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问候着他老祖宗,面上却还要拿捏出落落大方的笑容,装模作样揖礼道:“下官见过殿下……”能不叫她持续性胃抽筋么?
当时出来找爹时,他们一小队人马,轻骑上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现在倒是好,浩浩荡荡一群人,还要照顾着几位纤纤弱质的名门小姑,要求能怎么稳就怎么稳,还好,不用担心时间问题。
看到司马润加入车队,卫戗故意放慢速度,想不着痕迹和司马润拉开距离,可她慢他也慢,她稍微一快,他立马跟上,简直和她保持神同步,见此情景,卫戗也失去了骑马的兴致,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光明正大甩掉司马润时,后方突然蹿出一条绿色人影。
卫戗一转头,对上緑卿怡人的笑脸:“你?”
緑卿脆声道:“卫校尉,我家主君有点事,想请您过去商量一下。”
卫戗抬头看看,青天白日,她家的主君应该是王瑄吧,难道他也和她心有灵犀,知道她正在寻找脱身之策,便醒过来帮助她?
还不等卫戗做出反应,司马润先应声了:“听说十一郎近来身子总是不大好,奈何本王这几日十分忙碌,一直没抽出时间去看看他,现在总算有了闲时,便与卫校尉一同过去看看他罢!”
卫戗简直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抓腰间的龙渊剑——这厮都快赶超鼻涕虫了,怎么能这么腻歪人啊?
緑卿面不改色,迎着司马润不卑不亢道:“殿下,真是十分抱歉,我家主君先前昏睡着,醒过来之后便要见卫校尉,特别吩咐奴婢,他要和卫校尉说的是一些格外重要的私密事,千万莫要让不相干的旁人一起跟过来。”
司马润脸色丕变:“本王是不相干的旁人?”
☆、同归于尽
见司马润终于收敛起那扎眼的笑容, 卫戗觉得自他出现后便梗在心肺间的一口闷气豁然消散, 她心安神泰, 悠闲自在的补上一刀:“殿下,恕下官直言, 谈及到个人私情时, 除去当事人之外的第三者, 无论是谁,都是不相干的旁人!”
司马润愕然转头:“个人私情, 你们?第三者, 我……”
卫戗眉梢眼角泄露出一丝娇羞笑意, 她低声道:“是的呀, 王郎与下官。”管他是不是属垣有耳呢,“朕与先生解战袍, 芙蓉帐暖度春宵”①都可以, 王十一郎和卫校尉谈谈私情又何妨?
司马润似一时不能反应,卫戗趁机逃之夭夭。
王瑄马车前, 车帘一撩起,四目相对,都不必看衣着装扮,卫戗便知这个的确是王瑄, 要问她原因, 她大约会说——直觉!
视线往下一移,发现他果然穿着白色的大袖衫,只是今天虽然暖和, 却还不是着单衣的时令,何况他还一副弱不禁风的形容。
卫戗动作利落的跳上车来,回手遮严车帘,拿起搁在旁边的大氅绕过雕花小几来到他身侧给他披上:“本来就不舒服,为何有衣不穿,偏要干晾着?”
王瑄抬手捉住她落在他肩头的手,不等开口,蹲在旁边的渡引发话了:“会撒娇的小鬼有糖吃,阿引的主君不会撒娇,没糖吃,心灰意冷,索性冻死自己,和丫的同归于尽!”
听了渡引的话,卫戗低头看了一眼王瑄,想了想,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解下腰侧革囊,从里面掏出两颗麦芽糖,蹲下来翻开他的手,将糖轻轻放进他手心:“其实这糖并不贵,你要是喜欢,就让桅治去给你买一些回来,反正你也不小了,不用担心吃坏牙齿。”
王瑄扶额道:“渡引的话你也信?”
卫戗眨眨眼:“原来你并不喜欢吃糖啊!”边说边出手想要拿回放入王瑄手心的两颗糖。
王瑄倏地聚拢五指,攥紧麦芽糖移开手躲避卫戗的动作:“我喜不喜欢吃是我的事,你已经给了我,岂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卫戗斜瞥王瑄:原来幼稚也是可以传染的!
王瑄接收到卫戗的眼神,耳根逐渐泛起了红,不过表面看来,还是一派的优雅从容:“方才醒过来,感觉有些热,是以脱掉外衣。”
卫戗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呀!”接着换回正经表情,道:“说吧,找我过来有什么要紧事?”
王瑄执起雕花小几上摆着的茶壶,斟上一盏茶递给卫戗:“司马润来了。”
所以说,果然是“心有灵犀”,替她解围?卫戗坐到小几旁边,擎盏饮茶:“多谢。”
王瑄审视她的表情,见她面对他时,表情与往日无异,才又轻缓道:“其实那件事,就连桅治他们都不太清楚,在王家也只有太公和家父家母等极少数的几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卫戗擎着茶盏的手一顿,她唇就盏沿抬眼看过来:“你十哥?”也是,王珏都坦白从宽了,王瑄肯定会就此事找她谈谈的,端看要谈什么内容了。
王瑄将视线放在手中的麦芽糖上,喃喃道:“那一日,火海里,我听到他的哭喊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卫戗想象了一下,那样揪心的一幕,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不管是死的那个还是活下来的这个,都是不能承受之重。
王瑄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或许是逃避,亦或许是其他原因,再次醒来后,我便彻底忘掉了那些,甚至想不起自己曾有个朝夕相对的孪生哥哥,家人怕我受到刺激,也不敢在我面前提起他,不管是他穿过的衣,用过的物,写过的字或者画过的画,统统丢弃了。”
卫戗想了想,即便明知是假的,可自己还是把幻境中那个“诺儿”玩过的鞠球给带了出来,现在允儿还玩着呢。
“但从那以后,我开始夜夜做恶梦,醒来后又说不清梦到了什么,身体也愈发虚弱,眼睛更是渐渐失明,父母原以为我的眼睛是被烟熏坏了,可带着我去过很多地方,巫医们异口同声的说,我的眼睛没任何问题,身体也查不出病症。”
这些事情,她早有耳闻,但具体细节却不大清楚。
“直到我们巧遇桃箓,事情才出现转机,他对我太公说,我体内宿着一个怨魂,那怨魂从眼入,进到我体内之后,它便封堵入口,蚕食我的魂魄,以期有一日取而代之,桃箓带我去见魁母前辈,前辈用尽办法,也没能彻底将它从我体内驱逐出来,因我有一魂一魄已被它蚕食干净,成功取代。”
卫戗眨眨眼,所以“幼稚”不是传染,而是王珏的魂魄作祟?
“所以呢,你当初发现的‘珏’字牌,它只封住了我十哥的二魂二魄,不过尽管如此,也令他无法继续蚕食我的魂魄,而我脊背上的符咒,也暂时封住了残留在我体内的十哥的一魂一魄。”
卫戗掰着指头算,算来算去:“等等,我听说人有三魂七魄,那玉牌封住了二魂二魄,你体内还有一魂一魄,还剩下四魄呢?”
王瑄苦笑一下:“所谓狡兔三窟,他怎么可能让我知道。”
卫戗点点头:“你继续!”
王瑄果然听话的继续:“那时我由桃箓牵引,将锁着‘珏’字牌的盒子送入桃箓本体中封印起来。”说到这里扯了扯嘴角:“当初我的家人皆以为遇到桃箓是上天的指引,等我想起十哥,才突然明白过来,桃箓和十哥是认识的,十哥的眼睛可以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想来正因如此,所以他一直得不到父母宠爱。”
卫戗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不好的字眼,但那灵光一闪而过,再细想却又好像没什么。
那厢王瑄还在说着:“那年,我兄弟二人随父母去拜访北叟,途中经过桃箓的地界,正好歇晌,我和十哥躲开身边的护卫,偷偷溜出去玩,结果误闯进那里,我看到过了季节却还灼灼盛开的一株老桃花树,倍感惊奇,而十哥却见到了桃箓,他为了不让别人过去打扰桃箓,便在外面设下石阵,那时他才六岁啊,可见,他当真是个十分聪慧的孩子!”
卫戗终于想明白那不好的字眼是什么了,她才管不着那满脑子没好事的小屁孩有多智慧,她的全部注意力全在“桃箓”身上,猛地抓住王瑄:“你说——你说那男不男女不女,打扮得和司马润一样恶心的妖孽就是那棵老不死的桃花树?”那天晚上,她在桃花树附近洗澡,王珏曾主动跳出来认罪,承认他是第一个偷窥狂;王瑄也坦白,他可以“看见”她,那就是第二个罪犯;两个都够受的,现在居然又冒出个嫌犯三号,叫她如何能不爆粗口?
王瑄看着卫戗表情,莞尔一笑,抬手轻拍拍她肩膀:“放心,那只是他的本体,而他的神识早就离体了。”抬头瞥了一眼渡引:“不然估计我那小心眼的十哥早就劈了它给你烤渡鸦下酒了。”
听了王瑄的话,渡引又炸毛了,而卫戗却觉得心口卸下一块石头,在脑子里简单的整理了一下王瑄说过的话,又攒起眉头:“也就是说,我把你十哥放了出来,闯了祸就该负责到底,想办法收拾掉你十哥?”
王瑄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麦芽糖:“就算不是你,早晚有一天,也会有另外一个人去把他放出来,其实现今看来,由你把他放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话什么意思?”
王瑄苦笑一声:“你莫不是忘记了,那玉牌有两块。”
上辈子捡到“瑄”字,这辈子捡到“珏”字,怎么可能忘记:“嗯?”何况,两块玉牌全都交给她保存着。
“‘瑄’字牌,自然是为我准备的,其实啊,太公他,中意的是十哥。”
卫戗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她的手已经落在王瑄肩头,并像好哥们一般拍着他:“其实你也挺不错的,连我师父他老人家都夸过你……呜?”说着话呢,嘴里突然被塞进一块东西,她品了一下,甜的,直觉反应便是要吐出来,结果那刚刚还人模人样说着话的家伙突然凑过来,直接伸出舌头,从她唇齿间将那颗麦芽糖卷了出去,于是卫戗呆掉了!
那厢司马润终于突破重围,挤到马车后面,伸手一撩帘子,正好撞上这个画面,也呆掉了。
片刻后,司马润双目充血,暴突出来,一声怒喝:“王瑄,你小子干什么?”
王瑄搂住卫戗,与她脸颊贴脸颊,自然而然的应道:“我和夫人做些夫妻间常做的小游戏。”对着司马润笑得好不灿烂:“待殿下成亲之后便会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注:朕与先生解战袍(明朝-朱厚熜《送毛伯温》),芙蓉帐暖度春宵(唐朝-白居易《长恨歌》)……
☆、阴险狡诈
蹲在旁边的渡引, 举起一个翅膀装模作样的遮住脑袋, 一双漆黑的小眼睛却透过缝隙窥过来, 炯炯有神的盯着这边情况,见司马润眼珠子都红了, 它还气死人不偿命的跳出来火上浇油:“阿引的主君和主母平日里一向这般恩爱, 殿下初次撞见大约会不太习惯, 没关系的,多看几次也便适应了。”
卫戗先被王瑄占到莫大便宜, 接着又他被亲昵搂抱住, 直觉反应便要挣扎, 但转念一想:既然决定和王瑄抱团作战, 那他们就是拴在一条线上的两蚂蚱,就算他的言行有失当之处, 那也得等到没人的时候, 关起门来再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当着外人的面, 岂能落他面子,自然是怎么团结怎么来。
于是她将身子矮下去一些,这样一来,自然而然就不再与他脸贴脸。
不过, 他司马润能在众目睽睽之下, 和珠玑旁若无人的温存亲热,而她卫戗即便是背过人去也会觉得难为情,何况对面还有个故人, 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盯着看,再听到渡引那番混淆视听的说辞,卫戗觉得伏在王瑄胸口的自己,简直僵成了一块木头疙瘩,变得愈发不自然。
正这时,王瑄将她之前披在他身上的大氅拽过来,兜头罩住她,再次展臂拥紧她,歪着脑袋,脸颊贴着她头顶,慵懒道:“内子很害羞,又被外人撞见我夫妻间的亲昵,实在不好意思出来相见!”
司马润怒极反笑,他上了马车,虽然根本没人能靠过来,但还是小心谨慎的遮严车帘,就着卫戗刚才用过的茶盏给自己斟上一盏茶,边品边道:“十一郎,你也老大不小了,莫要玩过头,不要忘记,你怀中这个,可是当今圣上金口玉言赐给虞公的未来女婿,现虞公人就在这车队中,你如此任性妄为,就不怕损及虞公颜面,继而坏掉王虞两大世家的交情?”
王瑄轻笑一声:“我有意求娶戗歌在前,此事在琅琊境内早就传得尽人皆知,他虞伦岂会不晓,却偏要听信那些卑鄙小人的蛊惑,跳出来横插一脚,给我和戗歌添堵,我都没追究他的责任,他就该偷着乐了,还有什么脸面在我眼前摆谱?”
一头老狐狸和两只黑小鬼就这么杠上了,他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而缩在王瑄怀中的卫戗,近来十分劳碌,被各种事缠着,都没能好好睡上一场安稳觉,这里温暖舒适,马车还在缓行,晃晃悠悠,有点像婴儿的摇篮,身上披着厚实的大氅,鼻端萦绕着清新的药香,耳畔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叫她倍感踏实,于是乎,就这样睡着。
待卫戗睡熟,王瑄低下头来,柔声轻唤:“戗歌?戗歌!”再抬头,笑靥如花:“抱歉,都怪我,让内子累着了,她这一会儿工夫她又睡了,让殿下见笑了。”
司马润=皿=:“……”他为她不顾形象,和王瑄那挨千刀的死小子争得面红耳赤,她竟然胆敢给他在那对她百般揩油的死小子怀中悠哉悠哉的睡着了,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再然后,司马润就被王瑄以马车太挤,不利于卫戗躺下休息为借口,把司马润轰下去了。
跟在不远处的步铭,文竹等人,见到自家主子面色不好的下了车,驱马凑成一堆,七嘴八舌的议论:
“喂,你们谁看明白了,这是怎么个情况?”
“距离这么远,车里出了什么事,谁知道啊,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殿下现在很生气,我等还是小心为妙。”
“我就搞不懂了,那个黑黄黑黄的臭小子哪里好,叫咱们殿下和王十一郎你争我抢的。”
“嗯,就你这种白胖白胖的香小子好!”
“唉,我说梁逐,你怎么人身攻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