽说是风华正茂,但听说他可是太学里的翘楚,平日里洁身自好,学识也厉害着呢,怎会与那青楼女子扯上关系?”
“哼,你我都一把年纪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见的还少吗?再说,玉珠坊的头牌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可都说不准哟。”
……
看来前后不过短短的小半个时辰,刑部便已经将这件案子的大致情况摸透了,在不远处旁观了一切的苏蔷心中不由又多了几分隐忧,她以往只知道向之瑜是向东灼与向东英两家的独女,从未听说过向家还有个什么公子,但看起来那个向公子的确是为了将欧阳慕牵涉其中的那件案子而来的。
那个死去的女子不仅是玉珠坊的头牌,而且与向家也有什么干系,无论欧阳慕是否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他的处境都不妙。
她按捺不住地想要见他一面,但心里也明白她既无借口,也不方便。
再度启程回宫,轿中安静了许多,李大衡再是豪爽,也能看得出来她心事重重,所以为免自己说错什么话,干脆沉默不言,倒是快到宫城时,肖玉卿淡然地打破了轿中的寂静:“那个穆先生是晋安城有名的青天,据说以他与向家的关系和曾经立下的军功,莫说一个小小的都官,即便是刑部尚书他也是做得的,可他生平却最愿为民请命,所以无论自己功过如何,都坚持要做一个为百姓沉冤得雪的都官,无论如何都不愿升迁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