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哄带骗,除了谎言带来的窘迫,偏偏还有一股无人可知的自得其乐。只是一点自欺欺人的愚蠢,就叫他觉得从内到外的甜意。
人心真是世上最贪心的,没有时,可以忍受这孤苦的“无”。一旦有了一点甜,就恨不得付出一切,把头钻进糖罐子里。
这边,晏极山上收到了沈留情的传书。
沈留情这封帖子,写的是龙飞凤舞、笔走游蛇。孟子靖薅着三千烦恼丝,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不过是一件小事。
邀他剑冢盛事过后,前往淙元峰小叙。
孟子靖看完这封郑重其事的拜帖,总觉得有些不对。他与沈留情虽说不算十分相熟,但以往这种小事,多半千里传音即可,若想要正式些,最多也只用传个留音纸鹤。
实在不必要,以空镜墟之主玄心宗宗主的名义,下这样一份正儿八经的帖子。
——况且,这字映其人,他总觉得,从这字里行间看来,沈留情今日十分之暴躁。
难不成,他借用麟血剑一事,惹着他了?
孟子靖毕竟是一山之主,考量向来繁冗,如此三心二意的思量了小半日,总算琢磨出一点影子。
此次剑尊不在山中,也没有半点交代,他为确保无事,特意去找沈流静借用麟血剑。
这事其实,做的有点厚脸皮了。毕竟当年他小师姐硬把琅华峰主调戏一番,随后又给撵下了山,这事做的实在不太厚道。——虽说是有些微前因,但沈留情心疼侄儿,迁怒于他的话,也无可厚非。
孟子靖向来磊落,待人以诚,交友以挚,暗暗思索,这次必定由他亲自送麟血剑回去,且还要备下厚礼,专程去拜会沈宗主。
孟子靖也算是八面玲珑,一时间已经将要送的东西,有些难得的天材地宝,也有些投其所好,各自收罗了一些。又暗暗揣摩,到时应当好好与沈留情“叙旧”,即便这沈宗主颇有微词,他也绝不与之计较。
沈宗主素来深明大义,必定也不会执意刻薄于他。
这时候,“深明大义”的沈宗主,脑门一热将帖子给发了出去,正乍着手钻进自己的私库找东西呢。
为了他侄儿的终身大事,等孟子靖来了,务必要好生招待,让他觉得宾至如归,迫不及待的想和他空镜墟做一家人!
天材地宝要有,要难得的,最好的那种,一定要让孟子靖眼前一亮。
毕竟他是那丫头最看重的师弟。
听说孟子靖是个雅人,喜爱书画,还喜欢凡俗一个亡国皇帝的诗画——这个,他是不懂,那酸唧唧的文人腐词有什么好,他私库里也没有,但他可以去弄啊!
沈留情当机立断,化作一缕遁光,消失了。
半夜时分,沈留情才心满意足的捧着一大箱子画卷回来,什么风格什么题材的都有。
沈宗主摩拳擦掌,务必要在这次小宴上,委婉的提出“亲事”,即便不成,也一定要让徇因山主对他侄儿生出好感来!
这二人也算日理万机,却都废了小半日功夫来做此事。开始时鸡对鸭讲,结局倒成了殊途同归。
霍晅这三日,满山头上窜着吃,竹笋野果、花蜜灵芝,连圆滚滚、白胖胖的喁喁兽都被她薅了一把毛下来。千钧一发之际,幸而紫瑜路过,一句喁喁兽肉质极老,十分难吃,救了这只小毛球。
霍晅撇撇嘴,有些不信:“这样胖,摸着柔嫩嫩的,肉会不好吃?”
紫瑜灵光乍现:“小师娘,您看看,这青莒峰上,到处滚得都是这白团子,要是好吃,早就被师尊和我们吃光了!您说呢?”
这话虽然是信口胡诌,但很符合吃货的逻辑。
傻霍晅大概以为别人也都是见了吃的走不动道儿,撒开手,嫌弃道:
“既然不好吃,养这么多有什么用?”
小童紫瑜忍笑哈腰:“正是,正是。”
霍晅又道:“还不如养猪呢。”
紫瑜是有些捉摸到,她的异状的,可还是忍不住嘀咕道:“这儿可是青莒峰,整个空镜墟灵气最纯净的地方……”
霍晅眨了眨眼睛,理所应当的道:“所以这里养出来的猪,才好吃啊。”
紫瑜无言以对。
唯恐“小师娘”当真心血来潮,跑出去抓几头猪回来,紫瑜慢言哄着,将人劝回了师尊洞府。
沈流静早上出门,刚到洞府外,就发觉她不见踪迹,正站在芭蕉丛旁。
霍晅看他清清静静的背影,忽而歪了歪头:“沈流静又在难过什么?”
紫瑜:“啊?”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
霍晅摇摇头,又道:“他总是这样,又看着洞府上的字出神。是觉得太丑了吗?”
紫瑜:…… ……他哪儿知道啊!
若说真有谁能惹得着他这位师尊,大概也只有这位状况百出的师娘吧!
沈流静早知道她过来了,转身时,面上已带上笑意,见她不知去哪里疯玩,连头上还带着一点草叶。三两步走近了,拿下一片叶子,霍晅乖顺的把头凑过来,让他弄干净些。
沈流静抚弄了一下她微乱的头发,从袖囊中拿出一副薄如竹叶的法器。
霍晅果然喜欢,抓在手中,刹那间,眸中神光涌动。
沈流静勾起唇角:她果然还是喜欢竹子。
只不过,不再喜欢桃花了。
他在她眼中,却连桃花都不如。
“这是用碧霄花瓣炼制而成的一套法器,这一副共有九枚,上面各刻制了一十八个阵法,可用来布阵、破阵。”
傻霍晅半懂不懂,只觉得这薄如蝉翼、色如嫩芽,怎么看怎么喜欢,连连点头,毫不吝啬道:“沈流静,你真好!”
毕竟还有徒儿在一旁,沈峰主轻咳一声,又取出两个小巧的阵盘:“这是五行罗盘,可搜寻阵眼。你与你师姐,一人一个。”
紫瑜急忙拜谢,又顺便和沈流静辞行,他二人接了一个师门任务,明日会一同下山。
辞行之后,紫瑜赶紧走了。
他在这青莒峰上修行了许多年,从来山崩而不改色的师尊,好像耳朵又红了?
自从小师娘回来,师尊越发羞涩起来了。
阵盘精巧,背后刻着一个阳字,乃是流阳峰峰主薛逢亲手炼制。阵盘中心一点薄绿,仿若蝉翼漂浮水面之上。
这一点薄绿,便是碧霄花瓣。
碧霄花瓣虽说不算什么奇物,但须得由百年以上的红宵花,连续三年在夏至雷鸣那日开出第一朵花,到第四年,才会开出一茬碧霄花。不出三日,无人采摘,就会凋零。
是以,这碧霄花全凭天时生成,炼制成法器,对灵气涌动十分敏感。
沈流静之前巧合得了十片,霍晅那一把,一共用去了九片。剩下的一片,才分成两半,炼制了这阵盘。
夏绯拿到阵盘,爱不释手,又忍不住道:“这两个,是给师娘做小玩意儿的边角料做的吧?”
紫瑜安抚的摸了摸她的头。
清晨时分,沈流静方带着一身山野清气,回了洞府。
霍晅这几日都住在他洞府中,沈流静等她睡熟,便出去忙碌,也不知忙些什么,许是在躲些什么,总是天光熹微才归。
傻霍晅懒散,整个娇小的身子都扎进锦被中,只露出一把柔软的青丝。她眯了眯眼,软软的挠了他一把:“别闹,你天天不睡,我可要睡。”
沈流静还未说话呢,她察觉他回来,先就醒了。
沈流静忍着将那一把青丝揉一揉的冲动,淡笑道:“今日门中有事,宗主命我前去灵霄峰,你去不去?”
这样问着,他不禁想,似乎真是岁月多情,他有生之年,还能有这样温情的时候。
能坐在她床榻边,轻声和赖床的小姑娘说话。哪怕她因为被吵了睡眠,和他生气,也是好的。
霍晅果然不去,头往被子里缩了缩:“你要去你就去,老管我去不去做什么?”
沈流静刚要走,她又钻出被子,坐起来,扬起一个可人笑意:“你快些回来,给我带好吃的。”
沈流静没忍住,终于揉了揉她的头发。
第32章 可爱,想吃
沈流静走后, 霍晅却又睡不着了,在床榻翻了几滚, 没能重新入梦, 索性从洞府出来,随手揪着只喁喁兽磨了会儿牙。
这只可怜的小毛团子被她“可爱, 想吃”的目光吓的瑟瑟发抖。
厮磨了一会儿,傻霍晅从芭蕉丛里钻出来,站在昨日沈流静站着的地方,抬头细看。
昨日,沈流静就站在这里, 看着石头上刻的四个——丑字!
深水静流。
霍晅看了一会儿, 心里有些不痛快,不知道这几个丑字, 有什么值得他这样看重。
值得他夜幕里,风露中,白昼里,骄阳下, ……偶尔回首也要探望一眼。更别说,常有出神之时。
她看这几个字, 真是越发不顺眼了。
自三日前开始, 阿宁突然吐血,之后就一直昏昏沉沉, 病骨支离。
虽说他以前身体一直不好, 但像这样残喘奄奄、一病不起, 还是从未有过。
岳游烦躁不已,莫说谢小风不敢分辨,要跟着衣不解带的照看。就连宋嘉玉和林笑也是战战兢兢,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哪怕笑一笑,岳游也要阴测测的跳出来——用一种“阿宁都病成这样了,你们还有心思说笑,简直薄情负幸”的眼神盯着他们两。
今早起来,阿宁又吐了一大口血,揪着岳游的衣裳,胡言乱语,神态癫狂。
宋嘉玉实在看不下去,急忙出来,在山头拦住了沈青晏。
沈青晏早在几日前就专门遣了医修去看过。
谢宁自幼多病,到如今病如山倾,医修的原话,是不可抗天,早做安排。
这话宋嘉玉听的清楚,还没敢给岳游说,又来求见大师兄沈青晏,取一些灵草和灵兽血药用,以期奇迹发生。
沈青晏在自己职权之内,取了一些滋养经脉的灵草给他。
宋嘉玉毕竟是少年人,从未经过生死,忧心忡忡,不由自主的拉着他说几句话。沈青晏淡淡相随,山头上忽然歪歪扭扭的落下一朵云屑。
云雾散尽,一个白衣少女跑跳出来,手中还拿着一根竹笋,一路走,一路啃着。
沈青晏一眼扫过,忽然目光凝合,又细细看了几眼。
这少女修为不明,看之不透;可她能从上峰腾云而降,不从锁链横道走来,修为自然比他高出不知多少。
她东西张顾,一口一口啃的很快,——像条啃骨头的小狗一样。
腰间,还别着一根古怪的骨头棒子,看着不到手臂长,上面挂了一串古怪的黑色石头。
沈青晏心猛地一跳,竟有种久违的惶惑之感,好像幼时被堂兄捉弄,恶狠狠的压进荷花池中,那流水漫过口鼻的张皇失措。
在他察觉到什么时,心头就生出一股似乎有些不可捉摸、不可分辨的不详。
他已经金丹修为,自然知道,修士在某一瞬间,会有“预感”。
他忙转过脸,深恐与她沾上。
傻霍晅百无聊赖,听沈流静说到了灵霄峰,于是巴巴的找出来。
落在外山却并没有见到沈流静,只看见石阶花丨径后,露出半个发髻和一顶洁白玉冠。
霍晅身形一动,拦在沈青晏面前。
沈青晏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差点滚下石阶。
霍晅伸出骨头虚挡了一下,收回时还顺便敲打了一下他的胳膊:“小家伙,沈流静呢?”
她虽威压不显,但眉间自有一股不可掩藏的无上灵气。
这也是因为霍晅灵智有损,并未刻意隐藏。若是寻常,霍晅便是立于人群之中,也会丝毫不露,藏山掩水、平平无奇。
沈青晏不敢怠慢,恭敬一礼:“敢问前辈尊姓大名,找琅华峰主有何要事?”
他心中暗忖,今日无相门门主上山,求见琅华峰主。这位看来修为比袁门主还要高出许多,莫非是无相门某位不出世的太上长老?
霍晅见他打量自己,眉头微皱:“小家伙,你不知道他在哪里,我问别人就是。老发什么愣?你傻了不成?”
沈青晏心下一凛,忙收回目光,笑意盈盈的赔礼。正要好生安抚,突见山头遁光纷纷,如流星乱坠,急急落在了灵霄峰山头上。
沈青晏一惊,顾不得这“无害”少女,将宋嘉玉往身后一拦:“你先回去,前往扶玑堂回报峰主及诸位师叔伯。”
霍晅随意望了一眼,又觉得这个小家伙莫名有些顺眼,“好心”的提点道:“没事,不用紧张,只是跑了一只小东西。那些人是追着来的。”
沈青晏转过头来:“小东西?什么小东西?”
霍晅略一思忖:“像是一团蓝色的火……你没看见吗?”
蓝火?
沈青晏大惊失色,忙将还呆在远处的宋嘉玉推了一把:“快去回禀!流阳峰的阴火兽跑出来了!”
阴火兽生于人间,却是在阴气最重之处,能吐出蓝色火焰,一旦沾上,百年内寸草不生。若是沾在人身上,轻者魂魄受损,重则魂飞魄散。
因此也被称为地狱之火。
阴火兽危险,又是天生异兽,并不能以灵兽契约约束,但阴火却是炼器的绝妙之火。
流阳峰峰主薛逢痴迷炼器,耗费了不少功夫,才千方百计捉了一只小兽回来。
说话间,宋嘉玉几个纵跳往扶玑堂奔去,沈青晏激响手边的铜铃,召集修为较低的师弟妹就近躲避。又见几个刚入门的师妹聚在一起,还未回神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呆在远处,连防护阵都开的稀稀疏疏。
沈青晏快步过去,开了防护阵将几人护在身后。
山间遁光不绝,追逐着霍晅所说的蓝火。沈青晏静神凝气,渐渐的,也能看出些“阴火”的影子。
所到之处,草木枯蔽,地上随即多了一个白雾蒸腾的大坑。
紧追在后面的,是一道红色遁光,正是流阳峰峰主薛逢。看这群山被遁光照的忽明忽暗,沈青晏小心琢磨着山上被阴火兽烧出了多少个坑,盘算着到时候该找流阳峰峰主赔多少灵石才合适。
薛逢也是焦头烂额,幸亏这还只是一头幼兽,到现在才只有一只小兔子大,是以威力不大。若真是长到成年,那一怒之下,真能将灵霄峰给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