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虞氏阿濛,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是个贤良淑德的典范,自从圣上赐婚后,也不再将视线投注到王瑄身上,这一路上更是镇日躲在车中,连卫敏都不见了,要而言之,就是个不闹幺蛾子的娴静女子。
此刻当众恳求她,怎么也得给些面子,于是卫戗一挥手,答应了。
卫戗下马去跟噬渡索要兔子时,噬渡并没有按照渡引嘱咐,痛痛快快把兔子交给她,反倒原地趴下来,两只前爪轻轻摁住挣扎中的兔子,仰头冲她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卫戗一愣,它这形容……莫非也想养只宠物玩?
渡引在树枝上叽里呱啦:“哑,舍本逐末的笨蛋,你是不想要虎大腿了对吧,要不是本神鸟拿你当兄弟,早就亲自动爪,有肉自己吃,多痛快!”
卫戗觉得,渡引是懒得动弹,才把噬渡放出去抓兔子,哪想到关键时刻,噬渡却不听话,这才叫它急眼了。
她蹲下来,抬手抚摸噬渡脊背,低声安抚它,慢慢从心不甘情不愿的它嘴里接过兔子耳朵,起身交给虞濛时,还轻声嘱咐她一句:“小心点,别被它蹬到。”
虞濛接过去,小心的提着兔子,抬头柔声道:“多谢。”两颊飞红,不胜娇羞。
卫戗见虞濛云鬓间不知从何处沾上一片枯叶,顺手帮她摘下来,递到她眼前:“有片叶子。”
虞濛头垂下去,声音更低:“多谢卫郎。”
旁观的司马润拧紧眉头,冷哼道:“不是该叫表弟么?”
梁逐搁旁边浇油道:“啧啧,从卫校尉到卫郎,有意思呦……”
从它处流窜过来,伤及多条无辜性命的猛虎已被杀死,此行目的达到,无需多留,众人抬虎下山。
来时兴致高昂的噬渡,回去垂头丧气,卫戗把它捞上马背,它头在这边,尾在那边,像条布袋子一样怏怏的横挂在马背上。
卫戗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扶着噬渡,安慰它道:“回去给你吃肉,你要是那么喜欢兔子,等我们回到家之后,我就去给你和芽珈各买一只小白兔,白色的呦,比那灰不溜秋的好看多了。”
虞濛不知从何挤过来,听到卫戗的话,出声道:“抱歉,阿濛不知……”
☆、拈花惹草
卫戗像哄孩子入睡一般, 轻轻拍着噬渡厚实的脊背:“那是只长成的野兔, 若要驯服它, 怕一时半刻难以实现,何况我等又走在路上, 实在多有不便。”转头扫了一眼蹲在王瑄身后马背上, 歪着脑袋盯着她看的渡引, 笑了笑:“再者说,真要带上那只兔子, 怕是一个不留神, 就叫它被阿瑄养得那只渡鸦偷去解馋了, 那野兔也是命不该绝, 才让它遇上了你!”
虞濛嫣然一笑:“卫郎……”刚启朱唇,就被渡引打断:“哑——”阴阳怪气道:“主君, 您要多跟人家卫校尉学学, 什么‘英雄救美’、‘借花献佛’、‘花言巧语’,统统都得会一点, 才能诓得主母大人对您死心塌地。”
卫戗见虞濛小脸瞬间由红转白,瞪了渡引一眼:“若再信口开河,便烤了你给我噬渡打牙祭。”
渡引突然抖开翅膀,好似拥抱一般紧贴在王瑄后背:“哑, 还要懂得‘怜香惜玉’!”
卫戗抬手重拍噬渡:“去, 逮住那黑鸟,回头马上给你买小白兔。”
噬渡一下来了精神,倏地站起身, 作势便要朝渡引扑去。
渡引见状瞬间炸毛,用小脑袋拱着王瑄后背,鬼哭狼嚎:“哑,主君,阿引知道您心里不舒坦,可唯一不会背叛您的爱宠就要被人灭口啦,您倒是说句话呀!
不等王瑄应声,这边噬渡已经准备就绪,弓身,起跳,轻松跃上王瑄马背。
当然,渡引反应更迅速,在噬渡起跳的瞬间振翅飞离,同时拔高一嗓子:“蠢物,今后休想再让本神鸟给你偷肉吃!”
听到“肉”字,噬渡条件反射的伸舌头舔獠牙。
那边虞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王瑄冷冷的瞥了虞濛一眼。
卫戗扶额——老脸都被这俩破玩意儿丢光了!
之前同来的还有当地村民,他们见伤人猛虎已死,老早便跑回去通报,等卫戗他们一行人吵吵闹闹归来后,附近村民扶老携幼,夹道欢迎,好不热闹。
倾城相迎的场面,卫戗也数见不鲜,何况只是区区二三百人,她端坐马背,处之泰然。
暗中观察着卫戗的虞伦,见状满意道:“此子——善!”
而虞濛也是目光紧追着她的身影游移。
虽然打虎这个事是卫戗决定的,可在她看来,既然老虎是司马润打到的,那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她既不想邀功,也不想凑趣,更不想看见司马润那张阴晴不定的小白脸,于是一回来,也不管司马润怎么处置那死虎,直接去找芽珈和允儿了。
虞姜听说猎到了老虎,便打起那虎皮和虎骨的主意,又听说打虎的功劳算在司马润头上了,她十分焦急,卫敏自告奋勇,本就浓妆艳饰,还怕不够出彩,又特意换上新裁的春装,袅娜娉婷找上司马润,妩媚动人道:“殿下,家父受伤后,历节风百骨节疼痛,昼夜不可忍,妾身自家母那里习得些许医经药理,知虎骨温酒调下,有奇效,遂厚颜前来,欲请殿下让渡少许。”
卫敏这番既彰显学识,又表述孝义的说辞,从司马润左耳进了,连逗留一下都不曾,又从右耳原样泄出去,他张望卫敏来时路,并未发现卫戗身影,眉头愈发皱紧:“戗歌呢,她怎么不来?”
听司马润张口就问戗歌,卫敏笑容滞涩片刻,才又低声回道:“回殿下,戗歌她未曾接触医药,也不太来探望父亲,所以……”
司马润一挥手,打断卫敏的解释,冷声道:“的确够厚颜。”在卫敏脸色丕变时,又补上一句:“那虎本王早已让渡给戗歌了,你们若需要,便去求她罢!”说完不再理会卫敏,转身就走,留下衣着单薄的卫敏顶着春寒,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那不久之前还信誓旦旦说再也不给噬渡偷肉吃的渡引,叼回一大块好肉送到噬渡面前:“喏,老虎肉!”
在没骨气的噬渡大快朵颐时,渡引又对它耳提面训:“哑,你的确够笨,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你,物随主便,谁让你跟错了主人呢!但你也不要觉得这样就没事了,为了她好,你得替她夫君看紧她呀!别再让她出去拈花惹草,哎呦!我那可怜的主君,防兄防友就够累的,现在还要防厚颜无耻的小姑娘,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你要知道,我家主君不舒服,你鸟哥我就不舒服,我不舒服,你也别想好过!”
卫戗斜眼看过去,这些乱七八糟的,都什么跟什么啊?
“卫校尉?”背后传来一声轻唤,卫戗循声转身,对上一个杏眼明仁的少女,瞧着有些眼熟:“你是?”
少女爽脆道:“婢子名唤雁露,乃虞家侍女。”
卫戗恍悟,怪不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是虞濛的贴身侍婢,她有些好奇:“姐姐所为何来?”
雁露掏出一个小布包,双手捧着递给卫戗:“卫校尉今日先救我家女郎一命,后又应了我家女郎请求,将那野兔给了她,救命之恩,自是终身相报,而那赠兔之情,女郎思来想去,便吩咐婢子代她将这亲手缝制的绣囊转交给卫校尉,还望卫校尉莫要嫌弃。”
卫戗低头看看自己腰间挂着的革囊,她不太在意这些东西,什么都往里装,搞得不像样子,大约是被虞濛瞧见,她才遣侍婢送来一个绣囊。
在雁露期盼的注视下,卫戗打开布包一看,这绣囊与她随身携带的革囊一般大小,用料考究,花样典雅,内衬皮革,且在显眼出,绣着一个隶书的“戗”字,卫戗指尖掠过那字,这笔势矫若惊龙,那绣工比做了一辈子针线活的姨婆还精湛,要缝制出这样一个绣囊,怕三天两天的难以办到,单就这个“戗”字,要绣出来也要花费些时间,她今天上午才在无意间搭救了虞濛并给她兔子……
“这锦囊当真出自你家女郎之手?”卫戗小心求证。
雁露点头道:“当真!”又笑盈盈的补充:“近来我家女郎夜以继日赶制这绣囊,我等怕她累坏,曾想帮她缝制,但她断然拒绝,并告知我等,为表心意之物,岂能假他人之手?便是那个‘戗’字,也是我家女郎反复书写多次后,选出最满意的一个,当作花样绣成。”
卫戗翻看绣囊,她还真不知道虞濛有这手艺,字写的也好,不逊于桓昱,嗯,不负才女之名!
来而不往非礼也,卫戗想了想,翻出这两天刚刚觅得的那个新手炉,交给雁露,让她捎回去给虞濛。
雁露接过手炉,对卫戗施礼道:“婢子代我家女郎谢过卫校尉。”
告辞之后,雁露捧着手炉满心欢喜往回跑,不想就在快要抵达虞濛的车时,却被卫敏拦下:“雁露,去通知你家女郎,我要见她。”卫敏向虞姜保证的虎骨和虎皮没弄到,还在司马润那里受了一肚子气,她不打算回去看虞姜脸色,想找个地方宣泄一下,自然而然便想到终于露面的虞濛。
雁露见到卫敏,脸上笑容尽敛,把捧着的手炉往怀里一抱,防狼似的盯着卫敏:“表姑子找我家女郎何事?”
卫敏拉长了脸:“我找你家女郎有什么事,也是你个婢子可以过问的?”受了琅琊王的气,她无话可说,可连个下贱婢女都敢质问她,真当她是个没法翻身的破落户?本就堵得难受的卫敏,越想越气,表情都要扭曲了。
毕竟虞濛今天在人前出现,不能再拿静养当借口搪塞了卫敏,雁露抱紧手炉,低应了卫敏一声,跑去请示虞濛定夺。
卫敏看着雁露背影,见左右无人注意,啐了一口:“哼,没嫁成王十一郎,却被赐给卫戗那小贱人,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摆谱,等你进了我卫家的门,有你好看的!”
虞濛接到手炉,心情大好,又听说卫敏求见,略一沉吟,便让雁露将她请过来。
卫敏忖度虞濛即将失势,而自己则很有可能成为琅琊王妃或者王瑄的夫人,再对上虞濛时,不复奴颜婢睐,说话也没有了从前的小心谨慎,甚至有些夹枪带棒:“呦,表妹昨日还病得起不来榻,今日便能骑马了,可是遇见什么神医,也介绍给姐姐认识认识,好给你那未来公公也治治。”
虞濛捧着手炉,听到卫敏的话,虽不以为忤,但态度仍像前几日那般疏离冰冷:“表姐坐罢。”
这里除了雁露之外,再无他人在场,卫敏也不再为了保持形象而为难自己,一屁股坐到虞濛旁边,拽过盖在虞濛腿上的绒毯裹住自己的腿,搓着手看向虞濛捧着的手炉:“你那炉子是暖的么?给我用用。”
☆、欺软怕硬
虞濛不假思索, 一口回绝:“我虽不吝与他人同用家常之物, 但此炉却是万万不能与任何人分享的。”
听到这话, 卫敏再次拉长脸,眯眼窥去, 从虞濛双手没遮住的炉体纹饰看来, 确是十分精美, 想必价值不菲,但比这更好的东西, 虞濛也不是没见过, 值得这样宝贝?眼珠一转, 试探道:“这手炉是你相好给的?”她在人前尽可能做到谈吐优雅, 但其实幼时多半时间由瑞珠看护,骨子里难免浸透着浓重的市井气。
虞濛秀眉微颦, 不置可否。
卫敏坐直身, 抻长脖子,当自己是立于鸡群的鹤:“阿濛, 你可想清楚了,你和我弟弟的婚事是陛下给定的,在这关头,你在外头和野男人勾勾搭搭, 要是传扬出去, 还不被治个欺君大罪?”
虞濛泰然自若道:“多谢表姐提醒。”
卫敏翻翻白眼,突然想到:“不要告诉我,这手炉是卫戗送的。”
虞濛终于抬眼:“是又怎样?”
卫敏一手遮唇, 一手捂肚,笑弯了腰:“怪不得他们总说你心思单纯,我看你就是傻,就她送的破玩意,也能把你哄得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虞濛神情不变:“表姐,你不是想知道我这些日子为何不见你么?”
卫敏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为什么?”
虞濛低下头,摩挲着手炉上细致的花纹,慢条斯理道:“我虽仰慕过王十一郎的风采,但同他毕竟是无缘又无分,正所谓天命不可违,既然天子让我与卫郎结缘,不出意外,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想要了解一个人,单凭道听途说是不成的——表姐说他其貌不扬,可在我看来,他却有一双难得一见的漂亮眼睛;姑母说他不好相与,但他初回临沂,已结交许多豪杰,更与王十一郎和琅琊王成为莫逆之交;外人说他得胜全凭运气,可今日大家有目共睹,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了得的身手,就是家父亦对其赞不绝口。”
卫敏嗤之以鼻:“那又如何?”
虞濛冷笑一声:“我所厌恶的,便是表姐这种态度。”斜眼过来:“我既要嫁他,自当与他同心同德,可表姐每每来我这里,但凡提及他,开口闭口全是他的不是,你嫌他成长环境不好,阿濛倒想问上一句,当世鸿儒竞相游历的南公避世雅境都会被视作粗野之地的话,何处敢称高雅?”
卫敏被噎住,微微收敛高挑的下巴。
虞濛还在继续:“表姐时时受他恩惠,却处处看他不惯,试问今日的卫家若没有他站出来顶门立户,姑母和表姐还能这般悠闲自在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话卫敏实在不爱听,她强辩道:“我们自己有车,跟着车队来此,和她有什么关系?”
虞濛毫不客气的戳穿她:“表姐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糊涂,如果不是看在‘卫校尉’的面子上,谁乐意捎一堆没什么本事,还净是毛病的老弱妇孺上路?要是没有受到关照,凭着一辆快要散架的驴车,你等能顺利抵达洛阳?还有这回程,多了行动不便的姑父,不是卫郎,表姐怕是连驴车都没得坐!”
卫敏被挤兑得脸红脖子粗,她很想反唇相讥,嘲讽虞濛即将嫁个女人还好意思在这端架子耍威风,幸亏理智及时回笼,想起虞姜的耳提面命,她把到了嘴边的狠话硬生生硬咽下去,虞濛嫁过来之前,卫戗是女儿身的事情一旦败露,那就是欺君,要满门抄斩的,到时候别说当夫人做王妃,怕是连这条小命都给丢了,暂且忍她一忍,等虞濛嫁过来,就算发现卫戗是女的,权衡利弊后,那黄连再苦,她也得咬牙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