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心下虽清楚,这腰眼儿却管自火灼一般,没日没夜地烫,却也教人抓心挠肝,不知如何排遣。
第556章 流芳院中
“……小侯爷,小侯爷,是这里吗?”蓦地,耳畔传来净澈语声,直叫裴恕霎那间回神。
他忙转头,但见陈滢正望着他,干净的眼瞳中,蕴一丝疑问。
方才陈滢唤了半天,裴恕却像走了魂儿似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她自是奇怪。
被这双眼睛望着,裴恕顿觉腰眼子火烫,忙掩饰地朝左右张望。
此际,他们正立在一所小院儿前,那门楣上“流芳”二字金光灿然,衬漫天薄云、阳光如束,倒似有人蘸烈阳为墨,挥就此字。
“正是这里,对不住,我有点儿走神。”裴恕咳嗽一声,上前推门。
“咿哑”,木扉缓缓开启,他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都放在正房了,请随我来。”
陈滢点点头,提起裙摆、拾级而上,一面环顾周遭,问道:“大院儿里如今还有人住吗?”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那间有着许多精雅客院的大院,此前莫子静、钱天降以及老孟、老葛他们,皆住在院中。
裴恕引着陈滢踏上抄手游廊,沉声语道:“这院子已经清出来了,如今并无人居住,老孟和老葛明日就启程,回宁夏去。”
陈滢点头不语。
这样也好,否则人多眼杂的,总叫人不放心。
对每一个人都保持怀疑,这是侦探先生的准则,陈滢也难免受其影响。
沿游廊走不出多远,陈滢忽想起一事,忙停下脚步,向裴恕道:“能不能请你帮寻真和知实找个地方歇息?”
接下来的尸检工作,这两个小姑娘还是不在场为好。
裴恕会意,当即命郎廷玉寻来一个管事妈妈,将双婢带去偏厢歇脚,陈滢这才随他去得正房。
说起来,这些小院儿格局相仿,皆只有三间正房。二人进屋后,裴恕便道:“两具尸首是分开放着的,男尸在西次间儿,女尸在东次间儿,阿滢要先看哪个?”
“男尸吧。”陈滢随便挑了一具。
裴恕自是无有不应,二人遂又转进西次间儿。
甫一进屋,烛火满室、明光耀眼,竟比室外光线好上许多。
“我照着你之前给钱天降验尸时的安排,叫人把蜡烛先点上了,这陈尸床也架在高处,方便你行事。”裴恕解释地道。
如此配合默契的帮手、兼未婚夫,陈滢自是乐见的,遂笑着向他颌首:“这样做很好,谢谢你。”
这原也不过最寻常的一句话,可裴恕听了,却老大不自在,那腰眼子又火辣辣地起来。
他下意识地要去摸,中途忽觉不对,忙举起手臂胡乱挥了几下,笑得有些尴尬:“那什么……那都是我当做的,阿滢何须如此客气。”
说这话时,他微侧了首,视线并不与陈滢接触,黑脸上早就看不出原先的颜色,神情更是变幻不定。
所幸陈滢根本不曾注意到他的异样,此时正细细打量着尸床。
尸体上裹着白布,尸床四周则围了一圈粗铜管,管壁水珠细密、凉意透骨,整间屋子都凉飒飒地。
“这铜管里不会是放着冰块吧?”陈滢忍不住问。
裴恕被这一问拉回心神,怔了怔,方点头道:“正是。这是老九想出来的,那铜管里的冰块化成水之后,便可将之倒掉,再换上新的冰块。多亏有这法子,这一路尸身才不曾有太大损毁。”
陈滢忍不住击节赞叹:“这法子真妙。”
老九这个前匪类军师,倒是颇有智计,想出的法子当真绝佳。
以冰块存尸并不出奇,奇就奇在,这种方法在以冰块制冷的同时,冰水亦不会污染尸身,实是一举两得。
听得陈滢所言,裴恕便咧开嘴:“老九再聪明,在阿滢面前也只能吃瘪。”
他笑出满口白牙,又道:“我听老九跟郎廷玉诉苦,道他虽擅用计,但与阿滢斗智,却是他此生最为不智之举,他实是追悔莫及。”
言罢,他终是大笑起来,笑容之灿***自己被人夸了还高兴。
当年一线天之战,“九条命”与陈滢几番斗智,皆以失败告终,其后,陈滢又带领众人走出别庄迷宫。自那次起,裴恕便认定,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他媳妇儿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陈滢闻言便也笑:“无论如何,老九如今为你所用,也总比在江湖上胡混更好。”
说话间,她已然上前,将裹尸布掀起,垂眸细看。
尸体保存情况尚算良好,但是,仍有一定程度的腐烂。
以大楚朝的条件,且又是在最炎热的盛夏,这情况在所难免,陈滢也早有准备。
她自袖中取出手套、口罩、炭笔等物,一面向裴恕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裴恕立时退去旁边的高几处,调整牛油烛台的位置,以使光线保持最佳状态。
趁此机会,陈滢取出简报,重新回顾了一下事件经过。
据老九记述,他们是在追踪贪墨案银两的去向时,偶然发现一个叫做刘蟠的蓬莱县书吏——亦即眼前男尸——行迹十分可疑,遂决定跟踪调查。
只这刘蟠十分机警,老九他们虽极尽小心,却仍旧被他发觉。他倒也沉得住气,表面上一切如常,暗地里打算悄悄潜逃。
幸得那老九也是个有脑子的,从蛛丝马迹中看出端倪,当即拍板决定抓捕。
抓捕行动就在六天前,老九一行趁夜摸上门,却不料,刘蟠竟被人杀死在家中,且院子里还有一具划烂了脸的女尸。
诡谲的是,那女尸七孔流血,竟是中毒身亡。
见事态已然超出控制,老九干脆向官府亮明身份,再以明、暗两种手段,将刘蟠查了个底儿掉。
原来,这刘蟠竟是个孤儿,上无老、下无小,虽已年届四旬,却从不曾娶妻,平素也没个相好儿的。
这就引发了一个疑问:一个独自生活的男人,院中为何会有女尸?
这女人是谁?
她为何死在刘蟠家?
为找出真相,老九又将刘蟠的住处掘地三尺,却一无所获。
刘蟠本就有潜逃打算,自不会留下任何线索,老九他们连张纸片儿都没搜到,更遑论其他。
第557章 曾被拷问
老九是个颇有决断之人,知道行动失败后,他立时飞鹰传书、向裴恕报信并请罪,同时以冰块存尸、带着尸体快马往回赶。
他们一行身份已然挑明,再留在蓬莱也无意义,倒不如趁早回转,还能通过验尸拿到些线索。
而除上述事发经过外,陈滢手中,还有一份极为详尽的案发地——亦即刘蟠居处——的环境资料。
这是裴恕命老九写的。
这份资料几乎囊括一切,如屋舍朝向、户牗大小、家具陈设、庭院布置、砖瓦漆木,乃至于地面泥沙、墙头青草、案发当晚空气湿度、风向等等,亦皆在列。
裴恕深知,陈滢断案时,最爱于细微处入手,每每收效惊人,因此才会下死令,迫得老九等人通宵达旦地回忆,连觉都不曾好睡。
幸得他本就记忆力上佳、为人精细,且队中亦颇有几个观察入微、头脑灵活之人,方才勉强交了差。
思及此,陈滢不由面现浅笑,将简报收进袖笼,那厢裴恕亦调好烛台,陈滢遂戴上口罩,开始尸检。
首要验看的,是尸体上的两处刺创:一处位于腋下、另一处则位于咽喉。
其中,咽喉处为致命伤,气管完全被刺穿,可以想见,刘蟠中刀后当即毙命,死得很快。
至于腋下刺创,据其创面形状及颜色分析,应于咽喉刺创之前产生,且刺得并不深。
陈滢以炭笔记下这一切,复又拿出铁筷子,将两处伤口挑开,观察表皮状态、横断面形状等,其后得出结论:
两处刺创皆为同一种锐器所致,初步推断为匕首、短剑或其它形制扁平、尖端锐利的冷兵器。
此外,在尸体双手手腕、两脚脚腕处,各发现瘀伤若干,呈青绿色。
由此可以倒推出,刘蟠的死亡时间,应在五至六天前,也就是老九他们抓捕当天。
且,是生前伤。
陈滢于是蹙眉。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抑或是,这是唯一的可能。
纵使口罩遮面,她目中一闪而逝的沉凝,仍旧被裴恕捕捉到。
“有什么不对么?”他立时问道,神情颇为焦切。
蓬莱县行动失败,他是极希望从尸检中查出些什么来的。
“确实有一点,目前还不好说。”陈滢道。
隔着口罩,她的声音有些含混。
裴恕低低“唔”了一声,不复多言。
陈滢亦未再说话,沉默地转去床首,以铁筷子扒开死者口腔,凑近观察。
“原来如此。”片刻后,房中响起她干净语声,清冷若泉。
话声落地,她便将铁筷子探进死者口中,从中挑出几样事物,小心地置于一旁的白瓷碟中。
“如何?有发现么?”裴恕终是忍不住了,再次出声相询。
“有一些。”陈滢简短地道,行至尸身侧畔,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将尸体的一只手抬起,示意裴恕观察其上瘀斑:“你看手腕上的这处伤痕,呈环绕状。我认为,这是绳索捆绑造成的。”
她又逐次指明其余三处瘀伤,它们分别位于另一只手腕、以及双足脚腕处,复又续道:“还有这几个地方,也存在形状相同的瘀斑,而据瘀斑颜色推断,这皆是生前造成的。亦即是说,在事发当晚、死亡之前,刘蟠很可能经受过一次拷问。”
“拷问?”裴恕震惊地看着她,似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说,在老九他们摸过去之前,刘蟠先是被凶手抓住并拷打,然后才被杀死的?”
“我认为是。”陈滢语气肯定,复又抬起手死者左臂,指向其腋下那处刺创:“还有这里的伤势,阿恕,你不觉得伤在这个位置,很奇怪么?”
裴恕怔了怔,旋即目露沉思。
陈滢不说他尚未觉得,如今细思,果然古怪。
通常说来,当一方手持利刃攻击时,则被攻击方无论是否会武,多会本能地屈起双臂、护住心肺要害,腋下亦在被护住的范畴内。
可是,凶手却偏偏刺中了刘蟠腋下,是凑巧么?
此时,陈滢已将铁筷子挑开腋下伤口,翻出内里半腐的筋肉,转向裴恕:“据我所知,人体腋下有一条大筋,无论捶打、刺伤或以钝物击中,皆会产生剧痛,远比别处受伤更叫人难以忍受。你仔细看看,这处刺创,是不是恰好挑断了一截筋脉?”
裴恕听得一头雾水,凑上前细看,果见那亮锃锃的筷头儿上,拣着一小段发黑的筋头。
“断筋处切口整齐,显是被利器割断,且割断后便即收刀,并未再往下深扎。”陈滢又道,将铁筷子在尸布上拭净,转身行至床头。
“此外,我在刘蟠的口腔里,还找到了多处出血点,以及几根纤维物。”陈滢搬动尸体头部,使之正对着烛光,以便裴恕看清。
裴恕忙再度凑近,盯着尸身的嘴瞅了半晌,摇摇头:“罢了,我什么都瞧不出。”
虽目力极好,只他接触过的尸体太少,远不及陈滢经验丰富,自是一无所获。
不过,他对陈滢所言,却是深信不疑。
在断案一事上,陈滢说的每一句,皆是至理,任何怀疑皆是闹笑话儿,这一点,裴恕亦曾亲身体会。
这般想着,他便又问:“却不知,这口中有出血点又表示什么?还有那个什么……什么纤维物,又是何物?”
“那小碟子里放着的,就是纤维物。”陈滢小心放下尸体头部,顺手端起那只白瓷碟,呈去裴恕眼前:“你瞧,这里头有几根像是毛发的细丝,便是我所说的纤维物了。”
裴恕这回终是瞧清了。
委实是想看不清也难,那雪白的碟子里,躺着几根看不出颜色、蚀烂半截、极细的线头儿。
“原来如此。”他了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这所谓的纤维物,就是细线头儿。
他记下了。
陈滢此时便又道:“通常情况下,口腔有多处出血点、并有少量纤维物,这只能表明一件事:刘蟠曾被布帛类的物件堵过嘴,且还是被人强行塞入的。而那两处刺创,应该是在其手足被缚、嘴被堵住的情况下,方才形成的。”
第558章 铺设砂砾
“哦?”裴恕微倾着身子,眸光低垂,望向陈滢:“何以见得?”
“因为没发现抵抗伤。”陈滢道,将铁筷子点向死者四肢:“除手腕、脚腕四处捆缚瘀伤外,尸体其余部位很干净。亦即是说,死者第一时间便被捆缚住,无力做出抵抗,我个人认为,凶手应是以兵器相要挟,迫得死者就范。”
言至此,她又指向刘蟠口腔:“其后,凶手以布帛之类物件堵住死者的嘴,不令他出声,以免惊动旁人。因是强行介入,而口腔粘膜又比较脆弱,因而便形成多处出血点,并在齿缝等处留下了纤维物。”
略顿了片刻,陈滢又续道:“紧接着,凶手刺断死者腋下筋脉,令其身受剧痛,并逼问口供。最后刺其咽喉,致其身亡。再后来,凶手将绳索、布帛等物收走,并弃尸于……”
她倏然息声,眉尖轻拢着,仿佛想起了什么。
裴恕正听得入神,忽觉耳畔一静,不由微讶,转眸时,却见不知何时,陈滢已然行至窗前,正凝望着满庭葱翠,似在出神。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裴恕问。
他语声极低,因而,愈加醇厚磁沉,听来便若风入松间,惊起涛声阵阵。
屋中静寂,数息后,方有干净的声线响起。
“我方才可能说错了。凶手用来束缚刘蟠的诸多事物,很可能是就地取材,事前不必准备,事后也无须带走。而外人就算瞧见了,也想不到那就是凶器之一。”陈滢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