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梅若坚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符合沈云婷的要求。他今年二十岁,还有些少年人的锋芒,虽然穿着简朴,人又晒黑了,可五官轮廓摆在那儿,因为人瘦些,倒显得格外深刻了。
岭南人个子多半矮些,梅若坚却是中等偏上的个头,实在难得。且他性子活泛,沈云婷那小古板,真应该找个说话多些的夫婿。
虽说沈云婷是庶出,但梅汝清父子三人都只是举人,梅若坚就算后年马上就中进士,也是从七品做起。论身份,沈云婷还算低就呢。
就是不知道,梅汝清这样的大儒,会不会特别执着于嫡庶之事,不肯叫儿子娶个庶女。许碧在心里琢磨。其实沈云婷也就是一个庶出的身份略差些,论起管家理事,香姨娘也能教导她一二;论起读书识字,也算是个好学的;若论脾气,那至少比沈云娇是强上许多呢。
“那位小哥,轮到你了。”梅若坚忽然在上头指了指,接着许碧的衣角就被知雨拉了一下:“少奶奶,梅二少爷在说您呢!”
许碧这还是头一次被梅若坚点到,不过要论倭语,她可比在座这些人基础都好,只是需要重新学习一些发音和语法罢了。像这种日常用语的角色扮演,根本难不倒她。
梅若坚其实是瞥见下头这个清俊小厮仿佛在走神的样子,这才点了他起来。来听他授课的这些人看起来五花八门的,他心里多少也猜到些多半是沈家养的探子,只是假做不知。只是这一群人当中,这两个小厮看着实在显眼,尤其有一个生得太好,瞧着雌雄莫辨,梅若坚都疑心该不会是派到那种地方的人。虽说他只管授课,但心里总觉得这样人有些不堪,故而看他走神,便故意叫了起来。
只是没想到这小厮竟学得极好,瞧着比别人说得都流利些,就是那声音软绵绵的很有些女气,越发让他心里起腻,等这小厮说完,便连忙叫他坐下,连点评都未曾点评。
许碧还真没想到梅若坚猜到那个方面去了,这一堂课上完已经到了子时,沈家的人一出房门就四散在夜色之中没了影儿,只有许碧和知雨拿钥匙又开了花园门,悄悄回了院子。
知晴守门,困得直打呵欠,终于盼了她们回来,不禁叹道:“姑娘辛苦学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去跟倭人说话不成?”她可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碰上什么倭人了。
许碧看她困得两眼都睁不开,笑着打发她去睡,自己由知雨伺候着洗干净了脸,就进了卧房。其实她也知道便是学会了倭语也未必就能派得上用场,但不学又觉得可惜。何况这比做针线可有趣多了。
她一边想一边往床边走,一掀帏帐却发现里头已经有了个人,吓得一声尖叫险些就要出口,却被那人伸出手来一把捂住了,低声笑道:“是我。”正是沈云殊。
“你——”许碧险些被吓出心脏病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出声就跑到我床上来!”
沈云殊嘿嘿一笑,小声道:“偷偷跑回来的,别作声。”
许碧白了他一眼,把灯吹熄,也低声道:“还别作声呢。你这吓我一跳,要是我喊出来,看你怎么收场!”幸好她不习惯有人在屋子里值夜,要不然知雨也在,这还能瞒得过去吗?
沈云殊往后一倒,躺在她的枕头上,笑道:“大少奶奶胆气过人,哪能见人就吓着了呢。”
许碧忍不住伸手就掐了他一下,没好气道:“这跑回来又是什么事?”
“没什么事儿——”沈云殊反手就抓住了她的手,“要把海鹰再送回宣城去,顺便来看看你。”
“骗人吧你就——”许碧才不相信他,“海鹰那边,袁家起疑心了?”
“嗯。袁家也不好骗。这会儿海鹰知道的都吐得差不多了,送他回去避避风头。”沈云殊握着许碧的手没放。其实他真不是骗人的,本来他们扮作商队,赶着天黑前进城,明日一早就走,他是特意回来看看许碧的,二更时分就得走。
说起来,许碧马上就要及笄了,那时候就……
沈云殊轻咳一声,把心里的绮思压下去:“倭语学得如何?”
“好着呢。”许碧不大谦虚地夸了自己一句,小声道,“你觉得梅若坚怎么样?”
“什么叫怎么样?”沈云殊一听就知道许碧自然不是想要寻常的答案。
“我是说,若是给云婷说亲事……”许碧忽发奇想,“要是让云婷也跟着去学学倭语,你看怎么样?”让沈云婷先认识一下梅若坚,总比盲婚哑嫁要强吧?
第80章 冲突
沈云殊对梅若坚其实也有点想法, 但被许碧这一句话却说得哭笑不得:“让云婷去学倭语?学这个有何用?”
“哎哟,重点不是学倭语——”重点是让沈云婷见见梅若坚啊。
“胡闹。”沈云殊却毫不犹豫地把她这个念头否了,“婚姻大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哪有女儿家自己跑去相看的。”
许碧硬生生地被噎了一下, 这才想起来身边这个是土生土长的封建男人,不是她那个时代的开明哥哥,不由得小声嘀咕了一句:“那你还让我去学呢……”
沈云殊在黑暗之中面露无奈之色:“那你是让我也不许你再去?”说实在的,这确实不合规矩。沈一等人自从上了头一堂课, 回来就会悄悄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目光看他,连沈卓都委婉地向他提起过此事, 大意就是大少奶奶一个女子,混在男子之中听讲,实在有些不便, 若被梅家兄弟发现, 岂不尴尬云云。
其实连沈云殊自己都觉得,不该让许碧跑去的。可当时许碧一听梅家兄弟也要教授倭语,立刻说要去听课,当时她眼睛亮晶晶的, 看着他的时候全然是一片兴奋,仿佛丝毫也没有想过他会拒绝似的。
也不知道怎么的, 他看着那双眼睛,拒绝的话居然没法说出口,最后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倒是这会儿, 黑暗之中他看不见那双眼睛,拒绝起来倒是更容易些。
许碧转了转眼珠:“就是京城里结亲,也有相看的。”这个不全是假话,有些人家在成亲前也会让小儿女见一面的,不过那差不多都是两边长辈已经将亲事定下,只差最后一步了,便是小儿女自己不曾相中,这亲事也是改不了的。
沈云殊有些哭笑不得:“你当我真不知情?”就这么明晃晃地哄他?
“这婚姻大事,必得遵从父母之命,没有由得自己挑捡的!”
许碧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那若是父母挑选的人脾性不合,成亲之后相互看不顺眼,又当如何?”
沈云殊皱皱眉:“什么脾性不合?为妇之道,在后宅做好本份之事便是了,男子只要不是糊涂之人,自然会敬重于你。若他做得太过,娘家人是做什么的?”
许碧简直要气死了:“那若是云婷自己不喜这个男人呢?”
沈云殊语气便严肃了起来:“这是什么话?”
许碧脱口而出:“什么话?真话!你们西北养马,要配种的时候还得公马母马彼此看着顺眼呢,难道随便拉一头过来就配不成?配马的时候还知道叫马儿自择,怎么到了成婚,反倒不许女儿家看一眼了!”
沈云殊呼地坐了起来:“荒唐!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岂有你这样胡闹的?”还扯出什么配马来了,虽说,虽说配种之时确实还要看马儿是否肯□□,但,但人岂能跟马相提并论?
“我怎么胡闹了?”许碧也坐了起来,“男子娶妻不合心意,还可纳妾,可女子呢?就守着那份儿所谓的敬重,要孝顺公婆,管家理事,还要眼看他左拥右抱,替他养着妾室和庶出子女?”
“胡说!”沈云殊微微有些动怒了,“这都是哪里来的荒唐言语?许家究竟是怎么教你的?我看,你也不要再去学什么倭语了,好生在屋里反省一下!”
许碧陡然想到沈家也是有妾的,她刚才的话已经算是说到沈大将军头上了,难怪沈云殊会动怒。
自打成为了许家二姑娘之后,许碧其实一直没有特别深刻的认识到自己是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主要是因为她很快地离开了那个原生家庭,而进入沈家的方式和过程又有点——特殊。
因为这点特殊,沈云殊其实对她也是特殊的,只不过许碧从来没有意识到而已。不过此时此刻,她算是终于明白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自由的女记者,即使有一天她的身体素质跟从前一样甚至更好,她也不再是从前的许碧了。
“姑娘?”睡在外屋的知雨隐约听见了点声音,有些不安地唤了一声,“可是有事?”
许碧咽了口气:“没事,你睡吧。”
“都进门这么久了,怎么还叫你姑娘?”沈云殊沉着声音道,“明日让她们改过来,若被外人听见,也太没有规矩了。”
许碧还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确,她既然嫁过来了,知晴知雨也就应该改口叫她少奶奶了。不过她不愿意回答沈云殊的话,而是一头又倒回了枕头上。
说真的,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到了香姨娘这个“特殊人物”。
这个特殊,不是指香姨娘在沈家的特殊地位,而是指她做为“姨娘”这个角色,对许碧的特殊意义——沈家,也是有妾的。
都说父母的婚姻观念会影响到儿女,那么沈大将军有妾,而且香姨娘于沈云殊又十分亲近,那么几乎可以确定,沈云殊——也不会反对纳妾。
许碧瞪着眼睛看着帐子顶。从青霜爬床失败之后,她好像一直就没弄明白一个问题——青霜和紫电的失意,其实是因为她们是沈夫人挑出来的,所以沈云殊一直防着她们。他防的是沈夫人的人,而不是两个潜在的通房丫鬟。事实上,如果不是他长期身在军营,或者紫电和青霜不是沈夫人挑的,又或者根本没有沈夫人这个人而是连氏夫人活着,那他今年二十岁——她许碧嫁进来的时候,他身边应该就已经有人了,就像沈云安现在房里的剪秋一样。
剪秋的事儿,虽然不曾大张旗鼓,但月例银子一换,满府的下人也就都知道了,自然在许碧面前说过。可就是那会儿,她都没有联想到沈云殊这里,现在回想起来,也真是傻不愣登了。
沈云殊半天都没有听到许碧的声音,黑暗之中也看不见什么,他停顿片刻,还是轻咳了一声:“你——”待要开口唤她一声,才发现这些日子他总是带点戏谑地称她“大少奶奶”,以至于此刻竟不知该叫什么才好了。
这么严肃的气氛,再叫大少奶奶自然不合适。可若是叫“许氏”,又未免显得太冷淡了些。毕竟她也是一心为沈云婷着想,便是言语之中有些出格的地方,似乎也不必如此严厉——她年纪还小呢。
但若是叫“碧儿”,好像又……又有些太过亲切了。现在犯错的是她呢,他是得要教导她才是。
沈云殊正在为难,便听许碧冷冷地说了一句:“大少爷,若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那连家表妹就不该到江浙来。父母不在,长兄如父,她就该听从兄长的话,乖乖嫁到别人家去做妾!”
沈云殊一时无语。的确,如果真是咬定了父母之命,连玉翘就根本不该对兄长的安排心生怨怼,以至于千里出逃。
“这,这怎会相同——”沈云殊噎了片刻,终于想起了反驳的话。连玉笙是为了自己利益把妹子卖去做妾,而他自然会替沈云婷仔细挑选一个门当户对、人品稳重的夫婿,这里头可是有天壤之别。
许碧不吭声。其实她现在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件事,但她想说的话却又并没有理由说出口,因此只能沉默。
沈云殊又等了片刻,见许碧还是一言不发,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我先走了……你好生想想,今晚的事错在哪里。”到底还是补了最后这一句。
自从宣城驿救人之后,他觉得许碧与一般女子不同,也就对她格外宽容。可这宽容不该是无限制的,以至于让她如此——没规矩,说起话来无所顾忌,连父亲都指摘了进去。若是再不管束,万一她在外头也这般口无遮拦,却要如何是好?若真是丢了沈府的脸面,沈夫人必会借机发作,到时候她怕就要受罚了。
许碧听着沈云殊下了床,然后打开窗户翻了出去。窗户重新落下的那声轻轻的嘎吱声让她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感觉就随之而来,既像失望,又像伤心……
到了这会儿,她不得不承认,她喜欢沈云殊。是的,从前的三十多年她都没有恋爱过,所以直到现在,她才能确定,她的确喜欢上了沈云殊,虽然这个过程完全跟她从前想像过的不一样。
不但是过程与她想像的不同,就连对象,都跟她想的完全不同。
许碧在黑暗之中苦笑了一下。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一个问题,那就是——她现在的这个身份,许二姑娘,已经嫁人了。在她刚刚穿越过来的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她的归宿。
只不过,因为年纪太小而没有圆房,已婚的身份就好像还并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不可忽视,所以她从头至尾,都没有把沈云殊当成自己的丈夫。更多的倒像是个朋友,或者说,是男朋友。
然而,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实际的情况是,沈云殊是她的夫君,而这是个小妾合法的时代,并且以沈云殊的身份,纳妾或收通房,以这个时代的标准而言都是正常的。很显然,沈云殊自己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早晨起来的时候,许碧觉得脑袋有点昏沉。知雨端了洗漱的热水进来,一抬眼就吃了一惊:“姑娘,这是夜里没歇好?”
“什么?”许碧有些恹恹地抬起眼睛,随即被知雨捧到眼前的镜子吓了一跳。
这还是沈夫人当初给她的玻璃镜子,镜子里的人眼睛底下两块青黑,快跟大熊猫一样了,看起来显然是一夜都没睡。
“姑娘是怎么了?”知雨想起昨天晚上隐约听见的声音,心里不由更疑惑了,“昨儿夜里,奴婢听见——”她仿佛是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啊。
“我做了噩梦。”许碧随口敷衍一句,把脸埋进了温热的帕子里。她一夜没睡,但仍旧没有得到答案,脑子里简直就是一团浆糊。
“那,姑娘——”知雨才说了半句,许碧就抬起了头,“以后不要叫姑娘了,叫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