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这一问可不好答。”莫子静未抬头,只一径转动手中茶盏,:“若十年前你来问我……”
  只说了这一句,他忽尔顿住,旋即似想起什么,屈指轻敲额角,自嘲道:“罢了罢了,年岁长了些,这记性便大不如前。我说错了,不是十年前,应是八年前。”
  他敛目笑,句句声声,如若自语:“若你八年前来问我,我必定要说,我乃康王麾下。然此刻你来问,我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因这八年里,我与康王那一系,早便断了联系。”
  陈滢点了点头,神情很平静:“那我就还是把您视作康王的人吧,毕竟,八年之前,您曾为他效力。如今虽断了联系,您也没脱离出来,身上还是烙着个‘康’字。”
  莫子静出了会儿神,向着茶盏一颔首:“这话倒也不错。”
  陈滢目视他数息,终是问道:“当年,两军阵前射杀老侯爷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莫子静答得没有半点犹豫,像是早知她有此问,神色泰然:“是我潜在中军后方,以冷箭射杀了裴广。”
  语毕,他抬起头,正色看向陈滢,面容坦荡,甚而还有两分释怀。
  “终于说出来了。”他道,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若积攒多年的重荷,终一朝卸去,通身上下,皆是轻松。
  “陈大姑娘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叹息罢,他又笑了笑,惬意地将身子向后一靠,意态悠然:“于我而言,此事正是如毒瘤一般的存在,虽不伤及性命,却总叫人无比困扰。如今,巨痈尽去,我委实欢喜。”
  “我明白您的意思。”陈滢神情淡然:“先生杀了阿恕之父,阿恕与先生有不共戴天之仇。可这十几年来,先生却每天都要做出一副宜师宜友的姿态来,在阿恕的跟前演戏。身怀大秘密而不得言,久而久之,自是憋闷。说实话,先生没发疯,也算是个奇迹。”
  莫子静“唔”了一声,点头表示赞同:“这话有点道理。”
  言毕,复又抬眸,视线中含几分嘉许:“果然是御赐神探,陈大姑娘的见地,实是非同一般哪。”
  “先生客气。”陈滢嘴角微动,露出了惯常的笑容,转过话题:“不过,咱们还是把这些客套话省了罢,夸来夸去,也没什么意义。如今我只想听听具体经过。”
  似怕对方不解,她又补充:“当年您潜去威远侯府,到底有什么目的?您与康王之间的联络人、联络方式又是怎样?西夷扣关与康王起兵,这两者间到底有无关系?而后又发生了何事,导致您与康王失去联络?”
  连续抛出数个问题,她忽地展颜:“最后,您谋杀钱天降的来龙去脉,也请细述。”
  莫子静乃康王余孽、又是当年射杀裴广之人,钱天降之死,必定亦出自他手,目的自然是灭口。
  “呵呵”,莫子静笑几声,挑眉望她:“陈大姑娘,你的问题可真够多的。”
  “习惯使然,您见谅。”陈滢笑答,亦望着他。
  二人视线在半空里相触,一平静、一淡然,数息后,各自移开。
  “倒还真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心性却这般坚稳,比阿恕可强出不少了。”莫子静似赞似叹。
  一个人的眼神,最能昭示其心智,所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陈滢予他的感觉,正如是。
  陈滢抿一口茶,启唇时,声音里亦似有清冷余香:“我也要收回方才的话。以先生心性,便再演上十年、二十年的戏,您也不会发疯。”
  心如磐石之人,自不会为情绪左右。
  莫子静潜入敌方阵营,就是前世所谓的“spy”,这样的人,必定着远超他人的强悍神经。
  而他方才所展露种种心绪,亦多只为自己,对当年之事,并无悔意。
  一点都没有。
  “那我就从头儿说罢。”莫子静此时道,拿起瓷壶倒茶,语声与水声并起,清冷淡漠:
  “此事说来也不过三言两语而已。先帝尚在时,我便与殿下结识。彼时我不过一介不成器的读书人,殿下亦尚未封王。虽相逢于微时,然殿下雄才伟略、挥斥方遒,我心悦诚服,甘愿投效。殿下高瞻远瞩,早早便与西夷大王订下盟约,一旦时机成熟,便内外夹攻,以助殿下成事。为此大计,殿下遂委派我以幕僚身份,潜入威远侯府。”
  陈滢安静聆听,心头疑团,终是抽出了一根线头。
  难怪时机如此凑巧,元嘉帝离京未久,西夷便即大乱,这一切果然皆在康王算计中。这位前王爷,的确通敌卖国。
  此外,裴家军威名赫赫、镇守边关,康王若要计成,就必须先将这座大山击倒,是以才会早早布局。
 
 
第550章 无意杀之
 
  “元嘉二年,也就是十五年前,当今陛下登基未久,却轻离帝京、远赴北疆,致使宝座空虚,实是一大失策。”莫子静语声再响,一面说话,他一面下意识以食指摩挲着茶壶:“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康王殿下自不会坐视,遂与西夷大王里应外合,这才有了石嘴山之战。”
  “如此说来,先生的作用,便举足轻重了。”陈滢接口道。
  “如你所言。”莫子静放下茶壶,淡笑颔首:“殿下给我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击垮裴家军。”
  言至此,莫子静的视线,忽尔抛去某处虚空,面上神情极为怪异,似觉可笑、又似不可思议:“说来只怕你不相信,从始至终,我都无杀死裴广的打算。”
  他紧锁眉头,像百思不得其解:“我其实……其实就是想射伤他罢了。主帅受伤,则军心必乱,而军心一乱,此役不败也得败。是以我才以弓箭击之,且那箭上并无淬毒,可我却没想到……”
  他摊开两只手,虚飘飘的眼神,凝向指尖,仿佛自其上发现了什么:“我……却没想到,那一箭竟将裴广射杀,这也真是……天意。”
  “天意?”陈滢反问,清眸向他身上轻轻一掠:“先生不是在说笑吧?先生精于武技、行事缜密,又隐藏在裴府多时,必定为这雷霆一击做足准备。此时先生再说什么有心无意,未免有点太过儿戏。”
  她不以为然地摇头,神情冷淡。
  莫子静这一箭,必是有意为之,不存在所谓偶然。
  裴广可是死在战场上的
  身为一军之统帅,他必是顶盔贯甲、全副武装,非重弓与破甲箭伤不得他。而这两种兵器的杀伤力,以莫子静之精明,岂会不知?
  这就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刺杀,所谓无心,不过是狡辩罢了。
  闻听陈滢之言,莫子静倒也未去反驳,只垂眸盯着双手出神。
  数息后,他方抬头,唇边悬一抹无奈的笑:“罢了,这事情已经过去得太久,久到我也忘了当年是怎么想的。或许,便如陈大姑娘猜测的那般,我就是有意要杀掉裴广的罢。”
  他将一手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续道:“虽然裴广身死,然此役却仍旧令得西夷大败,我失手了。不过,我的身份却未被揭穿。因殿下有命,无论得手与否,只要未被发现,就须继续潜藏于裴府,静观其变,故我仍旧留在了宁夏。”
  “既然并无人察觉先生的真实身份,那么后来,您又为何要杀掉钱天降所在方阵的幸存者?他们中有人发现您了?”陈滢问道。
  “这倒没有。”莫子静笑容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毛骨悚然:“我杀掉他们,也是以防万一。说到底,死人才是最好的守秘者,为保全自身,我必须逐一杀之,以绝后患。”
  他两手扶案,目注窗外,神情平静。
  细雨连绵不绝,掠过屋檐与庭院。偶尔风疾,三两点落入廊下,湿了帘幕。
  屋中静了一刹儿,唯雨声传来,时疏时密,宛若那戏台上的锣鼓点,静听时,清韵寥落,更添寂寞。
  良久后,莫子静才又说道:“当我把人杀掉一多半儿时,裴老太爷终有所觉,遂带人彻查,只是已然太迟。其后,他老人家心力交瘁,终是病重不治。彼时阿恕年纪太小,尚不能理事,我自此安心留在裴府,直到现在。”
  他向陈滢笑了笑,捧起面前茶盏:“康王殿下事败后,宁夏那里的联络便即中断,直到九年前,我忽然接到秘令,着我配合殿下暗卫杀掉一个外乡人。事毕后,此人又传口令,命我继续留守,不得擅离。”
  他叹息一声,语声渐寂:“自收到这口令之后,整整九年,康王殿下再无音信。”
  “所以,你继续以幕僚的身份留下,就是在执行这最后的指令?”陈滢问道。
  莫子静微微点头:“正是。”
  陈滢眉尖轻蹙,忽地心头一动,下意识便问:“九年前,你们为什么要杀掉那个外乡人?他做了什么?”
  “他在查裴广之死。”莫子静答得很快:“虽此人操着一口土话,形如山野村夫,但却十分机警,我们几番设局,都没套住他。后来还是我用了一个假消息,骗他去河边,将他按入水中溺毙。”
  “淹死的么……”陈滢喃喃地道,眉心越发紧蹙:“那这人的尸首你们又是如何处置的?就地掩埋吗?”
  “哪有如此麻烦。”莫子静咧嘴笑道,神态轻松,好似说及寻常事:“那条河水流湍急,每年都有人溺毙,只消将尸首留在水中,任由其顺流而下便是。”
  陈滢点了点头,心中疑惑愈甚。
  莫子静杀死的这个外乡人,与裴恕此前说起之人,应是同一人。
  只是,不知何故,此刻再度闻及,她总有种难言之感,好似哪里不对劲。
  思忖片刻后,她按下此念,换过一个话题,问莫子静道:“尚要请教先生,康王旗下负责与您联络之人,又是何人?”
  “一个侏儒。”莫子静答得没有半分迟疑,又将手在案腿处比划几下:“其人身量与六、七岁孩童差不多,貌极丑陋,我只听人唤他‘老白’,却并不知其姓名。”
  陈滢神色不动,心底却是暗惊。
  真没想到,挖出一个莫子静,竟将侏儒也牵了进来。
  这侏儒身负两宗杀人案,应是康王余孽中杀手一类的人物。原来,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已被康王招入麾下,且很可能还是骨干。
  “除了此人,还有个蒙面男子。”莫子静又道,似是已然放开了,毫无隐瞒之意:“这蒙面男子乃武技高手,他的脸我从没见过,不过,此人生了一双蛇眼,说话阴阳怪气,行事怪诞。”
  他皱着眉,目中隐有不喜:“那老白亦嗜杀成性、为人狂暴。不过,也正因有他二人在,我初入裴府是,方才经受住了裴广细查,没叫他寻出破绽来,就此站稳脚跟。”
 
 
第551章 风骨初闻
 
  “你们平常是怎么联络的?”陈滢再问道。
  趁着莫子静愿意说,自是要将能挖的都挖出来。
  “留暗号儿。”莫子静果然答道:“不管我们中的谁想要见面,都会去铁马巷画条鱼,鱼嘴朝左是传话、鱼嘴朝右是递物,见面地点皆在城北一个破庙,时间都是在午夜时分。”
  这几人武技高超,夜间来去自不在话下。
  陈滢忖了忖,又问:“你们就只在那一处留暗号,不用换地方?”
  “换它作甚?”莫子静奇怪地看她一眼,又笑着抚额:“罢了,是我不曾说清楚。我明面儿上有个习惯:每天日落之前,必出府散步,路线也是固定的。时日一久,众人自是习以为常。而我散步所经之处,便有铁马巷。”
  此法倒是简单有效,且不易引人怀疑,一个天天循固定路线散步之人,有时是会叫人忽视其存在的。
  陈滢微颔首,正待再问,倏地,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她猛然记起,在她手中,正有着一个暗号标本。
  思及至此,她没有半分犹豫,飞快自袖中取出一页纸,摊开给莫子静瞧:“还要请您瞧瞧,这种暗号儿您见过没有?”
  她手中所持的,正是马猴儿之前抄来的那个暗记,汤秀才与行苇约见前,便是以此为凭。
  莫子静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怔。
  陈滢如此直接,显是出乎他意料。
  不过,他却也不曾拒绝,怔过之后,便从善如流地将那纸接过,就着烛火细看。
  说来也怪,当视线甫一触及纸上暗记,莫子的眉头,忽尔便是一动。
  陈滢立时察知这细微变化,当即发问:“先生莫非见过这暗记?”
  莫子静张了张口,如欲说话,可语声未出,他便又抿唇,面上生出几分迟疑,将纸拿近些,来回反复端详。
  陈滢不说话,只观察着他的反应。
  约莫半分钟后,莫子静方从纸上收回视线,以一种不太确定的口吻道:“说起来,这暗记很像是许多年前我见过的那一个。只是,这时日委实是久远得很,我也不能断定它与多年前我所见的那个,是不是同一种。”
  陈滢低低“唔”了一声,面上神情自若,心下却是惊喜交集。
  这种标记,她至今也只拿到一枚而已。
  十天前,汤秀才离开济南,不知去往何处。叶青正派人跟踪,至今未有消息传回。而行苇,亦无动作。
  连着十来日的零信息,终于此刻被打破,陈滢自是无比欣然。
  敛下纷乱的思绪,她望向莫子静,神情平淡:“不知可否请先生告知,您多年前见过的那个类似标记,究竟是在何处得见?它又与什么人、或什么组织有关?”
  “自是可以。”莫子静的态度堪称配合。
  他将纸页还予陈滢,复又皱眉回忆片刻,方道:“我记得,那是在我初识康王殿下不久,有一回我去见殿下,恰逢殿下与一名将军商量什么事儿,殿下手中还拿着张纸。因殿下与我过从甚密,并没避着我,教我得以瞧见那纸上所绘之图,与你方才给我瞧的,极为相似。”
  言及此,他微阖双目,仿佛正竭力回忆彼时情景,又过片刻后,才张眸道:“我恍惚记得,殿下曾对那将军提起一个叫做‘风骨会’的组织,却不知是否就是这标记之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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