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进屋,莫子静请裴恕坐了,先寻来一方干净的大布巾,教他拭净雨水,复又亲去耳室煮茶,和煦的语声隔帘传来,若炉火微温:“吃这紫萝饼,便须配上新茶,待我煮好了茶,咱们一块儿吃。”
“好。”裴恕一面将布巾擦着头脸,一面说道。
他二人似是关系极近,也无甚客套讲究,莫子静独自于小室煮茶,裴恕落了单,却也不以为意,慢慢将那食盒打开,捧出一碟冒着热气的紫萝饼。
“嗬,这香气我这里都闻着了,还真是挺叫人怀念的。”莫子静在耳室笑道,语声中,间杂着瓷器碰擦之声,似正在泡茶。
裴恕将点心碟子放好,收起食盒儿笑道:“小时候第一次吃紫萝饼,就是先生您亲去厨下做的,从那以后,每年您都会做,倒是我离京的这一年多,没尝过这个味儿,今日在穿堂避雨,偶尔瞧见紫藤花开,忽然便想尝尝。”
“所以,你今晚就把饼子送过来了?”莫子静捧着个玄漆托盘走进来,含笑向他示意:“茶我也煮好了,今年春天的新茶。”
他将茶具逐一放好,又斟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去对面:“好生品一品,这茶很不错的。”
裴恕双手接了,笑道:“先生又来难为人。我就是个粗人,叫我喝酒我是乐意的,这茶么……”
他摇头,并不往下说,眉眼间写着“乏善可陈”四字。
莫子静不免失笑:“你啊,从小儿就只知道练武,读书也只读兵法,多一点儿都不肯学,这习惯到现在仍不肯改。”
裴恕笑起来,复又慨然:“先生连这些都还记着,我却是忘了。先生在裴家呆了这些年,委实是我的良师益友。再细想想,先父当年留下的人手,到如今也就只剩下先生您,并老葛、老孟几个,其他人,都不在了。”
语毕,长长一叹,似甚感喟。
“是啊,这日子真如白驹过隙。”莫子静亦叹息地道,面上满是追忆之色:“我还记得,我初入侯府时,正好你出生,得老侯爷把你抱出来给我瞧,你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如今这一展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当年同袍,亦多星散。”
他怔然望向案上烛火,数息后,忽似惊醒,掸袖一笑:“罢了,过去这些人和事儿便让它过去罢,不说它,不说它。”
说着他便端起茶盏,饮了几口茶,复又执壶给自己续了些,待要起身再替裴恕续水,蓦地,那玄漆案上,多出一只信封。
那信封乃牛皮纸所制,烛光之下,越显昏黄,封口处火漆已挑开,将启而未启。
他愣了一下。
便在这当儿,那信封被人推着,缓缓移至他眼前。
莫子静倒茶的手,顿在了半空。
“我本想吃完点心再与您说的,只是,我有点倒胃,吃不下。”极冷的语声,冰沉若薄刃,凉飒飒地,削过他耳边。
莫子静维持着执壶的动作,骤觉掌中一空,回过神来,却是茶壶被裴恕接去,“笃”地一声,置于案上。
雨夜寂寥,这突兀的声响,好似敲碎这漫长的夜。
莫子静的身子震了震,抬起头,面上是一派莫名。
“阿恕,你在说什么?”他垂目看了看那封信,复又举眸,茫然不解:“这信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写给我的?”
裴恕将身子向后靠了靠,似笑非笑地望住他:“听说先生这几日正与老葛、老孟他们商议,近期便要回宁夏,连关防都在预备着了。”
答非所问。
莫子静闻言,面上的茫然却是散尽,似对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并不惊讶,淡笑道:“我正想寻机与你说此事。说起来,我们在济南也住了快半年了,宁夏军务繁重,须臾不可离人。侯爷如今留京不去,我等自须替您打算。”
“哦,是么?”裴恕盯着他的眼睛,数息后,唇角勾起极浅弧度:“先生处处为我打算,我真是感激不尽。”
语罢,将下巴向信封点几点:“要不,您把信打开瞧瞧?”他飞快地笑了一下,目中锐意如针尖:“瞧了此信,或许您就更知道,您为我裴恕做的,可真是不少。”
莫子静未动,只目注于他,数息后,面色一沉:“阿恕,你在做什么?”
这一问,带着师长威严,似眼前青年,仍是当年牙牙学语的幼童。
他皱眉将茶壶推去一旁,面色不虞:“我虽不才,自问在裴家尽心尽力,亦拿你当半个弟子看。却不知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他肃容庄颜,越发如饱学儒士,一行一止,莫不端重。
只是,裴恕闻言,却是一脸地厌倦,连一个眼风都欠奉。
莫子静眉头跳几跳。
若在从前,这一番话下来,裴恕必执弟子礼、向他致歉,或满脸孺慕、点头称是。
而此刻,裴恕却是冷然,一如这世上所有身居高位者,虽气势内敛,却凝而不发,如剑在鞘中,格外有种压迫感。
胡子静眉头拧紧,清嗽一声,面色愈寒:“看起来,小侯爷今日前来,是兴师问罪来的。我这个昔日幕僚,在小侯爷眼中,也不过寻常下属而已。”
“我觉着,您与其说这些废话,倒不如先看了信再说。”裴恕打了个毫无睡意的哈欠,信手拈起一块紫萝饼,却不去吃,只凝神端详,似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莫子静眸光微转,略混浊的眼底,隐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裴恕却似毫无所觉,将紫萝饼撕开,凑去鼻边轻嗅,神情越发随意:“莫先生,您犹豫得可有点儿久啊。”
他眯起眼,凝在紫萝饼上的视线,忽尔转向莫子静,啧了一声:“这可真不像您。在我印象中,您可不是这拖泥带水的性子。怎么?疑心我有诈?”
莫子静呼吸陡窒。
然一息后,他拧紧的眉心,倏然一松,傲然昂首:“小侯爷又何必端出上官的气势?莫非智有不逮,以势辖制?”
话音落地,他的眸光飞快扫过身前屋后,末了,下意识停落于信封之上。
第548章 我中计了?
那一刹儿,在莫子静低垂的眉眼间,有一闪而逝的疑惑,似不明白,这封信,何以现于此处?
“罢了,看来先生是不肯动手,若再等下去,天怕都要亮了。”裴恕展了展袖,语声凉静,若夜雨敲窗。
随着话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进莫子静的视线,旋即,一片阴影突地当头罩下。
莫子静立时浑身绷紧,放在桌下的手五指簸张,青筋根根凸起。
“弟子服其劳,固我所愿也。”低沉若弦的语声,几乎贴着他的发髻,他甚至能够觉出对方口中吐出的热气,正喷在他髻上。
莫子静瞳孔一缩,几乎就要暴起。
然而,头顶的那片阴影,倏然便消失了。
眼角余光中,他瞥见一只修长的手,正拿起案上信封,拆开封口,取出一页信笺。
“哗”,信笺在那掌中抖开、展平,复又推去他眼前。
“莫先生,现下您可以好生瞧信了罢。”温凉语声似酒,点点滴滴,浇上心头。
莫子静垂首坐着,视线却不受控制,直直粘上信笺。
那并非普通的信,而是一份措词简短的公文,也就四、五句话,扫一眼,便见全文:
“济南势危、老九缓归,暂于莱阳县河洛镇落脚,静候吾命。”
落款处未具姓名,唯一方五瓣梅花朱印。
莫子静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极轻,轻得有若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夜风袭来,卷起半悬的青帘,雨珠轻扣瓦檐,细密连声,时急时缓。
盯着那公文看了片刻,莫子静举目望向裴恕,目中情绪翻涌,神情极怪诞。
“我是不是……中计了?”好一会儿后,他终是问,两眼瞬也不瞬盯着裴恕。
“先生聪明。”裴恕很干脆地点了下头。
莫子静身形一滞。
他凝住视线,直勾勾望向裴恕,面色变幻不息:欣慰、悲伤、释然、感慨……
种种情绪,飞快自他面上掠过。
而随后,他绷紧的身体,骤然一松,放在桌下的手,亦自扶去案上,甚至还向白瓷碟中拈起一枚紫萝饼,咬了一口。
饼已微凉,入口时,却犹软糯,淡淡的甜与香,好似春风夏雨时,有紫藤花在舌尖绽放。
他微阖双眸。
舌底滋味是他熟悉的,而此刻,却又陌生。
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亲手为那小小幼童蒸了一笼紫萝饼,那热腾腾的甜香,和着淡白烟汽,满屋皆是。
那小童馋得直流口水,滚烫的饼子,抓起来就啃,含混不清地说着“真好吃”。
清脆的童声,余音袅袅,在漫长光阴里化作飞灰,终不复闻。
莫子静张开眼,平静而缓慢地咀嚼那一抹甜香,旋即,自喉咙深处发一声低叹:“阿恕,你终于长大了。”
他将饼搁下,端起茶盏,浅啜一口。
茶不凉不烫,却是正好,佐以冷饼,竟也有一番滋味。
莫子静满足地叹息,再无方才的紧张算计,一派淡定自若。
“年纪大了,吃不得凉的,总要暖一些才好。”他感慨道,细细吹着茶上浮沫,问:“阿恕是怎么发现我的?”
说这话时,他未曾抬头,只专注凝视茶盏,像是迷醉于其间。
“我根本就没发现你。”裴恕面无表情,伸指点了点笺上钤印:“直到看见这个,我才终是认定,你就是那个内鬼。”
“如此。”莫子静举眸,眼珠向他面上兜一圈,似是好奇:“这话又是何意?你是专门拿了假印来骗我的?”
此言方出,他又立时否定:“不,应该并非如此。方才你说,你事先根本就不知道是我。”
他垂眸盯视着朱印,眉头深锁、状甚不解:“这倒是奇了,你既不知是我,又是如何……”
“这假印总共做了五枚,举凡怀疑对象,各以一枚示之。”一个声音接口道。
夜凉如水,此声亦如是。
已而水止、声停,门外细雨中,现出两道身影。
一人矮壮如熊,正是郎廷玉,而另一人纤秀如竹,则是陈滢。
“你来了,快进来吧。”裴恕起身相迎,一时间,颇为如释重负。
他一直以为他可以。
而真正面对时,却总觉无趣。
这绝非他怯懦或逃避。
只是厌恶罢了。
叫了多年“先生”之人,一夕间,嘴脸尽现,他委实没那个兴致多看。
“原来是陈大姑娘。”莫子静亦瞧见了陈滢,信手把玩着茶盏,了然一笑。
陈滢的视线越过裴恕,亦向他微微颔首:“是我。”
一问一答,意皆双关。
语罢,二人各种自一笑,莫子静兀自饮茶,陈滢提步跨过门槛。
裴恕上前,未曾说话,先低眉顾她。
她著件鹅黄窄袖衫,杏子红碧空透云霞影纱挑线裙,鬓横金钗、耳著丁香,倒将这一室冷寂扫去,连夜雨亦似染香。
“来得急,未曾换衣。”陈滢歉然语道。
她倒也想着换男装,只时间紧迫,须赶在关城门前进城,是以穿着这身儿就来了。
“很好看。”裴恕低笑道。
即便背向烛火,他眉眼间的温柔,却犹可见。
郎廷玉低头看着脚尖,暗地里却舒了口气。
得了,他们这些人算是得了条活路。只看裴恕表情,便可知他心情尚好,想来不会再把他们操练得死去活来。
“阿恕要不要去外头坐一会儿?”陈滢顾一顾裴恕,柔声问道。
虽眉眼温软,可她还是看得出他眼底的嫌恶。
她对此表示理解。
被最仰慕与亲近之人背叛,那滋味,必极难言。
闻得陈滢之语,裴恕倒也未推拒,淡透的瞳仁中,眸光暗了几分,开口时,语声愈沉:“我去外头走走,此处交予阿滢便是。”
清醇声线,被雨丝撩散,若冰弦乱响,回首处,那微带寂寥的身影,已在门外。
岑寂的房间里,遂响起一声清叹。
陈滢循声看去,却见莫子静正斟茶,热气氤氲的水线,稳稳注入盏中,没有分毫偏差。
“这许多年来,阿恕也不容易。”他叹道,将茶壶搁了,又吃了一口饼:“如今我心头巨石落地,反倒一身轻松,阿恕则不然。”
语罢,又是一叹。
第549章 通敌叛国
“叫先生久候了。”陈滢并未接莫子静的话,缓步上前,于他对面落座,视线向案上扫了扫:“先生好雅兴。”
莫子静笑起来,伸臂一指她手边茶盏:“阿恕不肯喝,你尝尝,此乃今年新茶,香清气远、入喉甘美,委实难得的很。”
陈滢谢了他,将茶盏端起,举目环视。
屋中陈设雅致,墨字屏风、山水条幅,海棠几上设着香炉,炉底莲座下垫一只铜盘,擦得锃亮,盘中银霜堆积,似有残香缱绻。
“原来陈大姑娘也懂焚香。”莫子静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目露欣然:“这香灰最宜煴篆字,其味蕴藉,远胜干烧。阿恕这孩子却一直不懂,怎么教他也不肯学,我亦无法。”
他笑着低眉,面上满是追忆:“阿恕乃极情之人,执著于习武、兵法、操练诸事,旁的一概不理。原先我总担心他老来寂寥、无人说话,今见了你我才放心。我看他对你甚是爱重,往后你二人必定琴瑟和鸣、恩爱美满。”
“承您吉言。”陈滢淡笑道,试试茶温,却是凉了,遂起身推窗,泼去残茶,复又拿起茶壶斟茶。
在她做着这些时,莫子静的视线不离她左右,面上神情时晦时明。
陈滢却似一无所觉,将青东瓷壶放下,举杯邀茶:“我不喜欢绕弯子,咱们还是直入正题吧。还请先生告诉我,您是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