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亦知其理,只是,心下难免有些焦灼。
方才听闻有表记,正如曙光乍现,满以为天将放亮,可如今看来,他们尚需在黑暗中摸索。
静默片刻,他方沉声道:“无论如何,到底我们比方才又多找到几条线索,总是好事,我稍后便下令,着他们去查,先把山东这地方查遍了再说。”
他冷笑起来,肩膀一横、衣袖一振:“此事我会上报陛下,还就不信找不着它了。”
“陛下手下能人极多,由他们去查,自是事半功倍。”陈滢笑着点点头,转去一旁的条案,检查余下衣物。
方才她当先查的,便是钗子,未料竟得个开门红,此时她便暗自祈祷着,接下来亦能有所斩获。
上天许是听见了她的愿望,没过多久,她竟又有所发现。
且还是重大发现。
强抑着狂跳的心,她缓声道:“阿恕,方才我在刘蟠那里提取的证据,就是那碟纤维物和砂砾,能不能请你拿过来?”
说这话时,她并未去看裴恕,而是拈着筷子,动作轻巧地从那双快靴的靴底,拣下几样事物。
裴恕这才发觉,条案上,正搁着两只白瓷碟,一碟放着几颗砂砾,亦即方才陈滢从靴子上取来的,而另一碟中,则放着那半截行缠。
他心头一喜,先行吩咐下去,旋即上前:“你又发现了什么?”
陈滢收起铁筷子,语声是一如既往地干净:“这要等经过比对后才能说。不过,如果推测无误的话,我想,我已经知道杀死刘蟠的凶手是谁了。”
裴恕先一愣,复大惊,再欢喜。
“凶手是何人?”他踏前两步,迫近陈滢身前,垂目望向她,眼神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这一刹儿,他平素磁沉的声线,竟有几分沙哑。
陈滢目视于他,并不言声,只伸臂朝窗前一指。
竟然就在屋中?!
裴恕只觉头皮一麻,瞳孔骤然缩紧,手下意识按向腰畔。
“就是她。”陈滢终是开了口,语气淡定,如述平常。
裴恕身体绷得笔直,慢慢转过身去。
窗纸被大风拍打着,“扑啦啦”响作一片,冷意森森的尸床上,那女尸腐烂的脸,正朝着他的方向……
第563章 忽有音信
六月天儿,孩儿脸,说变就变。
这老话儿真是半点未错。
上晌时,尚是晴光潋滟、水汽空蒙,湖波树影下,那荷花开得别提多么精神了,正合着那“荷花宴”的名头,东宫诸妃嫔尽皆盛妆丽服、雾鬓云鬟,当真是“东宫水边多丽人”,一番酒宴下来,直叫那太阳都退避三舍,生恐抢了她们的风头去。
可谁曾想,才过午时,天边忽飞过来一片乌云,又刮起几阵凉风,不消半刻,那雨便“噼哩啪啦”打将下来,闹得丽人们娇呼不迭,也不知湿了多少石榴裙、歪了几支蝴蝶簪?
“哟,这雨可下得真大,一滴子砸下去,泥点子溅起老高,还冒白烟儿呢。”陆朝香斜倚着门槛儿嗑瓜子,一脸地幸灾乐祸。
只可惜,周遭只零星几个小宫人,都不大敢上来兜搭。
她也不生气,随手扯住个路过的宫人,递了把瓜子儿给她,又歪嘴又挑眉:“我说你瞧见没有?方才我可算开了眼,那吴良娣跑得假髻都掉了,脸上那粉那个厚哟,被这大雨浇下来,怕是能和二两面。”
她笑得拍手打脚、花枝乱颤,那小宫人搭讪着不说话,一把瓜子倒了两回手,硬是不敢往嘴里送。
陆朝香见了,“哼”一声,劈手便抢过瓜子儿,瞪眼道:“爱吃不吃,滚你的吧。”
那小宫人如蒙大赦,一溜烟儿跑得没了影。
陆朝香恨恨跺脚,四顾无人,不免生出几分寂寞来。
这说闲话儿最忌的就是无人搭腔,独一个儿站着,也怪没趣儿的。
这般想着,她便回身朝屋里瞅了一眼。
珍珠正坐在脚榻边做针线,安安静静地,也不出声儿。
陆朝香终是恍然大悟,不由作恼。
怪不得人都不敢来呢,原来是怕珍珠怪罪。
感应到她愤愤的视线,珍珠抬起头,芙蓉秀脸上,缩出个温婉的笑,又往身后看了看,轻言细语地道:“陆姑姑还请小声些,夫人还睡着呢。”
“我晓得了,不必你来管。”陆朝香“呸”地啐出口瓜子皮儿,朝天翻了个白眼儿。
谁想,她那黑眼珠子还没落回眼眶,旁边便递来一盏蜜茶。
“姑姑嗑了半天瓜子儿,想是口干,喝口茶润润吧,这是新沏的。”珍珠语声温柔,笑容也很温柔。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朝香再是辈分大、有来头,也不好当真给人家个没脸。
毕竟,这珍珠与玛瑙乃郭孺子亲带来的,素日很是得宠,她两个又生得美貌,行事作派也大方,不说整个儿东宫,便是在这“南漪轩”里,陆朝香也不过仗着个宫人身份,才能踩下她们半个头,论及其他,她却多有不及。
“这可巧,我正口干得很,你倒送了茶来。”陆朝香借坡下驴,接过茶盏抿两口,皮笑肉不笑地道:“怪道夫人拿你两个当心头肉呢,瞧这张小脸儿,多可人疼哪。”
珍珠忙敛首行礼,复又陪笑道:“陆姑姑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我们这些外头来的和您不能比,何时您了得空儿,给我们讲讲这宫里的掌故,也叫我们长些见识。”
这话陆朝香最爱听,闻言面露得色,复又掩了袖子,故意作出那一等矜持状来,拿腔拿调地道:“罢了,今日我不得闲儿,改天你提前招呼一声,我给你们讲讲我师父的事儿。”
她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拜在一位“顺”字辈儿老尚宫名下,如今才不过十六,便得以“朝”字论辈,多少品级比她大的宫中管事,辈分却比她矮一截儿。
这大抵也是她唯一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了。
说起来,原本管着南漪轩诸事、并负责郭婉一应起居的,乃是崔玉英。
只是,年初太子大婚,司徒皇后为东宫补充了一批人手,也不知怎么一来,崔玉英便被调去服侍新来的许良娣,倒把个陆朝香补了进来。
这陆朝香虽只有十六岁,一身作派却与六十岁老妪差相仿佛,行动爱摆谱儿,又喜传闲话,这深宫之中,也不知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今竟也混上了管事,也是堪称传奇了。
此际,听得珍珠的恭维,陆朝香自是得意得很,喝着茶、嗑着瓜子儿,倒把那闲话讲了几箩筐。
她嗓门儿本就洪亮,便隔着两间屋、数重帐,也不能完全隔断那声音,零零碎碎迢递而来,聒噪得很。
“夫人,要不要奴婢去外头说一声儿?”玛瑙恭立榻边,低声相询。
郭婉杏眼微抬,送去一脉眼波:“去外头说什么?”
她半倚美人榻,浅翠松竹纱裙直铺了大半张榻,青花底细白罗衫松松掩着,妆慵态懒,这一问,格外地妩媚。
玛瑙头垂得越发低:“婢子去外头请陆姑姑小声儿些,莫吵着夫人安睡。”
“用不着,由她去。”郭婉懒洋洋一挥手,将身侧迎枕调个位置,红唇轻启:“铜拐胡同还没有消息?”
“回夫人,今儿来消息了,奴婢带了回来。”玛瑙答道,探手入怀,摸索出一个小铜管来,双手呈上:“婢子仔细查过,暗号儿没错,正是司马亲自写来的。”
“拿来吧。”郭婉意态悠闲,素手半翻、雪肤纤指,倒好似半空里开了朵玉兰。
玛瑙将铜管送上,垂首退去帘边。
郭婉坐正了些,将铜管上的封蜡挑开,从中取出一个纸卷儿,展平扫了两眼。
随后,她便发出了一声淡笑:“我说怎么过了这么久,原来是失手了。”
她摇摇头,将字条儿交予玛瑙:“你也瞧瞧。”
玛瑙忙碎步上前,接纸看了两眼,面色微变,却不言声,仍将字条递还,敛眉不语。
“司马看来是出事了。”郭婉道。绝艳的容颜上,陡然掠过一层阴戾,又飞快散去。
言罢,眼风向玛瑙身上一掠,复作慵懒之态:“你倒说说怎么看的?”
“婢子觉着,夫人的话很是。”玛瑙中规中矩地道。
郭婉“噗哧”一笑,描得长长的翠眉,挑高了几分:“你也不用拿这话胡混,只说你心里怎么想的吧?”
第564章 是死是活
玛瑙闻言,并不敢就回话,只微抬了眼睛看郭婉,暗自揣测她心思。
二月春时,司马秀在郭婉这里领了新的差事,其后,间或便有消息传来,皆是报喜,道是那盛京之事已了,不日便将赶赴蓬莱县。
可教人忧心的是,离京后,司马秀便再无音信。今日所获,竟是她这一个半月来唯一的消息。
“你瞧我做甚?难不成还要先听我来说?”郭婉倏然而笑,翘起手指拈着字条儿,像拈一朵带露花枝,姿仪绝美。
“婢子不敢。”玛瑙忙敛首低眉,躬立不动。
郭婉却似不以为意,将那字条拈在指尖儿晃着,杏眸中含几分兴味:“要依我说,司马怕是凶多吉少。”
她弯了弯抹了茜红口脂的朱唇,笑意凉且薄:“你想想,她遇上了江湖仇家,还被人下了毒,给我写信的时候儿,她连解毒法子都不知道。再瞧这信上的日子,远在一个月之前。”
她轻摇臻首,眉眼渐渐寒下去:“玛瑙,你觉着,她现下是死了,还是活着?”
玛瑙忖度数息,谨慎地道:“若依婢子浅见,司马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郭婉不语,唯支颐坐着,水杏眸中似蕴春雾,瞬也不瞬停在她身上。
玛瑙后心一凉,刹时竟渗出层冷汗来,忙将头埋低些,又道:“婢子觉着,司马行事稳重,就算她做不成夫人吩咐的事儿,也定不会给夫人添麻烦。”
“是么?”郭婉红唇微勾,欠起身来,将字条儿抛去榻边磁盂,眼瞅着水面漫过纸背,语声幽幽:“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依婢子看来,司马这信写得虽急,口角却还清楚。”玛瑙不敢再藏拙,索性细细说来:“她先是向夫人说了这一个月的去向,只因那庄子藏在迷宫里,又有重兵把守,她找不着,便先回蓬莱打探消息,却叫她无意中发现,朝廷派来的一拨人马,正盯着一个姓刘的书吏。”
她停顿片刻,似在斟酌用词,又道:“按理说,既找不着路,就该当场抓个活口来问,可司马却不肯冒这样的险,实则还是在为夫人考虑,返回蓬莱县固然守成了些,却是行了个迂回之策,是以婢子觉着,她处置得很妥当。”
“这话倒也有几分见地。”郭婉淡声道,视线仍停在水盂中,这一声夸赞,亦像是对着空气说的。
玛瑙忙躬身:“夫人过奖了,婢子不敢当。”
郭婉不语,只抬了抬手。
幽寂阴凉的屋子里,她染了大红丹蔻的指尖儿,正巧掠过窗前一束天光,红得刺目。
玛瑙扫眼瞧见,心头微悚,忙又垂首恭声道:“信的后半段儿也写得很清楚。司马虽被仇家下了毒,却也没敢忘了夫人的叮嘱,正打算赶在朝廷人马动手之前,拷问刘蟠,问出走迷宫的法子。”
言至此,她低垂的脸上,现出一丝悲悯之色,语声却未停:“她信中说得仔细,因怕半途遭遇不测,她会提前把所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抛下,还花重金备了一柄坚冰打造的兵器,若万一身死,旁人也寻不着杀人凶器。而其随身所携之物,也唯有夫人给的那两件东西。”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故此,婢子觉着,司马就算真死了,夫人的事儿她也办成了。那两件东西留在那个姓刘的书吏家,待查到原主身上,那一位就有十张嘴,也说不清。而夫人……与此事没有任何关系。”
房间里很安静。
郭婉眸光低垂,似在出神。
那一刻,并无人注意到,她的眸底,亦有着与玛瑙同样的悲悯。
悲悯,且哀凉。
她觉得冷。
纵使在这六月盛夏、天气燠热,那冰冷的感觉,却将及全身。
她抬起头,微有些空茫的眸,转去窗外。
锁窗朱户、重帷深垂。
为避人耳目,屋子户牗皆闭,外头的一切声光,并不能透进来。
而她的视线中,亦没了盛夏天光;耳畔边,更无暴雨敲打屋檐的声音。
唯屋角冰鉴“丝丝”喷洒凉气,听在耳中,若蛇信吞吐。
而这,便是屋中仅余的一点活气儿。
若无这点声息,这屋子,大抵与坟茔也没甚么不同吧。
郭婉怅怅地收回视线,转眸四顾,晦暗的眼中,含几分苍凉。
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这是南漪轩正房,是整个东宫地步最好、风景最佳的院落,也就只比太子妃差上半分。
然此际,这堆锦砌绣的帐褥、华美绚丽的摆设,忽尔便失却了往日煊赫,反化作大片黑影,重重压下。
郭婉飞快阖上了眼,眉尖轻蹙,那张艳丽的面庞,在这个瞬间,柔弱得好似不堪一击。
然而,一息后,她忽又张眸,侧过头来,向着那翠幕重纱的深处,斜去一缕眼风。
微凉且娇媚的柔波,似戏台子上脂光粉腻的旦角儿,一转首、一折袖,便有千般风情。
“今儿真是劳动了你,说了这么多话。”她垂下眼眸,端详着指甲上涂的丹蔻,脑袋微侧着,好似研判其上光泽:“听君一席话,实不枉我这般信重你两姐妹,连这些绝密之事都与你们商量着来。”
玛瑙大悚,立时跪下,以头触地,诚惶诚恐地道:“婢子们生是夫人的人,死是夫人的鬼,夫人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郭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蓦地,轻笑一声,作势抬手:“好了,快起来吧,我不过白说说罢了,你这样子一来,倒像我这主子欺负你似的,我瞧着也怪不落忍的,若由得那外人瞧见了,怕是要心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