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手一拜,蒋牧林就要告辞。
却听得一声:“我救了你的命,人都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公子要怎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蒋牧林欲离开的身形一顿。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林卿卿,脸上挂着几分不敢相信。
“小姐待如何?”他不由问道。
他乃罪人之身,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身的罪孽,她就算要他的报答,可他又能给她什么?
他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若救他的人是穷困人家,不管怎样,他总有一身力气,又会写几个字,不论是做点苦力,还是赚些银钱,总要报答一番的。
可救他的人是林卿卿,只瞧她这一身的装扮,便不下几十两银子,哪里是缺他报答的人?
但既然对方这样说了,少不得应承一句:“小姐倘若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说来罢。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哪怕要了我这条命,也必为小姐办到。”
“好。”林卿卿的脸上露出一点儿笑容来,“我要公子卖身给我三年,为我做三年的账房。”
说完,看见蒋牧林诧异的神情,挑眉又道:“公子方才说,曾读过几本书,想来做个小店铺的账房,并不为难吧?”
蒋牧林想不到,对方打着这样的主意,心里觉得古怪。这姑娘做事,怎么这样叫人摸不着头绪?
但他方才话已出口,此刻自然没有不应下的道理:“不为难,但凭小姐吩咐。”
林卿卿便笑了,对他道:“你且歇着,我这会儿要去外头放烟花,等我玩回来再与你分说。”
说罢,不再瞧他,叫了迎春往外行去。
留下蒋牧林,愣愣地站在屋子里,欲言又止。
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随性的姑娘。看起来年轻漂亮,可亲又可靠,怎么说话做事这样与众不同?
又想起自己方才卖掉了未来三年的自由,好笑地摇了摇头,再看外头屋檐上的白雪,只觉心中无边的晦暗仿佛被切开了一道口子,驻进了一缕微光。
林卿卿带着迎春在街上放了好一堆烟花爆竹,跑得满头是汗,身上更是热烘烘的,这才回了府。喝了一碗姜汤,才叫了蒋牧林说话。
林卿卿起床时已经晚了,跑了一圈回来,已是过了吃午饭的时候。但家里没什么长辈,自然无人管教,更不必等谁,因此叫厨娘做了羊汤暖锅,又切了肉和菜,一边吃着,一边说话。
蒋牧林本不想应,他心里存着男女大防的念头,只觉得与林卿卿一桌吃饭并不合适,但林卿卿嘲笑他:“你连那样的事都敢做,怎么与我一桌吃饭却不敢了?”
“怕污了小姐的闺誉。”蒋牧林道。
“闺誉?”林卿卿嗤笑一声,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我出去后,你就没打听我这府里的事?”
蒋牧林顿了顿,没答话。
他自然打听了的。
毕竟是要效忠的东家,他总要知道这府里都有谁,是做什么的。林卿卿说的他知道,她觉得这府里没有长辈,闺誉什么的早就说不清了,因此没必要再刻意去守。可他觉得,该守的还是要守,身正不怕影子斜,以后出点什么事,也问心无愧。
“看来你知道的不多。”林卿卿淡淡地道。
羊汤暖锅已经热了起来,冒出白腾腾的热气,香气直往人的鼻子里钻。蒋牧林好些日子没吃过热饭,更别说肉了,这一下子有些受不住。
可是当他听到林卿卿说起这府里的种种,那股子诱人的香味儿顿时就不见了,他背后都沁出了冷汗,只觉暖融融的屋子仿佛冰窖一般。
她精致的面孔被水汽掩盖,并不那么清晰,只有嫣红的唇一张一合,说着叫人心惊肉跳的话。
她的父亲,她的继母,她的继妹,他们待她的那些冰冷凶狠的手段……
一时间,他心头划过什么,仿佛有些明白林卿卿待他的种种古怪。
他们原是同病相怜。
闺誉?对她这样的人来讲,简直可笑。
他没再说什么,一撩袍子,在桌边坐了下来。
见他坐下,林卿卿微微一笑,方才那些冷冰冰的氛围消融不见。
“我想开一间书局,你做账房,也做掌柜,为我打理。”林卿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她在南边走了一圈,心里便生出这份念头。
“店面无需很大,能坐二十来人即可,但是地段最好安静些。里面多备些书,种类要多,数量不必多,可以备些笔墨纸砚,叫有需要的人自己抄写。”林卿卿慢慢说道。
她的这番打算,只为方便赶考的学子们,给他们提供读书的地方,叫他们能安心下来读书,再制造一个读书的氛围,叫他们有读不懂的地方可以互相解答。家里不富裕的,可以自己抄写书,比印刷的便宜许多。林林总总,便是要提供方便。
“小姐这番打算,可真是……”蒋牧林听了个开头,便呆住了,待听到后来,更是神情复杂,连涮锅子都忘了。举着筷子,久久不动。
林卿卿做这件事,并非为了一时赚钱。或者说,一开始是赚不了钱的,全是往里贴钱。
但脑子稍微灵活些的,便知林卿卿这番举动,稳赚不赔——每年许多进京赶考的学子,总有些出人头地的,受了林卿卿的恩惠,哪有不思报答的?
林卿卿既赚了名声,又给自己找了靠山。
“好,这件事我为小姐做。”蒋牧林心中有些翻涌,竟是恨不得立时便去做这件事。
他本就没有心如死灰,不过是一时的茫然,不知前路如何走。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他忠心耿耿的小厮,但更多一部分原因是报仇之后,心里面空空落落。如今听了林卿卿的一番打算,就好像眼前亮了一盏灯,晦暗的前路被照亮,原先僵冷的思绪也破冰,开始飞快转动起来。
他又想到自己的小厮,虽然很小就卖到他身边,而且是卖的死契,但一直放心不下年幼的妹妹。等他安定下来,便可以去照顾小厮的妹妹。
“我去打听打听,哪里有转让的店铺。”吃过了午饭,蒋牧林再也坐不住,裹了下人借给他的棉衣,便出了门。
迎春免不了笑他:“大过年的,街上都没开门,上哪里打听去?”
林卿卿也笑:“他既然想去,便叫他去就是,总比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好。”
临出门前,蒋牧林特意洗了脸,梳了头,打扮得整整洁洁,整个人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气。眼里的晦暗更是一扫而空,看起来精神奕奕,如同一块开光的玉,俊美的本质再也掩不住,叫人一看便移不开眼。
迎春看了又看,忍不住嘀咕:“单论人品,蒋公子竟比小王爷还要好些。”
她虽然是奴婢出身,但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没吃过什么苦头。自从来到林卿卿身边后,哪怕林卿卿比她聪明,比她能干,却总觉得林卿卿可怜,忍不住为她操心。
而最叫她操心的,便是林卿卿的终身。
☆、066
一个丫鬟竟操心起小姐的婚事, 说出去要被打死的。可迎春知道,林卿卿上头没有父母爱护,虽然有舅家护持, 但总隔着点什么。
迎春说不好,只日日跟在林卿卿身边伺候,多多少少察觉到一些。譬如婚事,只怕林卿卿没想过叫周家为她操心。
瞧着那位小王爷的行径,只怕林卿卿最后要落在他手里头。但迎春不喜欢徐渭, 这人不稳重, 不体贴,总是胡来,也听不进去人话。除了身份高贵一点,就没什么优点了。
不像蒋牧林,为人稳重,谈吐斯文, 彬彬有礼,是个很不错的人。除了出身差一点, 又做过一点骇人听闻的事。
叫迎春说,蒋牧林做的事虽然惊心, 却也有情可原——如果她的母亲叫人辜负、背弃、折辱至死, 她也做得出来这种事。
何况, 林卿卿也是吃了血脉至亲的苦头,这两个人如果在一处,必定能够明白彼此的苦衷, 互相爱护,互相扶持。天长日久,便比至亲还要至亲。
迎春越想越觉得蒋牧林很配林卿卿。才要开口对林卿卿说,眼前不知怎的浮现出徐渭的面孔,他的眼神满是冷意,像是两柄冰锥扎在她的肩头,生生将她钉住,半个字也说出不来。
“怎么脸色这样白?”林卿卿一扭头就看见迎春白着脸,往日活泼的眼睛里竟透着恐惧,顿时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迎春一直跟她在一块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叫她忽然这样恐惧?
迎春心里许多话想说,只是开不了口。犹豫了下,摇头道:“没什么。”
自己害怕徐渭也没什么,谁叫她只是个丫鬟呢?可小姐不怕他。小姐聪明又能干,哪怕徐渭不肯放手,小姐也不是逃不脱。只要自己站在蒋公子那一边,适当的时候为蒋公子说句话,其他的就由小姐操心了。
这样一想,她的脸色便恢复了正常。
下午,周家派人来接,要林卿卿去吃晚饭。林卿卿没拒绝,带上迎春往周家去了。
都是一样的府邸,可林卿卿一踏进周家的门,就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暖意。只见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说话时都含着笑,叫人一看就高兴。
林卿卿揣了一荷包的金豆和银豆,见了讨喜的下人就发上一对,引得周家的下人们都来她跟前讨好,大把大把的好话说出来,哄得她好不开心。
但即便周家再好,那也是周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林卿卿习惯了清冷,虽然也喜欢那点儿温暖,到底还是在自己家更舒坦。因而只住了一晚,便回林府去了。
蒋牧林却是已经看好了两处待转让的店铺,见林卿卿回来,便与她说了起来。
“两处都在城东,周围是些茶肆酒楼,算不上十分清静,可也不算吵闹。”蒋牧林的语气透着喜悦。
林卿卿十分惊讶:“过着年呢,街上的店面都没开门,你哪里打听来的消息?”
蒋牧林羞赧地一笑,才道:“识得几个乞儿,与他们打探的消息。”
林卿卿见他眼神闪烁,顿时明白过来,多半是他落魄的时候,曾与乞儿为伍。
但即便如此,他能在一日之内,居然就找到两处待转让的店面,这份能耐也是叫人吃惊了。
“好。等过了年,咱们一起去看看。”林卿卿笑着道。
两人都算得上孤家寡人,上头无长辈,下头无小儿,满打满算只有自己一个人,因此时间上十分充裕,兴致来了就看看书,研究些吃食,要么便筹划着开书局的事项,屋里要什么家具,该怎样摆设,需采购哪些书籍,笔墨纸砚是哪家的好,等等。
有时兴致来了,便讨论到很晚,因此没几日便被徐渭撞见了。
“他是谁?”好容易应付完宫里的事,徐渭便往林府来了。不成想,还没进门,便见窗户上映着两道人影,其中一道宽厚高大,赫然是个男人的身影!
他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推门进去,就见林卿卿的对面坐着一个面目俊美的青年,一时惊怒交加,胸膛都要炸了!
林卿卿见他忽然闯进来,也是一愣。这几日,她倒是把徐渭给忘了。只因从前过年时,他总是很忙的,要祭祖,要走访亲戚,要接待客人,还有老肃王曾经的下属们也要来拜见,故而这几日肃王府门口车马如云,徐渭根本脱不开身的。
“这位是?”不等林卿卿开口,蒋牧林已经站起身来,看着徐渭的眼神若有所思。
此人年轻俊美,气势不凡,要说是王公贵族也是可能的。蒋牧林身为商家子,虽然不得家中看重,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只见徐渭踹门而入,似是跟林卿卿有交往的模样,心中略一思索,便有离意。
他的识时务却没有让徐渭的脸色好上几分。一想到这个长得人模狗样的男人居然跟卿卿坐一起,而且都这么晚了,还相谈甚欢,他心里登时翻江倒海,酸得难受。
“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们明天再谈。”林卿卿并未对两人介绍,而是站起身送蒋牧林。
蒋牧林并没有多说什么,对徐渭拱了拱手,便往外行去。
才走下台阶,便听身后“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他脚步一顿,不知怎的,就回了头。
只见纸窗上映出两道人影,挨得极近。未婚男女怎能挨得这样近呢?
哪怕猜到几分,蒋牧林仍觉得心尖上似乎被小虫咬了一下,身子僵硬。良久,他转回头,暗暗对自己说道:“蒋牧林,你与林姑娘乃是君子之交。”
他默念了好几遍,心头被小虫子啃咬过的感觉才慢慢散去。呼出一口气,抬起脚步远去。
屋里头,徐渭抓着林卿卿的两只手臂,满脸凶意:“他是谁?你明天还要见他?”
如果他今天没来,她要与他秉烛夜谈到何时?一想到这里,他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胳膊被抓得痛极,林卿卿心里冒出了火气,既为徐渭的不信任,也为他这样失态地抓疼她。
可两个人在一起,争执吵闹是无益于感情的。
林卿卿不愿意让心上人难受,因此忍着疼对他笑了一下,明明白白地解释起来:“他叫蒋牧林,是我和迎春前几日捡回来的。”
把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徐渭,只除了蒋家走水那日她曾见过他,以及劝过他的事。
她解释得这样详细,当真是心里一点儿鬼也没有,可徐渭还是生气:“有什么话不能白天说?非要晚上说?”
“想起来,就说了。”林卿卿老实地道,“况且,我打算过完年便把书局开张起来的,时间有点急迫。”
“那也不能单独相处到这么晚!”徐渭不依不饶地道,“如果我跟郑菲儿单独相处到这么晚,你难受不难受?”
他不依不饶也就算了,居然还举出这样的例子来,叫林卿卿忍不住冷笑起来:“我不难受。”
“什么?!”徐渭提高声音,“你再说一遍?!”
林卿卿方才好声好气地解释一番,是不想两个人都带着火气吵架。
可徐渭这样蛮不讲理,她是不肯惯着的:“你要是敢跟她单独相处到这么晚,以后也不必来见我了,我自过我的,你自过你的,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
“你什么意思?”徐渭这下不止是愤怒了,“只许州官点灯,不许百姓放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