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回嵩山后,慕淮远并没有和薄家军抢夺战功,直接率军返回北疆。薄桓亦没有乘胜追击。
而容御此次亲临前线,见识到了战场上杀戮的残酷,慕氏在边域的势力以及慕家军的战斗力都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想,知己知彼方能取胜,了解慕淮远的势力,日后交锋时才不至于轻敌,这边是他到前线最大的收获了。
薄家军营,一场庆功宴结束后,容御以及其他军官各自回营。帅帐内,薄桓面沉似水,*双目幽沉阴骜,对长子薄亮沉声道;“你一直想知道张柯的下场,现在为父告诉你,太后在信中有交代,此人绝留不得。”
张柯投降西凉后又设法从敌营逃脱,薄桓抵达前线后,张柯私下求见薄桓,称当初投降并非他本意,他只是被身边的人出卖。只怕若是真的死在敌营里,传到京城的也是他投敌的消息。他还不知道他的家人都已被处死,恳求薄桓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是主动投降还是被人出卖,薄桓已经无从考证,却答应了他的请求。张柯常年在边疆与外族征战,有更丰富的作战经验。就这样,张柯稍作易容,在薄桓的安排下隐姓埋名加入了军队,并没被认出来。
战场上,张柯作战勇敢,一次次冲锋陷阵,亲自斩下西凉军主帅的首级,立下大功。
“父亲,您真的要杀他?”十七岁的少年脸上浮出一丝不忿。“张柯若真是贪生怕死,完全可以隐姓埋名在西凉生活,何必来投靠我们?”他的双手握成拳,又松开,只是张柯迟早会知道他全家老小都被处死,如果留着,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薄桓抚着胡须,“我已经放他去找慕淮远了。”
薄亮一惊,“如果他知道了……”
薄桓挑眉,“知道又如何,他若恨也只恨皇帝,与我们并不相干。”
怎么没关系?太后可是皇帝的生母。薄亮一时不能理解父亲的逻辑,“可太后那边该如何交代?”
薄桓微微摇头,叹道;“太后毕竟年纪大了,等太后百年之后,我们薄家还能风光多久?如今慕氏的势力如日中天,我先给慕淮远一个人情,将来九皇子继承皇位,我们不曾与慕家为敌,慕家就不会为难我们。”
“可父亲为什么还要照顾三皇子?”薄亮困惑地问。
薄桓道;“照顾三皇子是太后的意思,太后有心提拔三皇子,如今慕氏是皇后,九皇子却不是太子,慕氏将来指不定掀起什么风浪来。太后不过是为了大局,提拔一个皇子与慕氏抗衡罢了。”
薄亮只觉得父亲说的权力纷争太过于复杂,不禁忧心忡忡,“可慕氏看出父亲照顾三皇子,会领父亲的情吗?”
“我送给他一个张柯,已经表明了立场,至于以后,如果幕氏被朝廷削弱,我们可以推波助澜,如果朝廷依然无法撼动幕淮远,薄家断不可首当其冲。”薄桓深深看着薄亮,语重心长的说;“所谓明哲保身,你懂吗?”
薄亮思量片刻,点了点头,“儿子懂了。”
到了第二年初,圣旨传到嵩山,皇帝令薄桓协同慕淮远向西突厥借道,继续攻打西凉。于是,大周军队又打了几个胜仗,西凉皇帝终于向大周妥协,愿取消帝号,并向大周割地赔款换取和平。皇帝应允,并令薄桓作为使臣代表皇帝与西凉国主签订协议。和议规定将大周军队占领的白玉关纳入大周版图,西凉除了承担大周的军费开销,还需将王太子送到大周做人质。
合约完成后,皇帝论功行赏,封三皇子容御为秦王,并将嵩山城赐给容御作为封邑。而此时还在京城的容瑄虽被皇后收为养子,却仍然只是广平郡王。
阳春四月,金色的阳光带着勃勃生气,万物欣欣向荣。
晖州的驿馆里,容御由侍卫带路,还没走进苑子,远远听到孩子的笑声。容御的心情随着那银铃般的笑声舒展开,嘴角浮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不由加快脚步,走入苑中。
绿茵葱郁的苑子里,初晴正和一个女孩比赛踢毽子。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比从前长高了。容御看着女孩天真的笑颜,内心有了一种强烈的震撼。
这样纯真的笑容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过去在皇宫里,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只是维持表面关爱,私下并无往来,他自幼亲情淡薄,亦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童年。过去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每天到坤宁宫给母后请安,偶尔见初晴和别的小宫女一起玩耍,只觉得她们很无聊很幼稚,心里完全提不起兴趣。而此时,他看着女孩玩耍,只觉心情无比舒畅,他已经习惯的把她当成妹妹,真心希望她每天都可以这样开心,自己身为兄长,可以为她遮风挡雨,护她一世安乐无忧。
他在一旁看了片刻,直到初晴发现他的存在。
“御哥哥!”初晴眼睛一亮,提着裙子跑到容御面前,扬起精致的小脸盯着他看,“真的是御哥哥,”她开心地抓住他的袖子,又开始喋喋不休,“御哥哥你可算回来了,你要是早一个月回来就能和我一起过生辰了,初晴已经七岁了啊,你看我长没长高?他们都说我长高了,可我和你比起来好像更矮了啊……”
他们都长高了,这半年来,他们都在成长。她只是长的比他慢而已,性情却一点没变,还是和从前一样幼稚。
容御摸摸她的头,说:“洛初晴,你以为全天下的人只有你会长高吗?”
“也对啊,”初晴恍然大悟,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笑嘻嘻地说;“御哥哥不但长高了,还比以前更好看了。”
容御笑了笑,审美不分年龄,初晴年纪还小,比她大的人嘴上不会说出来,心里也会这样想吧……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不由更好了。
那个和初晴一起玩的女孩站在初晴身边,听初晴唤这个陌生人为“御哥哥”,猜想这个人就是三皇子容御,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你就是三殿下吗?”
随容御进来的少年侍卫见容御没有架子,心想这太不像话了,便出面维护三皇子的威严,对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斥道;“见到秦王殿下,还不快行礼!”
初晴身边的女孩黄忙跪下向容御行叩拜之礼,初晴也怔了怔,呆呆地看着容御。
容御摆摆手,“不必多礼,起来罢。”那女孩起身后,他问;“你父亲可是晖州知府?”
女孩点了点头。
容御到了驿馆后先问了初晴的近况,驿馆的守卫告诉他,晖州知府崔景对初晴十分照顾,崔景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名叫崔嫣,常到驿馆找初晴玩。
容御让侍卫带崔嫣离开了,临走前崔嫣邀请初晴去崔府玩,初晴满口答应。崔嫣走后,容御对她说;“我来就是接你到嵩山城,你要不想去就算了,看你在这过的也挺好。”
“嵩山?”初晴睁大眼睛,“我听说那里已经不打仗了,我们打了胜仗,西凉人都被赶出去了。御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啊?”
她在这里虽然过得很好,但总像少了什么一样。如果有人要带她去岭南找爹爹,她一定会不加犹豫地答应。可她去不了岭南,既然不能跟着爹爹,就只能跟着御哥哥了。
容御答;“我们明早启程。”
“这么早……”初晴眨眨眼睛,“能不能改成后天?我刚答应过阿嫣明天去她家玩。”
听她这样说,容御又有些不耐烦了,这人怎么就知道玩?他冷着脸说;“不行,我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一天都不能耽搁。”
初晴怕他生气,不敢再顶嘴,嘟着小嘴说;“那……好吧。”
容御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再开口,他的语气缓了下来;“今晚我带你去崔府,到时你就能见到崔嫣了。”他早有拜访崔景的打算,半年前他初到晖州时还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的落魄皇子,崔景却没有看轻他,将女儿送到驿馆陪伴初晴,也算是尽心完成了他临行前的交代。他来晖州一趟,亲自登门道谢也是应该的。
“太好了。”初晴开心的抓着容御的手摇了摇。
当晚,容御亲自带初晴到崔府向崔进道谢,初晴在崔府依依不舍地和崔嫣道别。次日清晨,容御带初晴启程,赶往嵩山。
第12章 祁衡
初晴随容御到了嵩山城,住进了秦王/府里。容御问初晴过去在洛府有多少夫子为她授课,初晴告诉他,父亲分别请了三名女夫子教授她读书识字,抚琴和丹青,说完这些,她又十分不满的补充一句;“我过去对你说过啊,你怎么都不记得了……”
容御对此毫无印象。她爱说,爱动,在他身边几乎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他虽然一次次被她缠的烦不胜烦,对她也不是真的讨厌,就是这种有时候嫌她烦,却还是希望她每天都能过的开心快乐的心态。
他已经完全不再幻想初晴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以前他以为将来可以通过初晴拉拢裴家,可经过几个月的沙场磨砺,他的想法完全变了,现在洛家做官的人就只有一个洛启明,洛启明也只是一个地方官,并不能为他做什么。裴文鉴虽然和洛鸿明有交情,却不会仅因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洛初晴就投靠他,为他所用。他需要的是靠实力让这些臣子臣服于他,至于初晴,只是一个依赖他,需要他保护的小孩子。
所以,他对初晴没有要求,除了请了几个有名的女夫子为她授课,还让护卫教她武功骑射,老师都请到了,她学与不学全凭她自己。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管她,很少过问她的功课。这倒不是不负责,而是他对这世道看的太透彻。初晴只是女子,她是否努力读书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依靠他这个兄长。他得势,初晴跟着风光,就算她不学无术,也没人敢说她一个“不”字,他若失势,初晴跟着倒霉,就算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也会被人嘲笑唾弃。
而在初晴眼里,比起京城的繁华,她更喜欢这里的云淡天高。她可以在护卫的保护下出府闲逛,容御偶尔得空也带她出城游玩。她在嵩山生活了六年,岁月就像摊开的织锦,那朝气蓬勃的春光熔入碧蓝如洗的天空,点缀上淡淡流云,便是最绚烂的年华。在这六年里,她除了时常想念远在岭南的父亲,几乎没为其他的人和事烦恼过。
这六年来,容御除了每到年关都返回京城参加朝贺,平时偶尔外出,短则几天,长则月余。开始每次容御外出,她就没有了玩的心思,只盼着容御早点回来,不过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而这样的习惯没持续几年。这一年,她十二岁,到了年底,容御又要回京参加朝贺,她心里竟然又生出了那种久违的不安感。她想,也许是因为她太想念京城,虽然她在京城里已经没有家了,可她毕竟在京城生活了六年,哪里承载了她太多而是的回忆。
于是,她提出和容御一起回京。她已经十二岁,不再是小孩子,琴棋书画没有一样能拿出手,武功骑射到还说得过去,容御想带上她也不算麻烦,就答应了。
初晴随容御回到京城,并不像士族小姐一样参加各种宫廷以及勋贵圈举办的宴会,只喜欢到民间游玩,日子过得倒不算无聊。
除夕之夜,容御入宫赴宴去了。初晴一个人枯坐在王府的一座阁楼上,望着夜空发呆。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星,只见皇宫的方向,一朵朵色彩斑斓的烟花绽开又凋零,此起彼伏,周而复始,那种灵魂欲飞上苍穹却不能反而跌入低谷的失落与孤寂就像深夜寒冷的风,铺天盖地的笼罩着她。
这一晚,她和往常一样,早早就睡下了。别人在除夕之夜都和家人守岁,可她和容御早在六年前就戒掉了这个习惯。她的母亲不在了,父亲身在岭南,皇后也不在了,她和容御都是举目无亲的人,虽然他们是彼此的亲人,在一起守岁……只会勾起彼此的伤怀。
翌日,初晴刚用过早膳,就被容御派人叫到书房。
见到初晴,容御屏退众人,目光深深看着她。“初晴,随我来。”
他的话很简单,初晴却察觉到此时的容御有些不太对劲,不过她什么都没问,沉默的跟着他走。
书阁很大,两人从书房的侧门走出,穿过廊道,最后走入廊道尽头的屋子里。
这里还是一间书房,只是没有靠近正厅的书房大。书架旁墙壁上挂着一幅一人多高的山水字画,上面罩着的琉璃和四周的金色边框与从窗外照进的天光相映,折射出幽冷的寒光。
容御认真地看着她,一字字缓声道;“初晴,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一起保守这个秘密,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初晴吃惊的看着他,心跳不由快了几拍,心底隐隐生出一丝凉意,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他所谓的秘密就在这里面吗?不管是什么秘密,他让自己来一定不止是为了和她分享,他想让她帮忙吧?
“不管御哥哥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的。”她坚定的说,双眼璀璨生辉。
容御扬起嘴角,英俊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对她道;“我带你去看一个人,他受了伤,要在府上暂住几天。”
“可我又不是大夫,不知道怎么照顾受伤的人啊,”初晴眨眨眼睛,又好奇的问:“你为什么将他藏在这里面?他到底是什么人,朝廷通缉的要犯吗?”
“他是西凉人。”
西凉?
初晴知道自从大周与西凉休战,两国可以互市,便有西凉商贩到大周做生意。
那个人是到京城做生意的西凉商人吗,是不是惹上了什么官司,和御哥哥又有什么关系?
初晴心乱如麻,却见容御修长的手指在琉璃上轻轻滑动,不等她看明白他到底在写什么,只见字画缓缓升起,很快在头顶消失不见,眼前竟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入口。
容御取出火折子,点上,走进入口,初晴也跟着他走了进去,那道暗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彻底隔绝了室外的天光。
初晴借着火光,好奇地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暗室,房间很小,只有一个桌案和一张长榻。当她看到长榻上躺着一个人时,下意识张开嘴,差点惊叫出声。
她走到榻边,看清了榻上人的样子。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年纪比容御还小几岁的少年。少年的双眼紧闭,容貌十分俊朗,身上盖着薄毯。虽然她看不出他伤在哪里,却见他那仓摆得近乎于透明的脸色,就像一个重病的人。
她后退一步,小声问容御;“他在这里呆多久了?”
“说来话长,他昨晚被人追杀,我收留了他,将他安置在这里。”容御长话短说,又叮嘱她道;“这些天你就住在书阁里,按时为他送饭,千万别让人进来,别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