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气氛正融洽,韩有德走进来,禀道:“陛下,无尘道长到了。”
宣武帝精神一振:“快请。”又对两个小的说,“这里不需你们服侍了,先回去吧。”
赵玺颇有些惊讶,询问地看了轻城一眼,轻城给了他一个回头再说的眼神。两人退出寝殿,恰与一个仙风道骨,须眉俱白的老道擦肩而过。
出了乾宇宫,赵玺问轻城道:“父皇不是从来都不信这个的吗?”
太后信道,还曾劝过宣武帝几次,宣武帝却一向不以为意。怎么忽然将个老道奉为座上宾了?
轻城道:“父皇自从这次病了后就开始信这些了。这位无尘道长也是太后娘娘推荐给他的,据说卜卦极其灵验,能窥探天机。前一阵儿他帮父皇卜了一卦,说是有惊无险,死中有生之局,如今父皇果然死里逃生,自然更信他了。”
赵玺若有所思。
等他回过神来,见轻城往长乐宫去,下意识地拉住她手道:“陪我去一趟内务府。”
轻城目光落到他握住她的手上,如他的脸儿一般,同样已经被西北的烈日晒得黑了一截,却依旧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轻轻一拢,便将她柔若无骨的玉手完全包在了掌心。
她轻轻挣了挣,没有挣脱,垂眸喊了声:“蛮奴。”
赵玺“嗯”了一声。
轻城轻声道:“你已经大了,不可以再这样拉着我。”
她心中隐隐起了不安:便是在从前,赵玺喜欢亲近她,但也没有这样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自从他从西北回来,一系列的行为实在太反常了。他真的如他所说的一样,对自己的感情变化一无所知吗?
赵玺看向她,她依旧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显得分外沉静。不知怎的,这样的她却叫他心头一凛,不敢造次,果然依言收了手。
轻城这才问他:“去内务府做什么?”
赵玺道:“营造司做了几个王府沙盘,叫我过去看看。顺便确认一下选址地点。”
轻城当初造公主府,只见了图纸,倒没见过沙盘,不由起了兴趣。
内务府总管赵在麒也是宗室出身,颇为精明强干,听说两人前来,飞也似地迎了出来,亲自领着两人去营造司看沙盘。
轻城看得稀奇。沙盘做得极为精致,小小的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甚至假山流水,道路树木都做了出来,栩栩如生,看着一目了然。
赵在麒指着最大的一个沙盘介绍道:“这个宅子位于永定门附近,地方最大,园林精致,房屋保存完好,离宫中又近,只需稍微改造,殿下便能入住。”
赵玺便看轻城:“姐姐觉得如何?”
轻城问赵在麒:“这么好,为什么一直空着?”
赵在麒笑道:“公主有所不知,这处原是庄阁老的宅子,颇有逾制之处,一般人哪能压得住,所以一直没有赐出。王爷身份尊贵,战功彪炳,自和一般人不同,因此臣才推荐了这里。”
轻城蹙眉。
赵玺问:“姐姐不喜欢这里?”
轻城当然不喜欢。庄家,是害得她前世丧命的罪魁祸首,他们的宅子,怎么想怎么膈应。不过到底不是她选公主府,“这是你要住的地方,不必管我,你喜欢就行。”除却这个,这座宅子可以说十分不错。
赵玺对赵在麒道:“不要这里,换个地方吧。”
赵在麒愕然:此前荣王殿下明明还挺喜欢这个地方的,毕竟本朝曾经最大的权臣住的地方,论选址、论园林、论舒适奢华,都是一等一的,怎么公主只是皱了皱眉,荣王殿下便将之否了?
赵玺:废话,王府以后可是要和姐姐一起住的,她不喜欢怎么成?
赵在麒又推荐第二个地方:“这处宅子在铜鼓巷,福全公主府附近,闹中取静,离皇宫也不远,原是前朝东城郡王府,就是屋子有些破败了,需要花大工夫整理。”
轻城仔细看了沙盘:“格局倒是不错,尤其是这湖极好。”占地只是比庄阁老的旧宅略小了些,房屋也少,但园子中挖的人工湖倒是极大,小桥流水,颇有意趣。
赵玺道:“不好!”
轻城惊讶:“怎么不好了?”
赵玺道:“我不想和福全离这么近。”姐姐性子柔善,自幼就被福全压着,这要和福全做了邻居,常来常往,还不得被对方欺负得死死的。
轻城想到他和福全素来不和,虽觉得他这个理由牵强,但也没想太多,好脾气地道:“那便再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赵玺忽然想起:“姐姐的公主府旁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赵在麒一愣:轻城是庶公主,她的公主府选址自然比不上福全,离皇城也远,他们压根儿就没考虑过。但他反应也快,立刻叫手下找了册子出来翻看。
“公主府旁边倒有空宅院,只是……”
“只是什么?”赵玺问。
赵在麒道:“只是占地太小,屋子格局也不怎么样,要花大力气改造。即使这样,也实在不符王府的规制。”这处却没有沙盘,只有图。
赵玺看了一眼,见那宅子果然和轻城的公主府只有一墙之隔,直接决定道:“就这里吧。”
轻城也道:“地方实在太小了。”他离她近,他自然欢喜,可这点地方,哪像王府?
赵玺笑道:“够住不就好了吗?”再说,小什么小?以后和公主府打通了,就不小了。
赵在麒小心翼翼地道:“只怕礼部不会同意。”
赵玺神色睥睨:“谁不同意的,便叫他来找我。”
赵在麒:“……”
轻城:“……”这家伙还是这么任性啊。
选定王府地点,两人正要回去,汪慎匆匆寻来:“公主,总算找到你了。陛下宣召,请您速回乾宇宫。”
出什么事了?轻城惊讶。她和赵玺才刚离开乾宇宫没多久啊。
赵玺倒是沉着得很,安慰她道:“姐姐勿急,去了便知道了。”
两人匆匆赶去乾宇宫,但见宣武帝脸上阴云密布,无尘道长倒已不见了。
轻城心里一咯噔,正想问出了什么事,宣武帝道:“荣恩收拾一下,出宫去平安伯府一趟吧。”
轻城心头一沉:“怎么了?”
宣武帝道:“单世良从马上摔下来,受了重伤。”
第88章
风乍起,天阴沉下来,骤雨欲来。
轻城下了车,被冷风中夹杂得零星雨点激得打了个寒颤,鹧鸪忙上前,帮她将雀金呢的斗篷拢了拢,又将风帽戴上。
时已近午时。赵玺原要亲自送她过来,梁阁老等几个阁老过来找他问西北的情况,战报再频繁,总比不上赵玺这个有第一手信息的。
赵玺没法子,嘱咐了阿卞好好保护轻城,又让上次春猎时护卫过轻城的阿丁带上几个人也跟着。宣武帝被他闹得哭笑不得,去的是平安伯府,也有侍卫随侍,赵玺这样,搞得像闯龙潭虎穴似的。但知他们姐弟情深,也就由着他了。
平安伯夫人桂氏亲自出来迎她。
桂夫人看上去三十许人的模样,生得眉目艳丽,肤色白皙,年轻时也是个大美人,只不过此刻神态疲惫,眉间已有了折褶,显得分外憔悴。
轻城瞧着亲切,单世良与她长得极像,一看便知两人是嫡亲母子。
桂夫人向她告罪道:“老太太原也该来迎公主,只是她听说了世良的事,一急之下也病倒了,还请公主恕罪。”
轻城自然不会在意,淡淡含笑道:“夫人不需如此,老太太的身体要紧。”四周看了看,心中微讶,“怎么没看到瑶娘?”
桂夫人道:“今儿瑶娘的舅家表妹生辰,她一早就去了外祖家。”
轻城便没有多问,由桂夫人领着往单世良住的院子去。单世良还未成亲,住在外院,一路上庭院深深,树木苍翠,安静之极,连人影都不见几个。
大概看出了轻城的疑惑,桂夫人解释道:“外院人杂,怕冲撞了公主,臣妇命他们都回避了。”
话音未落,从斜剌里忽然跑出一个小丫头,冒冒失失的,一下子撞入轻城怀中。轻城猝不及防,被她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抓住小丫头维持平衡,却觉得手心中忽然多了一物。
桂夫人的脸色骤变,忙喝令左右将人拉开,一叠声地向轻城请罪。
轻城目光落到小丫头身上,见她被几个婆子押着,看上去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穿着莲青色的比甲,面上一团孩子气。
大概知道闯了祸,小丫头瑟瑟发抖,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夫,夫人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桂夫人的脸色难看至极:“这是哪房的丫头,这么没规矩?”
小丫头哭着道:“奴婢是世子院子里的。”
单世良院子里的丫头?轻城心中一动。
桂夫人一怔,连目光都凌厉起来:“先把她押到柴房,回头再审。”几个婆子应下,就要把人押走。
轻城开口道:“算了,她也是无心之失,夫人看我薄面,就不要追究了。”
她都这么说了,桂夫人自然不好驳她的面子,勉强笑道:“公主仁慈。”叫婆子们放了小丫头,喝道,“还不给公主谢恩。”
小丫头感激涕零地给轻城磕了头:“多谢公主,您,您是大好人,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桂夫人黑脸:“还不快退下!”
轻城见小丫头脖子一缩,一溜烟地跑远,目光动了动,对跟出来的鹧鸪轻声说了几句。鹧鸪过去悄悄和桂夫人说了,桂夫人不敢怠慢,忙叫身边的管事嬷嬷引着轻城去净房。
等到嬷嬷退出去,净房中只剩轻城与鹧鸪两人,轻城慢慢展开手。手心中,赫然躺着一张小小的纸条,正是刚刚小丫头撞上她的一刹那塞到她手中的。
她的目光落到纸条上的几个字上,瞳孔骤然一缩。
片刻后,主仆两人若无其事地从净房中出来。鹧鸪退到后面,趁轻城找桂夫人说话,悄悄对阿卞说了几句。
一行人很快到了单世良住的院子。
地方并不大,正面朝南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两边各有一排厢房,有回廊相连。
桂夫人歉意地对轻城道:“屋中狭小,不便招待,不如请几位公公和大人在旁边茶房略坐一坐?”
轻城静静地看了桂夫人片刻,桂夫人垂下头,神情不安。
轻城心中微叹,点头允了。很快有人过来招呼阿卞和阿丁他们。
桂夫人亲自打了帘子,引着轻城鹧鸪主仆进正屋。卧室在东边的暗间,和中间的明堂有一道小门相连,里面用一道楠木座美人绣屏格开。
轻城转过绣屏,脸色顿变。
屏风后,哪有什么单世良?太子一身赭红圆领衮龙袍,负手立在雕花架子床前,正目光炽热地看向她。
“太子哥哥?”轻城很快镇定下来,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在这里?”
太子哼笑一声:“孤在这里,自然是来等荣恩妹妹的。”
轻城越发诧异:“有什么事不能在宫中说,何必要这样迂回?”
“荣恩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太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在宫中你不是千方百计躲着孤吗?孤倒要看看,你这会儿能躲到哪里去?”
轻城皱眉:“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太子好笑地看向她,“孤费尽心思降服单家,特意来这里等着荣恩,你说孤想做什么?”他的目光落到她妩媚无双的面容上,渐渐变得痴迷,“好妹妹,上次在乾宇殿好狠的心,差一点叫哥哥再也没法疼你。”
轻城脸色沉了下去:“你还敢提上次的事!”
太子笑了,慢慢地,一步一步逼近轻城:“打是亲,骂是爱,孤有何不敢提的?”
鹧鸪警惕地挡在轻城面前。
太子哪里将她放在眼中,淡淡道:“要命的话,给孤让开。”
鹧鸪脸色发白,一动不动。
太子抬手一击掌,黑衣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手刀击在鹧鸪后颈,鹧鸪顿时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做完这一切,暗卫身形一闪,再次消失不见。
太子得意,对轻城招了招手:“好妹妹,总算没旁人打扰我们了。你还是自己过来得好,免得皇兄的手下不长眼,伤了你,岂不叫人心疼?”
轻城没有动,脸色微微发白:“这里可是单家,桂夫人还在外面呢。”
“傻妹妹,”太子怜悯地看着她,“他们不敢打扰我们的。若不是他们帮忙,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我?”
轻城不敢置信:“你对单家做了什么,他们竟会帮你诳我?”
太子笑道:“孤何需做什么?只要告诉他们你是孤看中的人,他们敢娶你进门就是和孤做对,你说他们会做何选择?”
单家无权无势,能依仗的不过是太后。可即使是太后,对上他这个未来的国君,也要退让三分,她总要为单家的以后想想。
现在他们当然可以拒绝他,可等到他登基之日,单家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究竟是一个公主媳妇重要还是整个单家重要,这笔账,太后和单家人很容易算出,该怎么取舍更是一清二楚。
轻城的心沉了下去,和单家的婚事果然还是出了差错,走到这一步,已是再无挽回余地。只可惜了单世良和单世瑶兄妹。
她心里闷得发慌,看向太子,目中如有火烧:“太子哥哥如此处心积虑,不顾廉耻,是要逼死我才甘心吗?”
太子一脸怜惜地道:“孤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要逼死你?”
轻城冷笑:“你毁我婚事,坏我名声,口口声声欲与我无媒苟合,竟是疼我吗?”
太子道:“孤知道眼下这般委屈了你,可孤的妹妹这般姿容,觊觎你的人实在太多,孤若不能早日把你变作孤的人,委实不能安心。你放心,不出一月,孤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