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方才问话时,他那副坦荡荡君子模样,颇为唬人。可谁曾想,他并非坦然受死,而是根本身无余力,只能如待宰羔羊般老实呆着。
  “我还要再去交代他们几句,阿滢在此处等我一等。”裴恕轻声叮咛。
  细碎柔和的声线,直叫人暖到心尖上去。
  陈滢自是应下,立在阶前候他,一面细细咀嚼分析莫子静的供词。
  裴恕很快便又回转,一手挑灯、一手执着柄青布大伞,沉声道:“我还有些事要与阿滢说,咱们边走边聊。”
  陈滢答了个“好”字,步入伞下。
  庭院寂静、雨丝寥落,素纱灯笼流转出微黄的光晕,映阶前碧草绿、伞下一双人。
  “这雨下得可真轻。”陈滢感慨地道。
  济南地处大楚北方,然今夜细雨,似自江南来。
  两个人沉默地踩过草径,直到转过第一重门户时,裴恕终是启唇:“之前我们两个编的那个假消息,如今倒有一小半儿成了真。”
  v
 
 
第554章 难以辨认
 
  陈滢怔得片息,才知裴恕说的,乃是他们为莫子静定制的那个假消息,一时倒也讶然。
  “难不成,老九他们真的在蓬莱县抓到活口了?”她问。
  “活的没有,死的倒有。”裴恕肃声回应。灯影深处,眉目森寒。
  停了数息,他半边唇角忽地一斜:“且还不止一个。”
  “哦?”陈滢心头凛了凛,凝目看他:“却不知老九他们发现了几具尸首?”
  “两具。”裴恕答,旋即却面露迟疑,或者说,是有些迷惑,很快又接着道:“不过,那其中的一具尸首,是个女人。”
  陈滢脚步一顿。
  女尸?
  居然有一具女尸?
  这委实有点耸人听闻。
  老九一行前往蓬莱,是在追查康王余孽,而通常说来,这些乱臣贼子中,鲜少会出现女人。
  “最叫人奇怪的是,这女子的脸被人划烂了,根本无从辩认。”裴恕又低低地道。
  一具被划烂了脸的女尸?
  不知何故,陈滢觉出几分异样。
  就在不久前,他们也曾听过类似之事,那是钱天降多年前假死脱身,划烂了西夷亡兵的脸,将他代替了自己。
  如今,此事却发生在他们眼前,这还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忖度片刻后,陈滢向裴恕顾一顾,清眸映着烛光,剔透干净:“阿恕说有事要我帮忙,便是在说这两具尸身罢。”
  “正是。”裴恕立时道,将伞面儿朝陈滢的方向倾了倾,语声低柔:“老常不在,济南府的仵作我又不想用,只能请阿滢帮忙了。”
  “好的,我什么时候过来?”陈滢毫不迟疑地应下,心中竟还有些雀跃。
  连日来信息中断,她其实是有些焦虑的。
  虽她也知道,这种情绪于事无补,亦无任何实际意义。可是,理性也并不总是有用的,偶尔感性也会获胜。
  而今晚,大量信息的涌入,令陈滢极是充实,似享用了一顿美味大餐。
  “那尸首损毁得并不严重,老九他们又一直拿冰块储着,不几日便可抵泉城。到时候我叫人去请你。”裴恕向陈滢解释着尸身情况。
  陈滢眉尖轻蹙,问:“案发现场……或者我换个说法,发现尸首时的情形,老九他们可有记录?”
  这是极其重要的一环,对来日尸检极有帮助。
  事实上,若非条件不允许,陈滢是很想亲去现场走一遭的。
  裴恕立时道:“有记录。老九精通文墨,写了很详细的那个……那个报告书,等一会儿我们去了书房,我把信交给你,你带回去看就是。”
  说这话时,他神情极温柔,醇厚声线衬漫天细雨,夜色愈深,那温柔便愈浓。
  “你也不好在我这里呆太久,拿了信我便送你回家,莫要叫世伯担心。”他又低低地道。
  虽夜如墨、雨微凉,那磁沉醇厚的语声,却如春时好风,拂面而微温。
  陈滢忍不住要叹气。
  在梦外的世界里,听裴恕这一把声线,说着与案件无关的话,当真是……动人心魄。
  不过,她也没叫这声音迷去了魂,开口时,说的仍是正事:“我现在还不能走,得把莫子静的笔录写下来给你。”
  “阿滢回去写来就是。”裴恕笑了笑,神情有瞬间黯然,又杂几分冷诮:“你与莫先生……莫子静说话时,我就在廊外,差不多听全了。”
  他将视线放远,笑容淡去:“他做的那些事,猜我也能猜出大半。如今不过是听他亲口承认罢了,这份口供我并不着急,等你抄录完毕,我会转呈陛下过目。”
  陈滢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这样也好。阿恕就照着自己的意愿来,不必管旁人。”
  这算是裴家的私事,无论裴恕怎么选,她都会支持。
  “此事并未完结。那偷偷截留陛下军需之人,亦是帮凶。”裴恕语声肃杀,执伞的手暴起青筋,眉眼却平淡。
  陈滢举眸,向他面上看一眼:“阿恕,你可还好。”
  杀父之仇终得报,裴恕此刻的心情,一定极为复杂。
  裴恕低眉,望向她的眸光极温软:“原先是有些不好的,只阿滢这样一问,我便好多了。”
  语毕,又温温一笑。
  陈滢将头仰起些,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
  灯笼光晕下,他的轮廓依稀可辨。
  凌厉的眉,狭长的眼,鼻骨挺立如陡峭山峰,下颌有若刀削。
  这是一张强悍的脸,无坚不摧,绝不会为任何事击倒。
  可是,这个冷厉的、满身匪气的男人,在这世上,已经再没了一个亲人。
  一个都没有。
  陈滢不知道,裴恕是怎样熬过那些日子的。
  从幼弱稚儿,长成如今的魁伟青年。这漫漫光阴,他是如何一个又一个地目送着亲人离开,且永不回来。
  陈滢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一刻,他就在她眼前。
  她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那个在一夜之间被迫长大、从此面对无数生离死别的小男孩。
  他令她心痛。
  一声叹息,自喉间轻轻溢出。
  在那个瞬间,她觉出手臂间的冷,以及坚硬。
  又或者,还有坚硬之下,那些许无人察觉的脆弱。
  而无论坚硬或柔软、冷淡或热情、强悍或温和,她皆愿接纳,如同海洋之与河流、夜空之于星子。
  她愿意接纳。
  以她的心,与臂弯。
  陈滢叹一声,将头埋进裴恕怀中,低而清悦的语声,轻得如夜风中的细雨,飘进他耳中。
  “阿恕,别难过,你还有我。”她说道。
  裴恕的身子僵得如同木头。
  不,应该说比木头还僵硬百倍。
  扑入怀中的温热躯体,生生将他化作一块石雕。
  他保持着一手提灯、一手执伞、前倾欲行的姿态,连发丝都不敢动一动。
  那个与他有了婚约的少女,环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口,对他说着这世间最温柔的情话。
  她还在他怀里轻叹。
  清淡的、微香的、飘渺一抹,在他耳边,也在他心底。
  他甚至不大确定那到底是她的吐息,还是一缕带着香气的发丝,甚或是一条她用来挽发的发带。
  那气息仿佛有着实质。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呼吸都是香的。
  从她口中,漫延到他鼻端。
 
 
第555章 腰还挺细
 
  裴恕几乎在一息之间便沉醉下去,连眼睛都闭上了。
  可是,也就在这个当儿,那环绕于腰间的、甜蜜的束缚,却倏然一松。
  他尚未回神,怀中温热,便已远离。
  陈滢向后退了两步,仰首看向裴恕。
  素纱灯笼半悬,射出昏黄的光晕,万千雨丝银线般闪亮,映入她眸中,若无数流星飞坠。
  她忽尔绽出笑来,说道:“阿恕,我希望你记得,我就是你的亲人,往后我们在一起可以做很多的事,比如查案,比如教书,比如排戏。又或者习武、骑马等等。”
  她的声音平静而又干净,像是方才与未婚夫两两相拥之事,根本就没发生:“我们有着相近的兴趣爱好,三观相合、年岁相当,甚至就连门当户对也做到了。我对我们未来的婚姻很有信心,我觉着,你应该也一样。”
  裴恕完全傻住了。
  当然,方才他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从陈滢抱住他、又放开他,到她说出这段话,再到他们重新迈步,而他机械地打着伞,随陈滢走过了第二重院落。
  直到那一刻,他才终是自恍惚中,回到现实。
  手中的伞渐渐歪向一旁,雨丝飘落,湿了他半边肩膀,可他却毫无所觉。
  他怔怔望住陈滢,用一种做梦般地、不大确定的语气,喃喃问:“阿滢,你方才是不是……是不是那个……抱我了?”
  “是的。”陈滢很干脆地点头,又侧眸扫他腰畔,双唇弯若菱角:“想不到你腰还挺细的,我两手合抱得来。”
  裴恕于是又傻了。
  傻得比方才还要彻底。
  黑夜衬着他的黑脸,那脸上多出的大片颜色,无人得见。
  雨线轻拂、夜风阵阵。
  良久后,那歪去一旁的青布伞面儿,方重新拢向当中。
  伞下二人并行;伞外微雨轻风、夜幕温柔。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两个人安静地穿过庭院、回到书房,陈滢将老九的信拿了,又在裴恕的陪同下回到家中。
  期间,没有发生任何事。
  事实上,裴恕根本连都不敢看陈滢,不仅全程沉默,且离开时先是找不着马,待找着了,又是连踩三回蹬,方才骑上马,随后快马加鞭,几乎落荒而逃。
  看着那道高大的、健硕的、慌里慌张的身影,陈滢遂得出一个结论:
  在男女相处之事上,裴恕的经验值,大抵为零。
  也可能是负数……吗?
  很难得地,陈滢想要挠头。
  以她的水平,裴恕这么大个学生,有点难教。
  可转念再想,陈滢邓又觉着,这似乎也不错。
  虽有过三世人生,可她还未没尝过做导师的滋味。
  这算是老天给的补偿?
  应该是。
  陈滢点点头,决定笑纳。
  导师是崇高的,无论哪一种。
  不过,在实现导师梦之前,咱们的神探姑娘尚还有许多事要做,眼面前儿的头一件,便是那两具远道而来的尸体。
  两日后,济南城刮起大风。陈滢坐马车入城时,那城门边的桃树正在风中折腰,满树翠叶起伏,如舞动的绿绸。
  天压得很低,云却稀薄,阳光在云后穿梭着,偶尔几束照下来,倒也并不灼人。
  裴恕一早便在府外相迎,陈滢的马车直接入得仪门,方始下车。
  裴府管事十分殷勤,亲赶着马车去跨院儿,还笑眯眯地将郑寿也拉走了,说要请他吃茶,态度客气到了十分。
  寻真在旁见了,偷觑了裴恕一眼,便凑去陈滢跟前唧唧咕咕地笑:“姑娘,姑爷倒挺会来事儿的,晓得先把咱家里人给拢络好。”
  陈滢便笑,知实却虎下脸。
  每每寻真说这些时,她向例要敲的头,今番亦无例外。
  小姑娘屈起手指,白生生、粉嫩嫩的骨节儿,敲在寻真脑袋上,却“嘣、嘣”作金石声。
  寻真当下捂脑门儿呼痛,敢怒而不敢言。
  知实被罗妈妈提了一等例,月钱从八百钱涨到一两,俨然阖府第一丫鬟,寻真自知惹不起,“唉哟”唤几声,便可怜巴巴去拉陈滢衣袖:“姑娘您瞧,知实又打人。”
  陈滢笑而不语,那厢知实已然作势屈指,恨恨跺脚:“寻真你若再胡唚,瞧我打不打你。”
  寻真陈滢并不管,便知她是两不相帮,只得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缩着脑袋,再不敢说话。
  陈滢见了,越发忍俊不禁。
  裴恕旁观了全过程,面上便现出惊奇的神情来。
  想他小侯爷治下,下人们一个个如闭了嘴的河蚌,莫说俏皮话儿了,多笑一下试试看,大皮鞭子不抽死他们。
  可陈滢却似与他相反,对婢仆自来宽和,裴恕从没见她呵斥过下人,连句重话都无。
  不由自主地,裴恕想像了一下陈滢挥鞭抽人的情形,心中生出怪异的感觉,有一点点期待、也有一点点担心。
  诚然,这期待从何而来、担心又因何而起,小侯爷却是不知的。
  他只弄明白一件事:
  陈滢与他相反的那部分,他很中意。
  极其中意。
  裴恕半眯起眼,继续暇想与陈滢成亲后的日子,随后决定,无论往后陈滢如何调理下人,他也绝不多问半句。
  开玩笑,他一个大男人,怎可对内宅诸事置喙?
  自然是媳妇儿怎么说,他怎么听。
  只是,这样想时,裴恕又有些迟疑。
  那大皮鞭子要不要收起来?
  还是说,换个新的、更趁手的?
  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因一直想着这些,这一路裴恕皆有些心神不属,且走不上两步,便要向腰畔扶一扶。
  今日居家、未曾佩剑,可手底下虽空着,他却一无所觉。
  自那一晚被陈滢抱过后,他这腰眼儿就总火辣辣地,似仍有纤手环绕,每晚一俟睡着,他就开始做梦,那个梦么……
  “咳咳咳……”裴恕剧烈咳嗽着,扶腰的手紧紧捏成拳头,严禁自己再往下想。
  还是继续说腰眼儿。
  其实他也清楚,被自己喜欢的姑娘抱一抱,绝不至于作下病来。且更是知晓,那火辣辣的腰眼子,不过是相思蚀骨、滋味难忘而已。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