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金帖他看过许多次,金封背面,绝对没有封存剑意。这是霍晅那日留下的。
这是要拿无极剑诀,了断他的百年修为?
他喉间猛然涌上一股腥甜,又极快的压了下去。
沈留情常说,他要再如何如何,他就是条狗。沈流静今日突然懂了这句话。
他再管她的丁点闲事,他就是条狗!
从藏书阁出来,月华溶溶。他心境大不一样,愁云惨雾尽皆散去,看月色也明亮了许多。
紫瑜在竹林里坐着,夏绯正在一旁练剑,紫瑜虽然入门晚,但见识非夏绯可比。时而在一旁轻声指点,见师尊过来,二人急急忙忙过来见礼。
夏绯眉目低垂,神色坚定,那日醒来短暂的迷茫之后,便专心修行,连紫瑜也勤奋了许多。
沈流静赞许颔首,发觉这徒儿很是省心,见她手腕微红,是练剑过度所致。
她手上是紫瑜用紫竹削成的一把竹剑。
沈流静问:“你很喜剑法?”
夏绯略一迟疑,最终实话实说:“弟子确实喜欢。因为,羲渊剑尊能逼使她避守秋光淡,不得随意而出。”
沈流静自然知道她说的是秦芾。
沈流静微微拧眉,又再次打量了这年幼的小徒儿几眼,并没有多说。回洞府后,专程让紫瑜给她送去一把栖桐剑。
沈流静问起夏绯,紫瑜道:“勤练刻苦,心志坚毅,弟子也受益匪浅。”
沈流静道:“她既入我门下,便是我的弟子,将来不论凡事,都有我、有玄心宗做主。”
紫瑜微微一凛:“是,弟子必定转告师姐。”
说完,见沈流静眉心很是突兀的拧了拧。紫瑜急忙告退。
紫瑜出去后,沈流静压住颤动的命牌,若无其事的翻看之前未曾读完的古籍。
读不到一页,他又看见了落在石桌上的储物袋。
这储物袋里,全是她之前留下的。
沈流静微微叹了口气,觉得实在扰人,打算收起来,没想捏在手里又抖了一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了半边卧榻。
碎成一片一片的白玉剑,摔坏的玉冠,一件脏污的长袍(沈流静的),还有一些——金骨牙的果核?
沈流静眉心一跳,都想象不出,这么个人,会像个捡破烂的一样,恋恋不舍的把这些东西全收起来。
偏偏,对他从没有半点眷念。
琅华峰主借着明暗不定的月色,灰溜溜的出了空镜墟。
沈流静循着感应到了小山上,四下无人,只有一股残留的奇异香气在风中发酵,又凝合成另外一种香气。
只是一股残留的气,却让沈流静都感应到危机藏伏。
他心神微微一凛,越发高悬不下。往山下一扫,草木摧折,形成一条明显的压痕,尖石上还勾着些紫色布绢。
这痕迹,像是有个人狼狈的从山上滚了下去。
山脚下是一处泥潭,泥潭已经恢复平静。但四周山石上,都是溅起的泥块,旁边还有一个泥形人影,接着是莽莽撞撞的脚印。然后,又是一个稀里糊涂的泥形人影。
沈流静的心绪十分微妙。
这人从云头坠落,一路狼狈的滚下来,掉进了泥潭。在泥潭里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滚,糊得一身都是淤泥后,终于爬出了泥潭,走了几步,又摔了一跤……
一路落花流水,狼狈不堪都不足以概括这段旅途。
沈流静眉毛皱的死紧,实在想象不出来,她到底是怎样落到这步田地的。
神识铺遍小山,搜寻许久,没有找到人。豁然间,山雾顿开,月华像从空中漏开的一个口子一样,流进山坳之中。
月光汇聚成一条银色的“丝帛”,落进了洞中。山坳中有什么东西,在贪得无厌的吸收月华。
沈流静也感应到了,山坳中有一股鲜活的灵气,这是天材地宝将要成熟。
刚进山坳,沈流静就看见一条四足蛟四脚朝天,平摊在石头上,已经死了。他神识一扫,发觉这条四足蛟,浑身的骨头,一节一节的碎掉,好像被什么暴力法器捶打所致。
沈流静不敢逗留,加快速度寻找,途经一处岔口时,他又闻到那股奇异的香气。
他心中自有轻重缓急,没去追踪这股异香。穿过四足蛟挖出的迷宫,在一处水潭边,看见了她。
她蹲在石头上,专注的凝望着沐浴月华的一株不起眼的米色小花。突然抬起头,直直的撞进了沈流静眼中。
自别后,沈流静第一次真真正正又见到了她。
看见沈流静,她指尖微动,警惕的摩挲着腰间的骨头棒子。
沈流静也总算知道,那头四足蛟是被什么“法器”捶的浑身粉碎性骨折了。
第29章 沈草率
霍晅脸色异常苍白,神采敛没,连吐息都乱了,浑身带着一股灰败之气。
她身上的紫色衣裙破碎了大半,此刻歪歪斜斜的盘坐在石头上,月色下露出莹白一截脚踝,似乎都能透出光晕来,濛光如萤。
果然又伤了。
沈流静心头微疼,转开目光,往她面前走了几步。
此处异香彷徨,危机四伏。无论她多疏冷,他既来,理当尽心护她。
霍晅抓着骨头,看沈流静离蛟鸿草更近了,眼神越发警惕,可神色却丝毫不显,除却有些令人意外的空茫。
她看沈流静,似乎看一个全然陌生之人。
沈流静心中嗤笑,不知她又出什么新花招,面容沉冷的护在一侧,并不理会她。
左右,这次,他绝不会与她有任何牵扯,也再不会带她去空镜墟。等她脱离险境,各自归去,天各一方,徐徐……忘之。
何况,剑尊乃天道重器,她若有事,正宗任何弟子都当以身护之。
沈流静神色越发冷肃,忽然见她微微蹙眉,小声叫道:“阿宁?”
她一出声,弥漫而至的异香倏然散尽,一去无踪迹。
沈流静心中一凛,温润眉峰都染上寒戾之色。
谁是阿宁?她声音极软,还有些不可辨识的示弱,可见此人当是旧识,且极其亲近。难道是被信赖之人暗算?
沈流静心潮翻涌,却只在一瞬之间;同时,他收拢神识,带上了三分难抑的杀意,搜寻此人踪迹,连草皮罅隙都没放过。
早在之前他就察觉到这股异香,当时急着找人,没有与此人对上,却暗中以神识网罗方圆之地。这时,确认霍晅无恙,才收了网。
异香退去,此人竟然无迹可寻。
沈流静越发凛然,依他和霍晅的修为,绝不应当有人能在他们眼皮底下,不露丝毫端倪。
正细细盘算,神识扫到霍晅站了起来,他并没有理会,可下一瞬,后脑勺骤然一痛,竟然被她用骨头棒子狠狠的凿了一下。
琅华峰主彻底的茫然了片刻。
他足足有十几息,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到。
空白过后,是突然炸开的沸腾与喧嚣。
什么意思?肉骨头打狗?
是懒得再假装冷漠,实在不想见到他?
直接上手敲打,或者说——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总之,就是不高兴见他。
沈峰主思量难解,脸色更沉冷。霍晅见自己一下没把人敲晕,看这人的脸色反而更凶了。她连忙踩着水花踢踢踏踏的回到了石头上,将身子一侧,挡住了灵草。
沈流静以往总能轻而易举的猜出,她究竟想些什么乱七八糟,说些什么胡言乱语。这一回,当真一点头绪也没有。
她这动作姿势,倒是明显的护食。
可这蛟鸿草……
霍晅抱着自己的大骨头,守在灵草旁。猛一抬头,看见沈流静凝神的模样,她微微一愣,十分惊艳,随后明亮空茫的眼中,显露出一丝委屈?
沈流静虽然匪夷所思,可总算确信了,这丫头的确是在护食。
大约是伤的狠了,连蛟鸿草都当成了好东西。
沈流静原本不信,心中寻摸着,她又在耍什么花样。可一见她这样委屈的眼神,立刻将所有复杂和理智的思量都抛诸脑后,心软成了一滩水,轻声和气的道:
“我不吃这个,你放心。”
霍晅依旧警惕、委屈的望着他。
片刻,她脸上露出一个光华顿生的笑涡:“不知道友从何处来?方才在山外,可曾见到什么古怪动静?”
她说这话时,手指点在骨头上,不见一点光华,可沈流静感应到风声,四周的灵气都随着她手指的变化而变动。
她在暗暗布阵。
沈流静狠狠拧眉,不知真假。
可她受伤是真,或许是不信他,他却再也不能让她动用灵力,加重伤势,雪上加霜。
沈流静还没来得及仔细思量,已经脱口而出:“我若打这珠蛟鸿草的主意,就叫我心魔永生,身殒道消。”
沈流静语声迟缓而沉凝,霍晅听在耳中,又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微微的松了口气,手中的符文也悄无声息的散了。
她娇气气、软绵绵又恭敬的奉承道:“道友真是个性情中人,其实不过一株野草,哪儿值当发下心魔誓呢?道友既然不稀罕,我自然信了。”
语气诚挚,冠冕堂皇。
呵,琅华峰主也想再发个血誓,他有生之年从没有发过这样草率的心魔誓!
二人对峙的功夫,蛟鸿草吸收了月华,已经成熟。米粒小花凋零,又极快的长成了一串青嫩的果子,最后长成红色,自然从枝头脱落。此时,母株也随即枯萎。
整个花落、结果的过程,不到半柱香。
霍晅兴致勃勃的等着,等蛟鸿草成熟,迫不及待的放进了嘴里。
沈流静确信,她真的被人打傻了。
霍晅以前说过,这蛟鸿草,她死了也不吃。
因为——非常的苦!除了苦,这看着像红珍珠一样鲜妍的蛟鸿果,吃起来还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臭味。
霍晅小脸都皱成了一团,龇牙咧嘴的咽了一颗,苦大仇深的瞪着手上剩下的,最后咬咬牙,一口气全塞进嘴里吞了。
她苦的额头都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浑身一哆嗦,委屈巴巴的发出小奶猫儿一样的呜呜声,最后看向他,控诉道:
“怪不得你不吃,这么苦!给狗吃狗都不会吃……这种东西怎么配叫天材地宝?”
沈流静默然,慢慢道:“我看道友方才吃的,酣畅淋漓。”
霍晅摇摇晃晃的起身,突然一下跌进了水里。水中阵符腾起,将整个洞窟都覆盖住,而沈流静足下符文闪烁。
霍晅早就力竭,恨恨的道:“你这不要脸的卑鄙小人!”
沈流静看她还要奋力还击,生怕她因伤重而神志不清,真跟自己挣个鱼死网破。他深深的、重重的叹了一大口气,心魔誓张口就来:
“你别怕,我若有害你之心,只叫我心魔难消,身死道消,生时永受七苦,死后永堕地狱。手给我。”
霍晅眉心一道灰白光芒时隐时现,听到这恶毒的心魔誓,心头一松,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沈流静将人从水里捞出来,湿漉漉的搁在怀中,顾不得其它,一手抄在她后脑勺上,二人眉心相抵,便入她识海之中。
甫一进入,沈流静便是一凛,这般景象,只有一个乱字。
四处见不到魂光。深蓝天幕豁了一个口子,黑雾从缺口涌入,地面乌烟瘴气,浓黑雾气罩住了一切,灰蒙蒙看不真切。也不知她元婴正在何处。
沈流静正欲往深处寻觅,突然一道煞气十足的灰白光线追逐着一团碧绿光团过来。他一惊,刚要动手,碧绿光团就自行散去,逃逸往识海深处。
灰白煞气十分得意,咬住身边的一团绿火,刚要将其吞噬,突然从更深处冲出一条金色小龙,与小白虫嘶哑在一起。
金光乍现,无数金色符文组成了一个杀阵,不遗余力的灭杀闯入“领地”的入侵者。沈流静遽然退离,吐出一口鲜血。
霍晅眉心现出一点金芒,取代了方才的灰白光点,旋即隐没。脸上灰败之色也褪了许多,但神色依旧苍白无比。
她像只困倦的小猫,用衣袖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
沈流静看她的眼睛,空净而不含一点杂质。
他没有半点喜悦,更加的忧心忡忡——看霍晅的样子,比刚才更傻了。
果然,霍晅皱眉,嘀咕了一声“好湿”,伸手就要脱衣裳。
沈流静眉心一跳,急忙按住她的手,霍晅眉眼一厉,“啪”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沈流静还真被她给打中了。
沈流静慢慢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心魔誓,觉得自己才是个傻子。
好在,傻子霍晅总算还记得心魔誓的效用,半信半疑的看着他。
沈流静已经知道,她今日为何古怪,这时又为何“犯傻”。
那带着煞气的小白虫,冲入她识海之中,将她神魂全都打散了。沈流静找来时,她识海中早乱成了一团,神魂躲避小白虫的追杀,还要分出一点来对付外界的危机四伏。
她那时所作所为,只凭一点魂光支配,与本能差不多。这个由一点魂光支配的人,是“霍晅”,也不全是“霍晅”。
幸而她不知修的什么功法,衍生出一条“金龙”,将神魂自行保护起来。
但小白虫作乱,搅乱识海,不会顾忌什么。“金印小龙”要诛杀小白虫,却还要以保护神魂为主。现在,霍晅的神魂大部分潜进识海深处,只有一点微弱的魂光留在外面。
这一点魂光的作用下,她现如今和三五岁的孩童,也差不离。
沈流静慢慢推测,仍然有一个环节不得其解,先行搁下。
也幸而她修的功法特殊,若是寻常人被这样浓烈的煞气侵入,神魂立时就会被侵蚀消散了。
她受了苦,吃了疼,沈流静自然事事都依从她,忙取出一颗金骨牙的嫩灵枝给她。
傻霍晅高冷的瞪着他,不接。
沈流静叹气,轻声安抚她:“这是金骨牙母树上的嫩灵枝,百年才会生出一支嫩芽。吃了对你好,还是甜的。”
傻霍晅继续瞪他。
沈琅华轻车熟路:“这灵枝若是不甜,不好吃,就让我心魔生,神魂消。”
霍晅吃完了嫩灵枝,舔了舔嘴唇,像崇敬衣食父母一样,尊敬而孺慕的看向沈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