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的药香扑鼻而入,是王家兄弟身上的味道,卫戗抬眼对上红衣少年:“王瑄?”
王瑄翩然一笑:“大婚第二天一早,就亟不可待地赶来见我,甚至不惜冒险闯进禁地。”歪歪头,“戗歌,我很欢喜。”
卫戗感觉有点尴尬,汗颜一笑:“你……嗯,还好吧?”
王瑄抬手摸摸卫戗头顶,袖摆拂过卫戗脸颊,带来些许凉意:“多谢你的关心,只是在八卦池里泡了一整晚,这会儿感觉连脑袋里都进了水。”
卫戗抽抽嘴角:“哦,真不幸呀!”她硬着头皮闯进塔,可不是来闲话家常的,既然王瑄没有大碍,还是早点切入正题,于是又在心里组织了一下,再次开口,“事实上,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王瑄扬起眉稍:“哦?”
卫戗深吸一口气:“昨晚迎亲途中,我等遭遇意外,阿濛她为了救我,伤到自己,目前人事不省,阿瑄,我需要你的帮助。”
王瑄刚刚扬起的眉,此刻微有些蹙:“你要我怎样帮你?”
卫戗一鼓作气说出来:“阿濛她并未伤及要害,却脉息微弱,醒不过来,神医猜测她有可能是被锁了魂,我知道魁母前辈有能力助阿濛渡过此劫,然则像她那样的不世高人,非我辈所能随意叨扰,是以想拜托阿瑄你,烦为引见引见。”
王瑄目光仍停留在卫戗脸上,只是神色露出些微勉强:“虽世人皆道我乃魁母前辈座上宾,然则在我看来,自己和刀俎上的鱼肉并无多少区别,卿卿,你这个要求……”
后话被不想收到拒绝的卫戗匆匆打断:“我承认这个要求确是强人所难,但即便明白,还是要跟你强求。”说话间,噌啷一声拔剑出鞘,在虚空中舞出一朵漂亮的剑花,刺啦一下划开右侧的袍摆和裤脚,露出脚踝上的乌金链,确定王瑄已经注意到,她才接续,“去年初相识,你予我三个承诺,回到临沂后,我用掉一个,如今还剩下两个,今日,我要向你讨要第二个承诺——”抱剑作揖,“卫戗恳请十一郎,救上一救我家阿濛。”
王瑄安静听完后,清雅一笑,道:“卿卿下山,不过才一年,却好像扮了一辈子男儿郎,脱口之言,恁般大丈夫!你家阿濛?莫非你已忘却阴阳,真将她视作你的妻室?”
卫戗硬着头皮迎视王瑄审度的目光:“明知我犯上欺君大罪,还要毅然选择下嫁,更在危机关头,舍命相保,所以,在她没有凭借自己意愿离我而去之前,她就是我的责任我的人。”
王瑄:“你的这个想法……”
卫戗:“怎么?”
王瑄:“真麻烦。”
卫戗:“哦!”她很急,没心情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遂强行将话题扭转接回前话,“世人皆知,琅琊王氏十一郎,是个一言九鼎的俊杰,窃以为,这般人物,必定不会撕毁当初慎重其事与我立下的誓约。”
王瑄定定审视卫戗好一会儿,极轻地笑了一声:“戗歌,这边是所谓的无欲则刚,关心则乱罢!”
卫戗不明所以:“嗯?”
王瑄答疑解惑:“初得我乌金链,因为‘无欲’,你淡定地与我谈交易;今日前来,因为‘关心’,你竟在明知我并不在意世间俗礼的情况下,拿虚名压我,看来虞氏阿濛在你心里,果然很不一般。”叹息一声,“戗歌,这样可不好。”
卫戗承认自己的确乱了心,下山之前,她默默立誓,必将结合前世经历,竭尽所能守护住所有关心她和她关心的人……
但重新来过这件事,其性质就是一个“变数”,而她本人更是致力于改变历史,无形中导致许多相关人物的命运偏离原本的轨迹,这其中虞濛就是一个典型。
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即便重头来过,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感情至上——哪怕再艰难,那样珍惜着她的虞氏阿濛,她是救定了!
于是卫戗开口:“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阿濛予我的还是浓情厚意,这样没什么不好的。”锲而不舍,将龙渊剑刻意拄在露出来乌金链的脚踝边,吸引王瑄的注目,“十一郎确实不在意俗礼虚名,然则这链子,对你来说却是珍贵之物,你当日说过,会用三个承诺赎回它,今日我来,郑重请十一郎实现第二个承诺。”
王瑄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其实我不过是个闲人,是留在琅琊还是随你同去,左右也无甚区别,而你既然这样诚心求助于我,魁母前辈那里,我亦可勉力一试,只是……”
卫戗紧张道:“怎的?”
王瑄无可奈何道:“你也瞧见了,我日益虚弱,近来更是尤其嗜睡,即便做出决定,若那位不肯走,我也无可奈何。”
卫戗双目亮了一亮:“也便是说,若阿珏愿意,你便没有意见?”
王瑄叹了口气:“他是‘阿珏’,我却是‘王瑄’、‘十一郎’,待遇还真不一样呢!”
卫戗愣了一下:“呃……抱歉!”
王瑄漫不经心地笑笑:“随口一说,卿卿不必在意。”又问,“何时出发?
卫戗想也不想:“事不宜迟,越快越好,如果明日就能上路,更是再好不过。”
王瑄歪了歪头:“不再多等一日?”
卫戗直觉反应:“我非琅琊人,十一……阿、阿瑄不与我同,此去短则数月,多则怕是要半年以上,自有许多事情要筹备,我等阿瑄忙完的。”
王瑄抬手摸摸卫戗头顶:“我和你没有什么不同,这些年一直在外面飘着,亦是想走就走,只是凡事须多做准备——若他不肯呢?”
卫戗心下一咯噔:是啊,她竟完全没考虑到,王珏有可能会拒绝她,是什么时候养成这种“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会站在我这边”的荒诞念头的?
卫戗的思绪有点乱,说不清是为“主导王瑄身体的王珏有可能拒绝她”;还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这样信任知情人口中危险的累世怨魂,就像前世信任桓昱一样,但王珏和桓昱是完全不同的,太可怕了!”
最后卫戗艰难吐出:“那就再多等一天罢!”
进来的时候有内线放水,十分容易;而出来的时候,更有老族长王峦亲自前来相迎,不但顺畅而且风光。
但卫戗满腹心事,实在没心思和这位氏族之首,权势地位远高于琅琊国国君司马润的王峦拉关系套近乎,敷衍地客套几句,就告辞了。
回程途中,卫戗一边考虑要怎么安排姨婆,芽珈和诺儿;一边又盘算说服王珏的套路,貌似王珏好像不大喜欢虞濛?万一他不肯帮她救虞濛,她又该怎么办?
☆、后起之秀
虽说还没跟王珏碰过面, 但卫戗赶回来之后, 立即着手为西行做准备。
现今卫戗顶着她爹的缺, 担着护羌校尉的职,停留在临沂, 是为奉旨成亲, 大婚已成, 去往护羌校尉府,本是理所应当的, 倘若着急动身, 连跟上头打招呼报备的啰嗦手续都可以省略。
就卫戗本人来说, 早就习惯东征西讨奔波在外的生活节奏, 甚至遭遇突变,可以半夜爬起来上马就出发, 所以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主要还是虞濛, 原就是娇柔的千金之躯,又遭遇劫难, 要带她长途跋涉,须得考虑周全,车子宽敞舒适自不必说,关键还是要平稳, 别把她的阿濛给颠坏了。
只比寒族强上那么一丢丢的卫府, 自然赶不出这样的好车,王家在出行方面,绝对领先全国, 特别是王瑄的配置,低调奢华有内涵,但她已经跟他提出一个逾越的要求,又怎么好意思再腆着脸讨车用?
不过对于没车,卫戗倒也不是十分担心,毕竟她爹虽没钱,但她却有势呀——“殿前新贵”再加“虞伦快婿”双重身份,并给付超过车子本身价值的金钱,相信会有大户愿意匀给她一辆称心如意的。
掰着手指头数养好车的大户:“王家、谢家、虞家、桓……对了,表哥真贵子,自幼高配置!”灵光一闪的卫戗,双眼亮晶晶。
桓公尤其宠爱桓昱,在他总角之年,就延请工匠为他特地打造了两辆好车,虽不及王瑄那辆铁力乌木的,可也足够阔绰,她两辆都曾乘坐过,车厢里有精雕的壁板,板后还有夹层,可以收藏不少东西。
换做纨绔子弟,多半存放着取乐的道具或者美酒和小吃,但桓昱却在里面塞满书籍,上辈子她在闲时,受他所邀去踏青,乘坐的就是他的车。
卫戗不大喜欢时下贵族子弟常去的城外河滩,不够惊险刺激,人还特别多,于是桓昱就带她往深山里钻,路途不近,桓昱就格外备些瓜果、点心和甜酒。
头一回出去,桓昱肃然道:“你是要做大将军的人,仅靠身手功夫还不够,兵法也须修习。”于是捞起帛书,展开,“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卫戗素来喜欢舞刀弄棒,最是厌烦之乎者也,况桓昱嗓音怡人,又以特别的舒缓节奏娓娓念来,辅以牛车悠哉的乘坐体验,催眠效果出奇得好。
不多时,撑腮靠在雕花小几上的卫戗便昏昏欲睡……打滑惊醒,一抬眼就对上桓昱满脸的无可奈何,她搔搔头皮,冲他呲牙一笑:“嘿嘿——”
桓昱嘴角抽抽:“你可是要做大将军的人,岂能……”对着她刀枪不入的厚脸皮,叹了口气,“算了!”撂下帛书,将水果推到她眼皮底下,他则专心剥起瓜子,最后饱满整洁的瓜子仁全都便宜了她。
再而三地重复这种模式,桓昱到底放弃见缝插针教育法,用他自己的话说:“难得偷来半日闲,不好再为难你,玩个酣畅罢!”
此后,桓昱车厢夹层里,有一格专门收藏着诸如东方朔的《神异经》、张华的《博物志》之类颇得卫戗好感的志怪传奇。
后来出游,卫戗也不再打瞌睡,而是目光炯炯盯着桓昱,双手托腮像个好学少年,竖起耳朵津津有味地倾听一路……那段时光,是卫戗上辈子下山之后,难得的惬意日子。
去年回到临沂,她特意妆点一番,前去拜访下山之前给自己定下的未来夫婿人选,结果大门没得进,却意外在桓府墙外捡到从天而降的逃婚表哥一只。
自那一别,已过去大半年有余,想来像他那样时时事事顾念他人的家伙,一定老早便给家人传回消息。
然则桓昱毕竟是为了逃避与谢菀的婚事而离家出走,即便她卫戗是桓辛之后,在这件事上,桓家也不会对她另眼相看,但哪怕获悉一星半点儿与他相关的消息,知道他还好,她也便安心了。
卫戗行动派,制定方向后,立马出门,有了踏雪,省下不少时间。
事先虽未递上拜帖,可报上名讳,连通报都不必,直接放行,借车一事,更是异乎寻常的顺遂,她只含蓄地表示,准备去上任,决定携眷同行……
将将起个头,桓公便已领会,当即表示:“这些年,你爹和他那位不省心的继室,也没积下什么恒产,此去路途遥远,若无好车可乘,恐怕娇柔女眷难以消受,正巧你九表哥有两辆还算舒适的车,闲在那里暂时用不着,你且选一辆赶回去用。”
卫戗就为这事来的,也没跟桓公虚礼客套,欢天喜地,感恩戴德。
兴奋过后,卫戗提出给付租金,却被桓公一口回绝,在她纠结之际,桓公手攥成拳,挡在嘴边轻咳两声,道:“倘若方便,劳烦你帮老夫一个忙。”
卫戗一愣,没想到位高权重的桓公竟会求助于她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什么情况?
尽管疑窦丛生,可卫戗还是开口回复:“蒙公不弃,如有用得着戗歌的地方,但请吩咐,戗歌必将全力以赴。”
解决用车的麻烦,却又迎回一桩心事,回程途中,卫戗始终眉头紧锁——桓公托她,赴任途中,顺道帮忙打探一下桓昱的下落。
桓昱失踪,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视线中,还是新春之前,貌似被一伙儿强人给掳走。
按理说桓昱当初走得匆忙,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财,当然,桓昱头脑灵活,生财有术,不乏边走边积下黄白之物的可能性。
桓昱的确是个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少年郎,没怎么见识过江湖险恶,却也该懂得财不露白的浅显道理;还有,他虽没有功夫傍身,可三五个寻常鼠辈想要拿住他,也不是什么容易事。
关键强人打劫,多为钱财,掳他所为何图?
至于桓公为什么慎重其事拜托她,这点倒是很好理解,一则她顶着南公关门弟子的名号;二则她从幻境中救出她爹,在世人眼里,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后起之秀,值得信赖。
再回府中,天已擦黑,卫戗简单清洗掉奔波的风尘,在王珏来之前,准备先去看看虞濛,不想竟在虞濛房间看到芽珈。
当时芽珈正将毛巾在盆里洗净拧干,然后小心翼翼地给虞濛擦脸。
因为长年积习,卫戗走路很轻,如果心里压着事,走路基本上近乎无声,但芽珈还是很快发现她,捏着毛巾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卫戗上前,抬手摸摸芽珈的脑袋:“不去用饭,来这作甚?”
芽珈抿抿嘴:“戗歌……又要……离开。”
卫戗停在芽珈发顶的手顿住:“嗯?”
芽珈深吸一口气:“芽珈……不想……再分开……”有点慌乱,“芽珈会乖……不给戗歌……添乱……”抬手比着虞濛,“还会帮忙……照顾嫂嫂……戗歌……不要再……丢下芽珈!”因为口齿不够伶俐,急得眼圈都红了。
卫戗心中一颤,上天怜见,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从最初的心痛不能眠,恨不能提刀下山劈了那对狗男女,到逐渐冷静下来,可以心平气和去思考。
既然回到未曾相识前,那么一切纠葛还未开始,与其迫不及待地展开报复,不如从容不迫地守护爱她和她爱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