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第613章 梅娘叹春
 
  言至此,陈励作势向许老夫人拱了拱手,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临时起意,教母亲操心了。”
  他说得平静,许老夫人更是面色不动,目视前头戏台,语声和缓:“这却是该当的,还是你想得周到。不是我说,那孩子心思太重,前几日她来请安,我瞧着她又瘦了些,可见还是没养好,倒也该多几个人替她分担,她也好安心养胎。”
  “母亲说的是。”陈励笑道,闲闲拿起案上一只小玉屏,把玩了几下,又将之摆回原处,掸衣道:
  “方才太太要来母亲这里请安,我见她面色不太好,便先将她送回去歇着了。儿子还要向母亲讨个情儿,去温泉庄子前的这几日,就免了太太的晨昏定省吧。少见几个人,她还能少操些心。”
  许老夫人“唔”了一声,道:“就照你说的办。过几日正好你休沐,便选在那一日动身罢,车马我都配好了,到时候你亲自送一趟,也好安心。”
  陈励应下了,再闲话几句,看看无事,便自辞去。
  眼见得他出得敞轩,刘宝善家的方悄悄走来,小声儿禀道:“老太太,陈大姑娘的丫鬟方才来了一趟,传了几句话。”
  许老夫人眉心一蹙,唤她至近前:“你说给我听听。”
  刘宝善家的便附在她耳边,悄声说起话来。
  许老夫人面无表情地听着,待她语罢,眸光渐冷:“可见我平素没瞧错人,果真是个黑了心的,连自个儿的孩子都不放过”
  她抬手向眉心捏几下,倒也不似发怒的样子,只叹了口气:“说起来,我陈家的骨血,还是我陈家人知道护着,别人家的,到底不是一个姓儿。”
  刘宝善家的垂首不语,心下亦很唏嘘。
  这三太太,又何必呢?
  好容易怀了身孕,就此得了老太太恩赏,从家庙回到府中,陈励也将她宝贝似地疼着,她怎么就不晓得念恩?
  那可是她自己身上的肉啊,她竟也能起这样狠毒的念头,人都道“虎毒不食子”,这柳氏的心比那老虎可狠多了。
  再者说,她前头那些打算,也实在太诛心,幸得陈滢从一起头儿就把这根儿给掐了,若不然,国公府说不得就要大乱。
  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放着这般富贵的日子不过,偏要生出许多事来,这柳氏,也委实太不惜福了。
  “刘家的,有几件事儿需得你去做。”许老夫人的声音传来,令刘宝善家的回过神。
  她忙躬立着道:“请老太太吩咐。”
  许老夫人将衣袖展了展,道:“第一件,你马上就去挑四房下人来,须得精明能干的,今儿就安置进濯月楼。第二,找八个……不,十二名健妇,最好是力大会拳脚的,再把那冯家的也调过去,这些人都由她调派,好生护着三太太。”
  刘宝善家的大气不敢出,只垂首应是。
  许老夫微闭了眼,面色极淡:“濯月楼原先的那些人手,凡三太太的亲信,一个不留,全都打发去最远的庄子上,能配人的配人,不能配人的就在庄子里安家,永不得回府。至于那些不当紧的,你尽皆收拢来,交予老大媳妇安置。”
  刘宝善家的忙应是,转身便要走,许老夫人忽又唤:“且慢。”
  刘宝善家的忙又回身:“老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许老夫人想了想,淡声道:“明儿你备上几色礼,拿着我的帖儿,亲去柳家跑一趟,就把今日三太太与陈大姑娘说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说上一遍。”
  “这……”刘宝善家的迟疑起来,上前半步,语声极低地道:“老太太,这到底也只是一头儿的话,是真是假还两说着,要不奴婢再去濯月楼找人问清楚了,再去柳家递话?”
  “用不着,三丫头……陈大姑娘从不说谎。”许老夫人想也不想地道,神态安然:“再一个,三太太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从魇胜那时候起,你在旁冷眼瞧了这么久,还没个数?”
  刘宝善家的心头一凛,知道许老夫人这是真的动了气,哪敢反驳,忙道:“老太太说的是。”
  许老夫人挥了挥手,面上涌起一丝倦意:“你去吧,早早安排妥当,我也好放心。”
  刘宝善家的躬应了,自去处置不提。
  便在她们说话之时,那热闹戏文已然结束,戏台子上换了新景儿,一个穿着青衣的小旦,袅袅婷婷走将来。
  她手里执着卷书,面上的胭脂抹得娇艳,随着那小锣一响,一管笛子顾自奏响,清越悠扬,迎着那西风残照,竟叫满屋子皆是一静。
  那小旦行至台前,水袖一抛,转朱颜、启红唇,婉转唱道:“东风软何处秋千院,抛书卷倩谁启绣帘,梳妆懒、凭栏倦,那搭儿琼瑶早飞遍,流光自缱绻,又正是风细柳纤纤……”
  她轻蹙眉尖、软着腰身,一举手一投足,直将那闺阁少女的作派学得个神似,更兼嗓音甜嫩、吐字脆亮,虽比那些名角儿少几分韵味,却胜在口齿清丽,甫一开声,竟大有绕梁之意,倒赢了个碰头彩。
  “这一折《梅娘叹春》乃是老戏文了,我也是前些时候偶尔听人唱了一回,真真惊为天人。”点这折戏的是许氏,她与李氏并了桌儿,便与她悄声议论起来。
  李氏原本早就想走,无奈许氏定要拉着她听完了戏再走,李氏无法,只得捺下性子来坐着,此际闻言,便笑着凑趣儿:“果然的,这小旦一张口,倒是头尾俱足,听得出来是下过苦功的。”
  “那可不!”许氏眉飞色舞,似为找到知音而欢喜,点评地道:“这整出戏不过是个小姑娘伤春悲秋罢了,说来没多大意思,唯听个口齿,这春庆班儿新捧起来的小旦确有几分斤两,再历练历练,往后必定雏凤清于老凤声。”
  李氏心思并不在此处,然此时细细赏玩,却也觉得,那唱段颇有几分动人心处,一时间倒也无暇旁顾,只专意听起戏来。
 
 
第614章 惊秋雷声
 
  当此际,满座皆静,唯那清婉曲声在敞轩中回荡。
  许老夫人怔怔望住戏台,扶于椅搭上的手,指节青白、紧紧攥牢。
  这一曲,她曾于多年前听过。
  或者不如说,在特定的某一日,她曾听过这唱段。
  她定定地盯着那小旦,然视线却又虚空,好似透过她,看去了别处。
  微风徐来,唱腔也已转了一个韵脚,笛声消隐,沉沉洞箫似渡着风,衬满世界斜阳金粉,越发幽咽清冷。
  可是,在许老夫人脑中,却犹自盘旋着方才唱段。
  那一刹儿,许多模糊的人与物,还有那些在时光里破碎的记忆,皆那盘旋往复的曲声中,一点一点地清晰、完整,如疾风吹散了迷雾,露出了原本的风物。
  许老夫人眯起了眼。
  怪道那丫头说,人的记性是个怪东西呢。
  如今看来,那丫头的话还真对。方才任凭她想破脑袋,多年前的那一日,也只有个含混的大概,如镜上蒙尘,再瞧不见那镜中人影。
  而此时,听着这当年的老戏文,那些她本以为遗忘的一切,重又变得清晰,好似一幅又一幅的画儿,在她脑中变得鲜活起来。
  是了,她已经完全记起来了。
  那一年,先宁王设下“红叶宴”,亦是在秋天,而那一日的天气,亦如今日这般,金风送爽、阳光灿烂。
  她记得清楚,席间有一贵女,因戴了一副别致的珠钗,一时成为众人中心。而珍翠楼大师父的手笔,亦被不少人认出。
  许老夫人的面上,终是有了一个笑。
  那贵女年轻且秀丽的脸,与多年后、某位贵妇的脸,重合在了一处。
  原来是她。
  原来,那珠钗真正的主人,是她。
  许老夫人轻舒了口气,搁下茶盏,转身吩咐:“芙蓉,去替我传句话。”
  大丫鬟芙蓉忙走来,躬身问:“老夫人要给谁传话。”
  “去尺素亭请陈大姑娘过来,就说她想问的那件事儿,我已经想起来了。”许老夫人淡淡地道。
  芙蓉脆应声是,很快便退了出去。
  许老夫人端坐着,一手扶案,一手抚膝,安静听着戏文,唇角边的微笑十分欢愉。
  戏台上,那伤春的少女兀自诉着衷情,婉媚的唱腔,被那箫声托在半空,盈盈飞去远处,到最后,终不知所踪……
  …………………………
  “轰隆隆”,天尚未亮透,那城头鼓声亦未敲响,盛京城忽地便炸起一声惊雷,直震得半城的百姓都从睡梦中惊醒,还有那胆儿小的,竟从炕头儿上摔了下来。
  这好好儿的,怎地平地打起雷来?
  一时间,百姓们无不狐疑,虽天儿还黑着,不能跟外人说道,只自家人关起门来,却也是你捅我一下问“下雨了?”,又或我敲你一记说“这怕不是旱天雷”。
  可说出这话,却又使人挠头。
  如今已近中秋,论理说,这等天时,早不该有打雷这等事儿才是。
  那惊醒的、半梦半醒的人们,在黑暗中又等了一会儿,却再不曾等来第二声响儿,就像那一声惊雷是个梦,专管着把人弄醒,然后,它便自个儿消停下来。
  待到天亮,那大太阳高高地挂着,地面干得风一吹就飞起半人高的灰,根本就不像要变天下雨的样子。
  这又叫许多人疑心,怕不是昨晚那一声雷,竟是个梦?
  自然,也不免有那好事者,借机说些怪力乱神的浑话,什么渡劫啦、飞升啦之类的,转过天去,无人再提。
  “这火药……炸一回就够了?”立在小行山脚下,仰望着半山腰招展的御林军旗,裴恕单手扶剑,眸光冷湛。
  何廷正上前一步,叉手道:“启禀大人,太子特使胡大人报说,这密道仅入口狭窄,内里地步颇宽,可容成年男子通行,只把洞口炸上一回,便足够了。”
  “走。”裴恕一挥手,当先踏上山道。
  何廷正、郎廷玉各领一支裴家军,排开燕尾阵,紧随而上。
  他们此次来小行山,是要将康王留下的那条密道,整体填埋。
  这是久存于元嘉帝心中之念。
  说起来,这密道就挖在京郊,离皇城也就半日之程,元嘉帝那颗龙心再宽,也不免膈应得慌。
  数日前,天子终是颁下口谕,着太子殿下与裴恕协同处置此事,务要于中秋节前,将这条密道给堵严实了,顺便解除小行山围场的封锁。
  自即日起,小行山围场,将正式废弃。
  元嘉帝本就嫌它碍眼,深觉有此围场在,便教皇室子弟有了以行猎为名呼喝坊市、打马街衢、惊拢百姓之理由,简直百无益处,如今恰好光明正大地将之废除。
  “没了这围场,朕每年还能省下万把银子,多开几个皇家旅店也是好的。”说这话时,元嘉帝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负手立在那御书房中,不似一朝之君,倒与那锱铢必较的商人像了个十足。
  有传言道,皇家旅店正打算开去周遭行省,据说,颇赚钱。
  又有传言,几个皇家开设的作坊,做出了好些新鲜物件儿。因这些皆于皇家专利局做过专利申请,至少盛京城内,无人敢于仿制,是以生意兴隆,预计到明年开春,国库就能添上些许进项。
  手头宽裕、前景堪喜,元嘉帝最近心情甚好,连着几个大朝会,皆是笑眯眯地,便有那刺头儿御史犯颜直谏,他老人家也未动怒,可见是真高兴。
  而自领命后,太子殿下即于武德、龙骧、豹韬、飞熊四卫中,暂擢武德卫统领胡宗瀚为特使,全权代行太子之职,负责配合裴家军行事。
  其后,经数次商议,并经太子殿下上报元嘉帝,陛下亲下口谕,调拨京城火药库火药若干、火兵数人,先行炸开密道出口,再由御林军与裴家军共同进驻密道,进行最后一次搜索,确定无疏漏后,再行填埋。
  昨日凌晨,那一声惊动满城的雷声,便是火药炸开洞口时发出的。
  “胡大人今日带了多少人?”裴恕沉声问道。
  此刻,他们正走在通往密道的山路上,稀疏的林木遍布道旁,偶有寒鸦惊飞,发出凄厉的哀鸣,将那漫山阳光亦变得肃杀。
 
 
第615章 山雨欲来
 
  “回大人,胡大人所带兵马与我们相同,亦是两队,计六十人。”何廷正叉手道。
  裴恕点头不语。
  今日这种场合,太子殿下是不能来的,即便他要来,裴恕也会阻止。
  炸药开山,绝非儿戏,那是极易引发山石坠落的。
  虽然炸山乃是昨日之事,可是,谁又能保证那山石一定不曾被炸松、又一定不会于今日掉落?
  事关殿下千金之体,裴恕自是万分谨慎。
  一行人很快抵达半山腰,胡宗瀚直迎至路口,粗豪的笑声直震得那林中鸟雀“扑棱棱”飞起一片。
  “小侯爷来得好早。”他抢先拱手行礼,满是虬须的脸上,笑意很是真切。
  他与裴恕相识已久,二人气味相投,自来处得不错。
  裴恕与他见了礼,当先便问:“昨晚守山,一切安好?”
  昨日山东忽传急信,他须得先期着手这头一等大事,不曾亲至,只委派何廷正前来。
  胡宗瀚朗笑道:“小侯爷放心,昨日一切安好,那火兵手法精熟,并无人员受伤。”
  炸山也是极易死人的,听闻无人伤亡,裴恕略放下心。
  他抬起头来,环视四周,见胡宗瀚身后两队人马,军容整肃、纪律严明,竟比裴家军还要强上三分,不由得心下暗赞:北疆铁军、名不虚传。
  武德、龙骧、豹韬、飞熊,再加上威武、广武、兴武、英武,这八卫御林军,皆是元嘉帝亲自从北疆守军调拨来的。
  与先帝时期不同,本朝皇城守卫兵马中,有一半儿来自于北疆,亦即当年元嘉帝亲率的那支人马,而剩下的一半儿,则依祖制,由勋贵子弟担任。
  这却是因为,当年康王兴兵时,叛军兵临城下,京畿危如累卵,御林军阵脚大乱,险些酿成兵变,若非成国公在军中积威甚重,又乃勋贵之首,亲自率兵出战,没准儿康王就能攻进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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