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她似是悲从中来,又似感慨万千,泪也忘了擦,只一径仰首望向窗外,颤声道:“想当初,我才嫁过来的时候,这府里是个什么情形?老太太生病要吃根人参都吃不上。若不是我做主,硬是聘了那韩氏过门,这一家子怕就只能等着喝西北风了。”
  言至此,她忽然恚怒,下死力皱起眉:“嬷嬷是没听过外头那些人说嘴,竟说我是瞧在钱财的分儿上,才将韩家拉作姻亲,真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呸!”她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恨声道:“这些人说风凉话倒说得轻巧,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不是我,当年老太太那一病就得病死了,又如何能太太平平享了那许多年的清福?”
  “夫人这话是正理儿。”崔嬷嬷哄劝地道,神情越发柔和:“这兴济伯府都欠着夫人天大的恩情哩,那些说风凉话儿的人,都是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蠢东西,夫人不必理会他们。”
  “你当我理他们呢。”程氏“嗤”地笑一声,将帕子拭净泪,昂头道:“我一手撑起了这个家,为老太太尽了孝,我问心无愧。便走到哪里去,这‘孝’也是天下第一等要紧的事,谁又能说我半个不字儿?”
  崔嬷嬷自来与她同声共气,闻言又说了好些恭维话,直将程氏哄得回转了几分,她方又压低声音问:“夫人,老奴多嘴问一声儿,这风晚楼的事儿,是不是又是那小贱人捣的鬼?”
  这“小贱人”指的是谁,程氏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只厌恶地点了点头:“除了她还有谁?”
  崔嬷嬷登时冷下脸,咬牙切齿地道:“当初夫人也是心太善,留了这条祸根儿,倒叫这小妖精兴风作浪起来。早知有今日,夫人当年就该斩草除根。”
  “你当我不想么?”程氏面色阴沉,语声狠厉:“我惯来行事是怎么个路子,嬷嬷再清楚不过。若不然,我能在我嫡母手底下活着?熬死了这老贱妇,不是老天眷顾,实是我自己的本事!”
  “笃”地一声,她将茶盏朝案上一放,盏中茶汁泼洒,恰溅上手背,她也不去擦,只讥讽地道:“还不是我那好继子?这人虽是个绵软性子,可泥人儿也有三分土性,若我动了那小贱人,他怕要跟我拼命,万一出了事儿,我也不好向长公主交代。”
  她挑眉看了崔嬷嬷一眼,面上忽又现出笑来,悠悠地道:“再者说,若没有这小贱人远远地牵着,我又如何拿捏得住我那好继子?你想想,他先是乖乖把世子之位让给了我的冲儿,后又老老实实了许多年,在那长公主府里做个活死人,这还不都是我当年网开一面的功劳?还有那韩老贼,这些年不也大把往咱们家送银子?还不都是因了那小贱人之故?”
  “哟,原来还有这么几层意思在,老奴实是太笨了,竟没想到。”崔嬷嬷恍然大悟,复又没口子地恭维:“夫人真真英明,这小贱人被夫人捏在手心里里,那韩家和附马爷,可不就得听夫人的?”
  “那可不?”程氏满面得色,主仆二人俱皆笑起来。
  程氏此时心情大好,笑罢了,便又招手叫崔嬷嬷近前,一脸神秘地道:“我听说,那小贱人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她外家有个女管事,听说是叫什么绿漪的,去东宫求见了好几回,全都教太子妃给驳了,简直叫人好个没脸。”
  她“啧啧”连声,面上的笑几乎溢出来:“小贱人不过是个最低等的孺子,在太子妃的面前,她连提鞋也不配。”
  崔嬷嬷直是拍手趁愿,连声道:“该,活该!就该叫这小贱人多吃点儿苦头,最好死在那地方才好。”
  “嬷嬷这话有理。”程氏点头笑道,顺手拿起案上一柄团扇,轻轻扇着风,那说话声儿亦像乘着风,轻飘飘地:“人都说深宫似海,那海里头多大的风?多大的浪?又有多少龙舟大船在那海上走着?她这样的小鱼小虾,但凡风浪大些、舟船多些,又或者那海里头冒出条大鱼来,就是粉身碎骨也不够她填的,嬷嬷等着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崔嬷嬷直笑出满脸的褶子:“正是这个话儿呢。夫人就远远地瞧戏,什么也不必做,总有她的苦头吃。等到了那时候,夫人再好生‘帮’上一把,也就不枉了这么些年来夫人对她的栽培了。”
  程氏闻言,笑得眼睛都弯了,白细面庞、弯眉秀目,倒添了几分妩媚秀丽:“嬷嬷如今也会说俏皮话儿了,和嬷嬷说话儿,我这心里头也舒畅些。”
 
 
第568章 闹将起来
 
  主仆二人又叙几句闲话,崔嬷嬷方小心地道:“趁着夫人得空儿,有件事老奴要禀报夫人一声儿。”
  程氏笑问:“嬷嬷要说何事?”
  崔嬷嬷向西面指了指,陪笑道:“还是那一位的事儿。”
  程氏摇扇的手一顿,笑意瞬间褪尽。
  “她家里又来人了?”好一会儿后,她方才开口,眉眼间满是不耐:“她人都死了快一个月了,前头发丧又不是没给过银子,那一家子还嫌不足?”
  她用力摇着团扇,扇面儿“扑啦扑啦”乱响,她的语声也似沾着火气:“他们家的事怎生这样多?一个老姨娘罢了,死就死了,这家人倒还真拿自己当姻亲?就凭他们?他们也配?”
  “啪”地将扇子朝案上一掷,程氏端起茶盏猛喝了口茶,再开言时,到底有了几分怨怼:“不是我说,伯爷也是太过好性儿,瞧在于姨娘生了三丫头的份儿上,特意叮嘱我厚葬,我也没驳了去啊?发送的银子足给了二十两呢,够他们一家子整年的嚼用,他们倒还得陇望蜀起来了。”
  崔嬷嬷一直陪着笑,并不说话。
  这于姨娘乃是先夫人作主抬的,生得倒是花容月貌,只可惜,肚子不争气,先夫人去逝那么久,于姨娘也没得个一男半女。
  反倒程氏过门、又连接生下两男两女后,这于姨娘竟也老蚌含珠,产下郭凌,也算是老来有了依靠。
  只是她福薄,女儿的福还没享上,上个月却染病身亡了。因她素来不大招事儿,唯有些贪财罢了,程氏倒也没苛待过她,好好地将人给发送了。
  那于姨娘一家原是兴济伯府仆役,前些年脱籍去做生意,一直得于姨娘帮衬,却苦于生意不好做,总是蚀本,是以于姨娘一死,他家的靠山也倒了,如今豁出脸来讨银子,想也是打算着只此一回、再无下次。
  说起来,此事绝称不上大,但却不好处置,只因当中夹了个兴济伯。
  兴济伯对于姨娘还有几分旧情,若一个闹不好,得罪于家是小,教兴济伯与程氏生了罅隙,却不值当。
  程氏与崔嬷嬷主仆多年,自知其意,沉着脸喝两口茶,方疲倦地一挥手:“罢了,嬷嬷去账房说一声儿,再支三十两银子给他们,凑个整数儿。再告诉他们,于姨娘虽没个子嗣,到底也养下了三丫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五十两银子,便算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
  崔嬷嬷应下了,想了想,又觑着她的面色道:“夫人,老奴瞧着那库房里堆了好些干货,那东西平素也没人吃它,这天气又热,白霉坏了倒也可惜,夫人看……”
  “嬷嬷做主罢。”程氏打断她,面上倦意愈浓:“不拘拿些什么予了他们,全了礼数并咱们伯府的脸面,也就罢了。”
  崔嬷嬷恭应了,正要下去,程氏忽又唤她:“嬷嬷且慢。”
  崔嬷嬷忙回身:“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程氏突地抬起头,眉眼俱寒,说话声冷得像浸着冰刀子:“我不想再看到这家人,这也是我兴济伯府最后一次周济他们,嬷嬷可懂我的意思了?”
  崔嬷嬷肃容屈身:“老奴省得,夫人放心。”
  “罢了。”程氏再度挥手:“嬷嬷辛苦一趟,快去罢。”
  崔嬷嬷这才去了,程氏却犹自坐在案边,脑中思忖着风晚楼之事,满心的愁烦,只觉无一事顺遂、无一事不恼人,不免越发焦躁不安,仍旧拿起扇子引风,又以帕子拭汗,正欲唤人进来再添个冰鉴,蓦地,门外响起一阵剥啄声。
  “何事?”程氏本就心绪欠佳,话声里也带着一股子怒意。
  “回夫人,松云院儿闹起来了。”门外之人小心翼翼地道。
  松云院,正是郭冲与夏氏的住处。
  程氏神情一滞,捏帕子的手陡然紧了紧,立着眉吩咐:“进来说话。”
  话音落地,珠帘高挑,荣春堂的另一位管事妈妈——邢多宝家的——快步走了进来。
  她的行色倒也未见得慌张,进门后便束手躬身:“启禀夫人,方才松云院儿赵婆子跑来报说,二太太正闹着要上吊。”
  “上吊!”程氏怔得一息,旋即“嘭”一声将扇子扣在了案上,怒道:“她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净出幺蛾子?她就不能老实呆着?”
  邢多宝家的眼观鼻、鼻观口,并不接话,只又禀道:“赵婆子说,院子里一干人根本劝不住,二老爷如今也恼了,正四处叫人找绳子给二太太上吊呢。”
  邢多宝家紧紧低下脑袋,眼睛盯着脚面儿:“奴婢请夫人的示下。”
  程氏气得脸都绿了,心肝脾肺都跟着一块儿疼。
  这叫什么事儿?
  这夏氏怎么就能不消停一会儿?这一出接着一出,是要累死她这个婆母么?
  “去瞧瞧。”强抑下满心厌恶,程氏阴着脸起身,也顾不得换衣裳,抬脚就往外走。
  邢多宝家的见状,忙招呼一众仆役跟上,众人跨出了院门儿。
  雨已然止歇,烈泼泼的太阳当空照着,屋檐上、石径间,反射出大片水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热气一阵又一阵烘上来,比那蒸笼也不差多少。
  邢多宝家的亲掌着一柄六角团花宫扇,殷勤替程氏扇着风,一旁又有小丫鬟打伞为程殊荣遮阳,众星捧月般拱卫着这位伯夫人。
  走不出多远,程氏便皱眉挥手:“你先退下,刑家的过来回话。”
  邢多宝家的忙接过小鬟手中的伞,努嘴命她退下去,那厢程氏已沉声问:“二太太怎么就闹起来了?不会还是为着她娘家那点儿股钱吧?”
  夏家向风晚楼投银子之事,府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这一问也不算突兀。
  邢多宝家的闻言,往四下看了看,见仆役们都离得远远地,方压着声音道:“回夫人,奴婢也不甚清楚,只恍惚听赵婆子说了一嘴,怕是为了那位……那位月儿姑娘。”
  程氏闻言,登时眉头一松、脚下一缓,面色也好了几分:“我还当怎么回事儿呢,原是为着她。”
 
 
第569章 有事禀报
 
  说起来,这位麻月儿麻姑娘,为伯府献出了花草精油的方子,也算有功之人,且她素常行事说话也不怎么叫人讨厌,生得又美貌,程氏对她并无恶感。
  若这麻月儿肯自卖自身,到兴济伯府来做个婢女,程氏并不介意把她放进郭冲屋里。
  夏氏也很该敲打敲打了,免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月儿姑娘也在屋里?”盘算片刻后,程氏又问。
  邢多宝家的忙回:“回夫人的话,月儿姑娘并没在,原是二太太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些混话,就与二老爷理论起来,二老爷也是急了,这才……”
  “胡闹!”未待她说完,程氏便打断她,面上带几分不以为然:“二太太也太不像了。我们身为女子的,首要的便是贞静,凡事须以和顺为主。她怎么整天就知道哭闹?这德容言工,她占了哪一样?”
  邢多宝家的哪敢接话,只低头替她撑伞打扇,恨不能把喘气声儿都掐掉。
  程氏面现厌色,却也不再多言,一行人匆匆赶到松云院,尚未进门儿,便听见一阵鸡飞狗跳,又是哭又是骂,热闹得堪比菜市坊。
  程氏立时便拉下了脸。
  闹得这样厉害,成何体统?
  而随着院门儿渐近,那哭闹声也越发清晰,一字一句、声声入耳。
  “……我怎么这么命苦哇……那贱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为你生儿育女又做错了什么……”
  这是夏氏声嘶力竭的哭喊。
  “……你去死啊!绳子不在这儿?你怎么不去死!你不口口声声要上吊吗?你们谁都不许拦着!今儿爷倒要看看太太是怎么死的……”
  这是郭冲几乎破了音儿的嘶吼。
  夹杂在这吵闹声中的,则是门外大批仆役低声的议论。
  程氏见状,勃然作色,正待发作,可再一转念,忽然便记起桩事来,不由暗自咬牙。
  这些仆役聚众而来,并非瞧热闹,而是领对牌。
  程氏虽掌府中大局,然一些琐事,夏氏还是能说上话的,发放对牌便是其中之一,也不过是个意思账罢了。
  夏氏却对此事很郑重,回回都要仆役们到松云院集合,今日恰逢其会,可谁想,竟闹出这事儿来。
  程氏面如寒冰,拧着眉头看了邢多宝家的一眼。
  邢多宝家的惯会察颜观色,立时大喝:“夫人来了,还不快散开。”
  众仆役这才回头,见程氏果来了,吓得俱皆噤声,齐齐俯身见礼。
  程氏一言不发,面上的神情极为难看。
  邢多宝家也不必她吩咐,上前道:“今儿不发对牌了,都回去听命。”
  众人自不敢再留,一轰而散,邢多宝家的又转向程氏,低声问:“夫人,要不要叫他们下午再去荣春堂走一遭?”
  言下之意,竟是要免了夏氏手头的差事。
  程氏淡淡扫她一眼,并不说话。
  邢多宝家的忙又陪笑道:“到底对牌也是大事,总不好耽搁,二太太如今又忙,倒不如荣春堂一并将这事儿办了就是。”
  见她如此知机,程氏很满意,点了点头,面色稍霁:“就听你的。”
  邢多宝家的躬身领命,退去一旁。
  程氏迈步朝前,心下颇觉畅快。
  这正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她这里正想给夏氏一个教训呢,这机会不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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