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的四壁都铺垫了一层厚厚的棉絮,人行走在其中,脚步声呼吸声完全被棉絮吸收,听不到一点动静。
宁霏带着阮茗,从地道中离开庆王府的地界,一直到了地道尽头的一间暗室里面,这才解开阮茗的穴道。
阮茗坐在那里,全部穴道包括哑穴都解开了,但她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泪流满面,仿佛化成了一座只会流泪的雕像。
宁霏拉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来,自己也坐在她的对面,她像个木偶一样,只会呆呆地任人摆布。
“看到了吧。”宁霏说,“这世上有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阮茗眼中的泪水无声地落下来。
刚才的那短短片刻时间,她的确看见了最可怕的事情。
宁霏带着她躲在假山后面,她看见了庆王、千面无常和季嵩,也听见了他们之间的全部对话。
她一点也不愿意相信她所听到的一切。开始的时候她坚决认为是宁霏找了人来易容成庆王混进庆王府,编造谎话来骗她,可是她太熟悉庆王,即便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内在,她也熟悉他的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不经意的姿态,以及任何易容术都模仿不出来的琴声。
哪怕对方的易容术实在太高明,她看不出来,那后来的季嵩也不该看不出来。季嵩是庆王的第一谋士,在庆王身边待了二十多年,如果庆王真的是由人假扮,以季嵩的眼光不可能识破不了。
而要说连季嵩都是假扮的,那么只有整个庆王府都落入对方控制之下,才会发现不了庆王府里这么重要的两个人都被掉了包。
这种可能性显然为零。因为宁霏如果有这么大的本事,派人天衣无缝地冒充庆王和季嵩,那现在还抓着她干什么,直接一锅端了庆王府就行了。
她为庆王找尽了各种借口和理由,但发现都无法掩盖过去。她在心底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眼前的这个庆王是真的,他所说的一切也是真的。
宁霏继续道:“我以前就对阮姑娘说过,你不了解庆王真正的为人,追随在他身边,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莫及。即便不是为你自己后悔,也为你的亲人。我想你应该能明白,他为什么要灭阮府的满门吧?”
“刚才你看到了,千面无常不愿意入他的麾下,他就毫不犹豫地要杀对方灭口,因为他不需要一个知道他秘密而且还不受控制的合作者。你当然要好一些,你对他有知遇之恩,愿意为他尽心尽力,但这对他来说还不够,他需要的是你对他死心塌地。”
“所以他设了一场大局,灭掉整个阮府,斩断你的后路和依靠,让你除了庆王府以外无处可去,只能留在他的身边尽忠于他,别无选择。同时把罪名栽到七殿下的身上,又能挑起你对太子府的仇恨,让你不择手段地帮他对付太子府。还能逼迫太子府违逆皇上,我和七殿下抗旨潜逃,以致于太子获罪被罚。一箭三雕,你们阮家在火海中丧生的五十三口人,对他来说,应该算是死得很值得了。”
“住口!”阮茗突然尖叫起来,抱着头蹲下身去,缩成一团,“不要再说了!”
079 遗诏,登基大典
宁霏却并没有住口。
“当然,这怪不得你,因为你也被他蒙在鼓里,以他的段位,自然能让你什么也察觉不到。但现在既然你已经知道他做了什么,那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就是取决于你自己了。”
阮茗仍然抱着头缩在那里,像是崩溃一般,只能听见她啜泣的声音,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宁霏继续道:“今天你本来应该去礼国侯府,我送了一个易容成你模样的假冒者过去,到了礼国侯府之后就会装病,尽量不跟人交谈,一般情况下不会被识破。但天黑之前‘你’也得从礼国侯府出来,返回庆王府,所以你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半个时辰之后,我派人送你去礼国侯府,把那个易容者换回来。接下来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宁霏说完,也不看阮茗的反应如何,径直就走出了密室。
密室外面,谢渊渟正在那里等她。
他中的毒已经尽数清解干净,这几天一直跟宁霏在一起,通往庆王府花园的这条地道是他让穿山会挖出来的,那个去见庆王的易容高手千面无常,也是他让他手下的浩峥假扮的。
阮府纵火案查了这么多天之后,终于查出了线索,根据街坊邻居们回忆起那个易容者的身手特征,以及易容术的高明程度,推测出来这个易容者应该是江湖上一个号称千面无常的易容高手。
千面无常没有创立门派,也没有效力于什么人,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江湖上独来独往。跟自由杀手一样,杀手接单拿钱杀人,他则是接单拿钱易容成别人完成任务。
千面无常闲云野鹤,庆王跟他之间没有过多的来往,只是普通的合作雇佣关系。因为易容的谢渊渟是阮府纵火案栽赃陷害的关键,出不得半点纰漏,这个易容者必须是一等一的高手,所以庆王才花重金请了千面无常来。
真正的千面无常根本没有去跟庆王告什么辞,早在发现太子府正在追查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自己离开了京都,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太子府的抗旨之罪已经犯了,建兴帝也病倒了,现在查到千面无常这条线索,公布出来已经晚了。而且没有找到千面无常本人,调查和推测出来的结果,仍然算不上是证据。
但并不意味着这条线索就没有用处。千面无常是阮府纵火案中最关键的人物,而且他人有千面,平时总是以各种不同的外貌出现,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面容、身材和声音是什么样子。他没有一般意义上的个人特征,是最容易易容假扮成别人的那种人,但这也意味着,他是最容易被别人易容假扮成的那种人。
对庆王说的并不完全是假话,千面无常确实有一个同门师弟,就是谢渊渟手下的浩峥,所以之前才能推断出假扮谢渊渟的人是千面无常。浩峥凭借着对千面无常的了解和熟悉,假扮成了千面无常,去套庆王的话。
至于这套出来的话,自然就是给阮茗听的。
阮茗是庆王着意想要培养的人才,庆王杀死了这把刀原来的主人,用锁链把它拴在自己身边,想要把它变成一把只属于自己的吹毛断发的宝刀。
但刀被磨得越锋利,掉头来捅向他自己的时候,就越是致命。
谢渊渟问道:“谈得怎么样?”
宁霏说:“现在还不确定,过半个时辰就知道了。”
阮茗其实还是幸运的,至少比前世的自己要幸运得多。她没有真正爱上庆王,有人在她还未完全沉入泥沼的时候,当头一棒重重地敲醒了她,虽然也许被敲得痛不欲生,但至少她能看到被敲碎的茧子外面的真实世界。
半个时辰之后,宁霏回到密室。
阮茗已经不是刚才捂着脑袋缩成一团啜泣的样子,背对着她,站在密室中央,脊背笔直而挺拔。
阮茗缓缓地回过头,她的神情平静自然,除了眼眶还有微微的红色没有退去,脸上已经看不到一点泪痕,眼里只有波澜不惊的光芒。
短短半个时辰,她表面上看上去跟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但整个人的内部就像是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般的蜕变,像是一根稚嫩的竹笋,脱去笋衣,拔节而上,成为一棵在黑暗中优雅从容地生长出来的青竹。
宁霏微微一笑:“庆王妃这是已经想好了?”
“我不知道七皇孙妃在说什么。”阮茗淡淡说,“我今天只是去了礼国侯府一趟,现在正准备回庆王府,有什么需要想好的?”
宁霏眼中笑意更深:“我们这就送庆王妃回府。庆王妃回去后请多加保重,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阮茗转身走出了密室:“放心,我们不久后就会再见。”
……
元宵节之后。
建兴帝的病情持续恶化,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人都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就靠各种灵丹妙药吊着一口气,也不知道这口气什么时候就会断掉。
龙泉宫外每天都是黑压压地跪满了妃嫔美人、皇子皇孙、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等着建兴帝随时都有可能的驾崩。
直到这个时候,建兴帝才终于认命,拟出了迟迟不出的传位诏书。
但按照祖制,传位遗诏要等到皇帝驾崩之后才能拿出来宣读。由建兴帝身边的苗公公持诏书,当着皇室宗亲文武百官所有人的面,将诏书封于匣内,高悬乾清宫匾额之后,等建兴帝驾崩后取出,昭告天下。
不过,建兴帝拟这份诏书拟得十分及时。正月二十四的凌晨,也就是建兴帝刚刚拟出诏书的第二天,龙泉宫内就传出了建兴帝驾崩的消息。
礼部早就已经将一应事宜准备完毕。建兴帝驾崩当天,大殓之后,将梓宫停在乾清官,但凡有品级的贵族官员,全部从乾清门鱼贯入皇宫吊唁,行三叩九拜之礼,焚烧冥器冥钱。权贵百官即日开始斋戒,斋戒期满后,官员不准作乐,禁止丧服嫁娶活动。在京的军民百姓要在二十七天内摘冠缨、服素缟,不准祈祷和报祭,一月内不准嫁娶,一百天内不准作乐,四十九天内不准屠宰。自大丧之日始,各寺、观鸣钟三万次。
丧葬流程并无之特殊之处,建兴帝驾崩的第二天,是颁布遗诏的时候,这才是众人真正紧张的时刻。
正月二十五上午,一身缟素的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全体跪于乾清宫大门前的广场上,苗公公一脸凝重的正色,从乾清宫匾额后面取下被封起来的传位遗诏,恭恭敬敬地裁封开匣,捧出圣旨。庆王和太子两派所有人的心脏一下子都悬了起来。
苗公公开始宣读遗诏:“……庆王皇八子谢逸司,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最后一个字读完,庆王一派的众人大喜过望,太子一派则是大惊失色。
虽然太子刚刚被建兴帝处罚过,但众人大多数还是认为太子的赢面更大些,因为庆王有一个背着大不敬罪名的母妃和谋逆造反的同胞兄弟,背景出身实在是太差。而太子的生母孟皇后是建兴帝唯一动过真正感情的女人,即便建兴帝不是很欣赏太子本人,但这储君的位置二十多年来都从未动摇过。
建兴帝最终竟然会传位给庆王,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当即就有太子一派的朝臣提出异议,苗公公把遗诏交给朝中十数位重臣一一过目,验证真伪,遗诏确认无误,的确是建兴帝的亲笔字迹。
太子倒不像其他人那么意外。这样的情势发展,也在当初他们的预料之内。
最近这段时间他被削权禁足,关在太子府,皇宫中和朝廷上的很多消息被隔绝,而建兴帝又病重不起,精力不济,没有人处理政事,不少权力都不得不交给了庆王。
庆王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手握权柄,做主理事,完全可以借此往皇宫里面安插势力,建兴帝身边有他的人也不足为奇。
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和后宫妃嫔们绝大多数都只能等在龙泉宫外面,能进出龙泉宫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人,里面发生了什么,外界未必知道。
无论建兴帝这份遗诏是传位给谁,太子都相信庆王一定有办法把那上面变成他的名字。
但他这时候只是不动声色,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跟他一派的其他人一样,显得震惊失望和愤怒。
遗诏验明,向天下颁布,随后就开始择日即位礼,准备庆王的登基大典。
吉日选在二月初九,这期间又出了一件事情。
太子府向远在漠北的李家军传信,信件被御林军拦截了下来。信上的内容是太子不服建兴帝遗诏,意图让李家军南下兵临京都,拉下庆王,自己登基为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