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晅率先动了,骨棒狠狠插入地下,直没而下,整个山谷中浮现出一副巨大的黑色阵纹。
阵符环环相扣,有条不紊的转动,只差一个半个字符,即将大成,突然完全停住不动了。
和玉勃然大怒,猛地睁开眼睛:“又是你们!坏我大事!我生平不曾作恶,如今只是为求一线生机,你们为何总是紧追不放?凭你们是名门正统,我是一个陷在沼泥里的鬼修,就要这样被你们针对,看不起吗?”
他愤恨至极的看向霍晅。后者却只是微微一笑,朝着石头上的青衣女子道:“道友,阵法已经停下,你也该清醒过来了吧?”
青衣女子妙目一睁,摇摇头,失望道:“小浴,我想不到你会连我都骗。”
她粗略一扫,眉心微皱,就像一湖平静秋水,有了好看的涟漪。舍去不食人间烟火,薄怒微噌,更为动人。
“这可不是我教你的阵法。我见你魂魄与这玉石人像已合为一体,才教你设下大阵,取山中万物各一缕生机,夺为己用。虽然有违天道,但利己之身,且无损他人,也能避开天罚。你倒好,直接抢夺了所有生机。小浴,你要这山中这么多人都去死吗?天罚降临时,你也必定粉身碎骨,魂碎魄消。”
和玉从她醒来,就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才艰难的抬起头面对她。
“这秋水峰里,就只有无相门。容情,我为了复仇,又何错之有?”
容情握住了竹杖,再次摇头:“小浴,识人不清,耽溺于情,也算是你犯的错。你幼时摔死了继母和父亲未满月的幼儿,离家出走,这才遇见了和璟。你如今犯下的是大错,当年,是稚子无知,可就算是年少轻狂犯下的错,也终究是要还的。”
和玉道:“我,我也没有办法。照你的办法,我重获生机后,没有修为,又要重新修行。可你百年之期将满,你就…………不过,没关系,大阵已经动了,我现在已经是神游境鬼王,你拿我也毫无办法。”
竹杖青芒抬起,微微一点,稳稳点在和玉眉心。
一声脆响,一条青色小虫从他眉心钻出,进入容情竹杖之中。
玉石人像上布满了蛛网裂纹,和玉魂魄裂开,滚滚黑气将玉人裹成一团。顷刻间都被钟山封吸入,化为乌有。
容情收了虫子,眯起圆圆的眼睛,笑道:“我又怎会养虎作伥?两位道友,见笑了,我于阵法一窍不通,不然,也不会被这小鬼头蒙蔽了。我之前救他,也是看在这数十年相陪之情。眼下破阵要紧,这阵法放在此处,可是个意想不到的大祸患。”
沈流静问:“道友这蛊仙,是何时种下的?”
容情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我遇见他之初。有前尘的鬼修,总是容易走上歧途。”
“道友真是深谋远虑。”霍晅嘲讽道。说完,衣袖一拂,灵力拨动阵法,黑色符文明灭不定,闪耀过后,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转动。每转动一圈,符文就消散一点。
容情知道这二人不甚喜她作风,也不以为意,凑到霍晅身旁瞧热闹,突然一道琴弦猛冲过来,正中心脏!
容情被琴弦穿透,血线尽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抱琴少女。
少女身后,江见疏移步而出:“容情,你果然没死。不过,也该死了!”
第45章 慧剑
容情冷静的掐断了琴弦。琴弦入体, 只会留下一个针眼大小的伤口,可血珠仍然不断滴落。
江见疏道:“容情, 你说的极对。识人不清, 耽溺于情,本就是大错。误人误己, 累及家族至亲的大错!”
他尾声一厉,百道琴弦朝容情涌过来,汇聚成耀眼的白芒。
容情跪倒在血泊之中。
沈流静微微皱眉,霍晅轻轻扯了一下他衣袖,带着他默不吭声的站到了边边上, 还顺手收了神龙木。
江见疏道:“当年我父将你视如己出, 还有我……阿容,我对你如何?你骗了我, 屠尽江家上下百余口!你要是还有一丁点良心,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又活了这么多年!”
容情胡乱抹了一把口中涌出的鲜血,圆圆的眼睛眯起,冷笑道:“你父亲杀了容家上下数百口, 也平安无事的活了几百年。他杀我容氏全家,屠尽荒荇渡, 死不足惜。至于你江氏族人, 本就在我意料之外。他们是因你父贪恋而死。”
“信口雌黄!阿容,你总是这样, 死到临头, 仍旧冥顽不灵!”江见疏怒喝一声, 咬牙切齿。
容情轻笑一声:“既然你说我是走投无路,那我何不跪地求饶?何必还要构陷江公渡,岂非故意激怒与你?”
江见疏问:“我父尚且不论。你说我族人无错,为何还要下杀手?”
容情苦笑一声:“我布下的是杀阵万丈光。他们一起闯入,我又有何办法?我若不动手,必死在你父亲手中。也只怪他们贪念过重,命道不好。”
容情毫无悔意:
“你父亲太厉害了。非如此,我杀不了他。”
江见疏沉痛道:“你既这么说,怕是死了,罪孽也不得消解。容荇,动手吧。”
容情缓缓起身,周身浴血,她方才和江见疏说话,目光一直不敢看这用琴弦伤她的少女。直到这时,才终于看向她。
“我还以为这是假的……没想到,真是我姐姐的尸身。江见疏,你为了恶心我,连江家禁术都用上了。你要失算了。哪怕她会动会走,她也只是一具躯壳,我幼年家破人亡,早就孑然孤身,飘零日久,不惧这区区尸骨。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做到这个地步。”
江见疏阴沉着脸,死死地瞪着她。
“江见疏,我最不喜学阵法,数百年只精通两个。一个万丈光,为的是诛杀江公渡,为报家门之仇。一个就是生机引,为的是让我姐姐的尸身,重获生机。可惜当年她为救我,早就魂飞魄散了。”
当年容家灭门,容荇已然身死,为护着年幼的容情,强行将死魂封在尸身之中,护佑她长大。
“我看重她,哪怕是一具空荡荡的尸身。江见疏,你如此对我,往年情谊今起,化作虚无,就当从未有过。”
容情不怒不喜的说完,伸出手,缓缓摘下了耳边一颗流光溢彩的珍珠。
沈流静微微一眯:这珠子初见平平无奇,连他也看走了眼。没想到竟然是一件奇珍。
这珠子与霍晅头上的,正是世间仅存一对的璧灵。以沧溟异兽的一对眼珠炼制,能够压抑修为,隐匿行迹,即便修为高出数个境界也难以察觉。
百年不见,她幽居此处,已经合体修为,比江见疏足足高出了一个大境界。
江见疏脸色更为阴郁:“容荇,杀了她!”
那少女欺身而上,琴声悦耳,如清泉坠落石上,可每一个音节都是一次凌厉的杀招,直冲容情要害。
容情只是百般避让,并不动手,目光静静的凝望着操琴杀她的姐姐,每一眼都是凝着的留恋;直到被一柄利剑刺入后心。
琴声哑然而止。
容情苍白的手按在了琴弦上,不管少女再如何拨动,都发不出半点琴声。
她微微一叹,双手抚在姐姐双眼上,温柔一笑。
柔和的清光像春日里清澈的碧色泉水,缓缓溢出,弥漫开来。这一缕碧色,轻柔的像月光,既淡既轻,偏又不可阻挡、无孔不入。
青光盛时,这躯壳瞬间化作了齑粉。
“再如何,也只是一具躯壳了。留之,无益。”
心口流下的热血,渗入骨灰之中,蜿蜒成一道道泥泞的轨迹,最后淹没成血泊一片。
容情喃喃说完,呆呆的顿了片刻,骤然泪落成雨。
任她铁齿钢牙,终究是肝肠寸断。
江见疏收回焱阳,握紧了剑柄,因为太用力,指节鼓出,苍白一片。
她从以前到现在,都善落泪。
凭她犯了多大的错,一哭起来,就这样可怜……叫人心头割舍不下。
容情其实很好哭,忍住了还好,一旦忍不住,就像秋水汤汤,难止难停。
分明有着这世上最冷硬无情的心,却又有一双最为柔软的眼睛。
她慢慢起身,眼中莹润的水光雷电般微微一凛,号称“剑中桀骜”的焱阳便乖乖到了她手中。
“这把剑早奉江氏为主,从不听他人号令。你可知我为何能用这把剑?”
答案呼之欲出,江见疏漠然无语。略有些无措的眼角余光,却一直定在她脸颊一侧,一滴晶莹泪珠之上。
“当年你父亲得了一块天外重金,想要炼成一把举世无双的宝剑,却总是不成。直至后来有人献计,是缺一兽魂镇剑。你父亲以为不错,百般思量之后,就将目光落到了天生异兽沧溟的身上。”
“我容氏一族虽得沧溟认主,但世代隐居在荒荇渡,与世无争。这也便易了他,直到如今恐怕也无人知道,他当年所为之事。”
这番话说完,那滴泪珠终于风干散去,容情嫣然一笑:“我为报仇,害了江家百条生灵。这是我的杀孽。是以,我才留在此处,替你家族守着这魔物。这百年光阴,我还给你家,我的罪孽也算偿清了。这魔物,我如今也不守了。你们家——自己个儿看着办吧。”
她说完,将焱阳扔掷在地,拂袖之间,翩然离去。江见疏追到山谷外,千里之内,已然无踪无迹。
霍晅这热闹瞧的,颇有些一言难尽,摇头道:“她倒是洒脱……”
话没说完,眉心一皱,恨不得破口大骂:“钟山封这破阵,还有完没完!”
口中虽然抱怨,但手下绝不含糊,抡起骨头棒子砸在那块“怪石”上。
容情一走,方才还毫无生机的古怪石头,像获得了某种生机,扭曲颤动,嘶吼声不断,整个山谷都随之地动山摇起来。
沈流静身形一动,率先压在阵眼上,果然察觉地底之下,更有一股诡异的力量在蠢蠢欲动,蓄谋日久,即将夺鞘而出。
霍晅再次动手,剑气磅礴,如高山万仞,方兴仰止,难窥全貌。如深海浪腾,汹涌浩荡,所向披靡。
怪石被剑阵锁住,凄厉的吼叫起来,挣扎动静却越来越大,魔气也越来越浓厚。
一旦出世,必生大祸。
怪石下,血红色的符封已经碎裂风化,看痕迹已经许久。这百年之內,若不是容情镇守在此,恐怕这魔物早就跑出来了。
霍晅压制不住,毁灭之力都消解不了这股魔力,痛骂几句:“这究竟是什么玩意?江见疏,你给我滚进来!”
刚说完,护心鳞竟然从袖嚢中冲了出来,直接飞入了地底之下。
而沈流静镇压之地,那股力量越发强盛。沈流静一念之间,已放出万丈冰原,实在无暇分身去帮霍晅。
符封完全破损,怪石剧烈振动起来,随后裂开,黑雾里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额间一朵凤凰花,正是无芳佳城江氏的凤凰印记。
果如霍晅所料,这魔物与江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见疏提剑进来,铁面阴沉,不由分说朝此人砍去。
火炎冲入剑阵,焱阳剑上缠满了江见疏的丹天真火,金焰流坠。这魔物本能的惧怕真火,偏偏又被剑阵定住,逃脱不得。
火炎刺中魔物额间,将这朵凤凰花搅碎。
魔物吃痛,嘶吼声如野兽号哭,地底涌出的魔气将其包裹起来,竟然生生冲出了霍晅看守的剑阵。
魔物被刺中眉心,伤到双目,他沉睡许久,又适才苏醒就被霍晅剑气重创,可以说是“醒”不逢时,倒霉透顶,只能摇摇晃晃的逃窜。
霍晅紧追在后,凛冽的剑光像九天上最为澄净的银河,能照见一切魔秽。
二人左右夹击,魔物既怕蕴含着毁灭之力的魔气,又怕专门克制他的丹天真火,一路放出滚滚魔气,像头受惊的臭鼬,突然,不知踩中了什么,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霍晅追在他身后,狠狠的踹了他一脚屁股!
“这是什么东西!你们江家,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家的祖宗,我祖宗,你没长眼睛?自己不会看?”江见疏越发暴躁,站在空地上,拔出一枚阵刺就要往下探,被霍晅一把打掉。
“江见疏,你是不是傻?瓜吃多了?变成了瓜娃子了?”
江见疏又拿出阵刺:“不要总是学老子说话!这里分明是有一个古怪的法阵,不用探针,老子怎么破阵……”
霍晅缴了他的储物袋,冷笑一声:“阵刺破阵之法是你爷爷我发明的,这么好用,我不会用?”
阵刺只能破些差不多的小阵,对这种繁复的大阵,根本无用。
她看了一眼面色愈发苍白的沈流静,忙往他嘴里塞了一把丹药,同时争分夺秒,祭出碧霄尺,细细查探阵法。
“除了钟山封,还有镇压你祖宗的符封,这个阵法已经全毁,倒是可以忽略不计。可还有一个古阵……”霍晅眯了眯眼,与沈流静对视,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个古阵有两个阵眼,沈峰主耗尽全力才镇住了一个,方才那魔物误打误撞,闯了进去,这封阵怕是……”
霍晅还没说完,三人齐齐一凛,各自都感应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死危机!
霍晅胡乱开了数重防护阵,猛然转身,双手飞快结出金印,只听沉厚的巍巍钟声响起,这道金印化作金钟虚影,却将沈流静护在了中间。
第46章 金尸
这金钟虚影, 乃是晏极山魂的祝愿之力。沈流静既惊又怒,一张口就吐出一口血来:“霍正则, 快收回去!”
霍晅看他如此, 心疼的口不择言:“你管好自己……”
说话间,地底突然沉静下来。
越是宁静, 三人越发不敢大意。霍晅念动口诀,碧霄尺化作百道残影,指尖金光如烈日之晖,将山谷笼罩起来。竟是瞬间就布下了数重大阵。
江见疏神色晦暗,略有些出神, 但仍然持剑在手, 与霍晅一左一右,将沈流静夹在中间。
当年他年长霍晅许多, 修为也比她高出一个小境界,二人斗法时,却被她轻而易举的挂在了树上。
如今,她已然入圣, 他却连容情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