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至此,她略略屈身:“关于这五份口供的详情,便只有这些了。”
元嘉帝不语,视线抛去门外。
雨很大,屋檐下垂珠成线,远望去,恰若一幕剔透的珠帘。凉风拂来,两侧束起的锦帷晃动着,隐约露出一线天空。
阴云积重,正沉沉压在锦帷边缘,西风卷处,张扬的绛红与阴郁的铁灰交替,忽尔华美、忽尔苍凉。
元嘉帝的语声,亦似含了两种情绪,似叹息,又似冷淡:“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口供或证据么?”
“有的,这钗子本身就是证据。”陈滢很快地道,将珍翠楼大师父定制首饰的规矩说了,尤其细说了特殊的表记,末了补充:“……臣女找到了当年珍翠楼的两个学徒,他二人皆认出,这正是当年长宁伯夫人给女儿订的钗子,其上表记亦出自珍翠楼大师父手笔。他们的口供臣女也给了陛下,便是较薄的那迭纸。”
至于珍翠楼,它的老东家多年前病故,接手的少东家是个烂赌鬼,没几年就把家产败光了,享誉京城的老字号就此倒闭,众工匠亦各奔前程。
这些皆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因是细枝末节,陈滢也只一语带过。
“这些只是你拿到的口供,你的推断呢?”元嘉帝忽问道。
陈滢忖度片刻,回道:“若陛下问臣女对此事的看法,臣女觉着,此事有些蹊跷,很像是栽赃陷害。但是,臣女手头没有证明这一推断的实证,这个结论,是臣女的主观臆断。”
“无妨,但说便是。”元嘉帝挥了挥手。
陈滢便道:“这钗子是在一具身份不明的女尸身上拿到的。根据尸检报告,以及检验刘蟠并无名女尸身上衣物等,臣女推断,这无名女子便是拷打刘蟠并杀死他的真凶,其后,该女子因身上毒发,在临死前自毁容貌,身上所余之物,只有这两枚旧珠钗,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连凶器都没搜到。”
第618章 多种可能
“哦?竟还有这等事?”元嘉帝挑眉问。
此案详情他并不尽知,此时听闻,微觉讶然。
陈滢微颔首道:“是的,陛下,这钗子出现在女尸身上,极为诡谲。而臣女由此得出三个推断。”
她微抬起头,清眸如水、神态安详:“第一,无名女子与刘蟠并非同伙,否则也不会先逼供、后杀人;第二,该女子的自残行径,可以解释为其身份非常特殊,绝不能被人认出;第三,由第二点引申出一个反证,即当时的蓬莱县,可能有认识该女子之人。”
将这三点说罢,她面现浅笑,又道:“除去第一条,只看后两条。该女子不惜划烂自己的脸,也不愿叫人认出面目,可她却偏偏不肯把这两支有表记的钗子处置掉,臣女认为,这极不合常理,有刻意嫁祸之嫌。”
元嘉帝唇角轻勾,面上却并无笑意:“就这些?”
“是的,陛下。”陈滢道,素来平静的脸上,难得地现出一丝怅然:“臣女也自知,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这些推断并站不住脚。”
元嘉帝这回倒是笑了:“你这丫头,又把话说回来了。”
陈滢也跟着一笑:“是,臣女的论点,很容易被推翻。比如第一条,逼供加谋杀,其实也可以解释为同伙内讧。康王余孽苟延残喘了十多年,力量越来越薄弱,说不定就有人生出别的想法,就此产生争执乃至于性命相搏,都是说得通的。”
她目视窗外,似在出神,如水语声却在不断传来,接续起此前的话题:“此外,也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钗子是无名女尸带来的,虽然最终此钗在她身上,可是,在无法查明其身份的情况下,这钗子到底是如何出现的,无从得知。”
她唇角动了动,露出惯常的笑容:“也有一种可能,即这钗子根本就是刘蟠所有,他被无名女子拷打乃至于杀死,正是因为无名女子要从他手中讨回此钗,其目的么,应该不外乎两种……”
“一是要挟,另一个,则是杀人灭口。”元嘉帝淡淡地道。
陈滢躬了躬身:“陛下明鉴。”
她的推测,与元嘉帝所言一致
所谓要挟,即这无名女子拿到此钗后,欲以要挟程氏,通常都是为了钱;而杀人灭口,便很耐人寻味了。
若果为后者,则指使该女子出手之人,又是谁?
是最怕此钗被人发现的那个人么?
尽管陈滢始终认为,嫁祸的可能性最大,但她也并不能否定一件事,即无名女子所中之毒,才是致使这些无解之事的根源。
比如,那毒药会致人精神错乱,使得该女子在无意识的情形下自残;再比如,毒发之时面部奇痒或奇痛,致令她以自残减轻痛楚。
诚然,这可能性极低,低到不超过百分之一。
可谁又能保证,这百分之一,便一定不是正确答案?
至少陈滢不能。
总之,每一种推论都有可能,亦皆无可能。这便是此案最无奈之处,方向太多,反叫人无所适从。
说到底,无名女子的身份,才是关键。
“朕听说,那无名女子乃是江湖人?”元嘉帝倾了倾身子,问道。
显然,他与陈滢想到了一处。
陈滢回道:“启禀陛下,此乃臣女的推断,因为尸身上有很多江湖人的特征。只是,威远侯托朋友在蓬莱县打听过了,并无人知晓这女子身份,如今臣女正扩大范围,争取把山东行省都查一遍。只此事耗时较长,现在尚无进展。”
元嘉帝未说话,身子又靠了回去。
御书房里安静了下来,二人各有所思,默然无语。
事实上,前些时借着打听珠钗之事,陈滢曾私下询问程氏当年人际关系,欲从中理出脉络。
彼时便考虑到,这钗子出现在刘蟠院中,会否是因程氏当年与刘蟠相识,乃至于同康王有过接触,这才会落下这两支旧钗。
只可惜,长宁伯府已经找不出几个人了,且又是二十多年前之事,除特殊事件,其余细节,并无人记得清。
而这也反过来证明,之所以好些人记得这副珠钗,也正因其具备了一定的特殊性。
当年,长宁伯夫人待庶女之苛刻,满京皆知,而她忽然一反常态,不仅花重金替庶女程容打了这副名贵珠钗,更带其出席宁王府宴会,堪称绝无仅有,令不少人印象深刻。
念及此,陈滢不由无声而叹。
调查到了这一步,便算进入死胡同,若再无新线索,也只能从程氏入手。
只如此一来,兴济伯府的日子,怕是难熬。
元嘉帝又会如何做呢?
陈滢悄然抬眸,向御案后扫了一眼。
天色阴沉,屋中光线昏暗,元嘉帝靠坐于御案后,整张脸陷于暗影,模糊难辨,唯玄色龙袍上的金龙偶或一闪,张牙舞爪、似欲腾空。
“陛下,胡将军求见。”门外忽响起贺顺安的通传。
“宣。”元嘉帝淡声道,身体前倾。
一刹时,他的脸现于天光之下,平凡的五官、温和的神情,与往常并无不同。
陈滢敛目而立,耳听得脚步声响,却是换了干衣裳的胡宗瀚走了进来。
元嘉帝抬手免了他的礼,又扫了扫一旁的陈滢,没说话。
贺顺安见状,忙低下头,暗自矫舌。
这位神探姑娘,看来还真是深得陛下信任,连小行山那里传来的消息,都没避着她。
“贺大伴,掌灯。”元嘉帝吩咐道。
御书房采光虽好,奈何天色昏沉,雨又大,若不掌灯,连面目都瞧不清。
贺顺安领命去了,不一时,便有小监蹑足而来,执长长的玉柄火引,将几只大烛台尽皆点亮。
“再有求见的,午后罢。”骤然明亮的光线,似令元嘉帝心情好些,他微笑着吩咐了一句。
贺顺安忙应是,领着小监轻手轻手退了下去。
元嘉帝转向胡宗瀚,神情复归平淡,展袖道:“胡将军请讲。”
“是,陛下。”胡宗瀚利落应道,自袖中取出一个油布包,双手擎着,大步上前置于御案,复又退回原处,叉手道:“启禀陛下,臣等在密道里搜出一块旧帕子,上头画着图,瞧来有点儿不同寻常,臣等不敢擅作主张,特此呈予陛下过目。”
第619章 锦帕绣图
元嘉帝也不言声,只单手打开油布包,从里头取出一方很旧的帕子。
“这帕子掉在石头缝儿里,被搜密道的校卫发现。”胡宗瀚道,又添句解释:“外头这层油布是臣等裹上的,因下雨怕淋潮了。”
元嘉帝颔首,表示听明白了,却仍旧不语,只细细打量那帕子。
这是一方女子用的绣帕,水红绢丝面料,因年月太久,颜色已然褪去大半,鲜艳不再。帕子左上角绣了一朵繁复的金线牡丹,绣工极为精湛,花芯以五粒珍珠连缀而成,虽珠子已然泛黄,但颗颗饱满,圆得极为周正,一望而知,绝非凡品。
这种帕子,寻常百姓可用不起。
“今儿倒有趣,皆是这些物件儿。”元嘉帝感叹一句,将帕子举高些。
微黄而明亮的烛火,尽数投上绣帕,陈滢举眸看去,便见帕子正中,画了一副图。
因隔得较远,她并不能分辨那到底是地形图、还是建筑分布图。只知此图绝非水墨丹青,而是工具用图。
一眼扫罢,陈滢重又垂首,端端立好。
元嘉帝虽未赶她走,可她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偷看。
也就在她垂首那一刻,元嘉帝停落在帕子上的视线,陡然一寒。
刹时间,那张总是很温和、很平凡的脸,忽尔就成了另一个人,连同他身上的气息,亦与往昔截然不同。
阴沉、森冷、淡漠,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脚底众生。
然而,这神情也只在元嘉帝面上维持了一秒。
再一眨眼,他气息骤敛、眸色温和,重又是那个不见锋芒、平凡得几乎不像个皇帝的元嘉帝。
“你们可知道,这上头画的是什么?”他笑问,目中映两点烛焰,幽幽地灼烈着,似能洞穿人心。
言罢,他笑着摇头,提起帕子的一角抖几抖,也不需人答,便顾自接语道:“这上头画的,乃是承平殿。”
承平殿?
陈滢微蹙眉。
大楚皇城中,有这么所宫殿吗?
好像从不曾听说过。
非只她一人疑惑,旁边的胡宗瀚,亦是满脸茫然。
虽身在御林军,这所宫殿他却头一回听闻。
“你们两个约是并不知道这承平殿的,就算把阿恕叫进来,他怕也不知道。”元嘉帝似是心情颇好,居然很耐心地向他们解释:“朕登基的头几年,因建章宫尚未修葺完毕,朕便暂住在这承平殿中。”
话音落地,陈滢已是悚然抬头。
那方旧帕子上画的,竟是元嘉帝曾经的住处?!
这岂非表明,多年以前,有人将当朝皇帝住处的地形图,画在了帕子上、并拿了出去?
天子居所,乃天下至尊之处,岂能流之于外?此举与谋逆何异?
这等大罪,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更叫人心惊的是,这方帕子,竟出现在了小行山密道。
陈滢记得很清楚,去年秋猎时,小行山发生刺杀案,那姓白的侏儒,便是利用这条秘道,潜入贵族们的休憩之地。
只消将这两件事连起来想,便已使人不寒而栗。
陈滢心头发紧,胡宗瀚也变了脸。
那一刻,他二人同时想起了另一事:
元嘉帝登基初期,曾多次遭遇行刺,可以说,这位皇帝,乃是大楚立朝以来遇刺最多的一位。
而今,他当年所住宫殿的地形图突然浮出水面,这是否意味着,那么多起刺驾案,与康王亦有关联?
“你们两个,一个年纪太小,一个是从北疆来的,怕是不知这段掌故,朕来告诉你们吧。”元嘉帝忽尔又道,面上犹自含笑,然一双眼睛,却冷得如同冰锥。
将帕子挑在指尖儿晃了几晃,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道:“从改元后,初年至二年夏这段时间,朕一直都住在这承平殿,后因建章宫修葺大半,朕便命工部将承平殿也纳入其中,更名为泰和殿。”
原来是这么回事。
陈滢心下了然,可很快地,疑窦又生。
按理说,这帕子乃极其重要之物,本该收藏得格外小心,何以竟会遗落于密道?
那白姓侏儒有如此粗心么?抑或是,此乃其他人无意中失落?
不知何故,她忽又想起那两支旧珠钗。
先珠钗、再地图,康王余孽最近的动作,疏漏何其之多?
接二连三将这些旧东西丢掉,是真的不小心丢失,还是穷途末路、人手疏失,又或者……
尚未及深想,元嘉帝语声再起,令她如梦方醒。
“说起来,朕践祚之初,倒还真是风起云涌得很哪。”他叹声道,神情竟似颇为感慨:“遥想当年,朕的那些兄弟子侄,时常不告而来,如今细思,那段日子,朕倒也颇不寂寞,三不五时地就要见一见故人和亲人、时常与他们说话,实是有趣至极。”
口中说着“有趣”,可他的神情,却全然地冷下去。
他微垂着眸子,盯着那帕子看了半晌,手指一张,帕子轻飘飘便落上了御案。
陈滢与胡宗瀚俱皆垂首,不发一言。
元嘉帝又笑了。
那刻的他,看去与往常无异,浑若不在意。
可是,陈滢却分明觉出一股子寒意,仿似这屋中空气正一点一点被抽走,而窗外大雨疾风,正自迎面而来。
沉默,再度笼罩而下。
只这一回,再无此前的安详。
这沉默如有实质,当头压来,压得人心底发慌、后背冒汗,但凡定力差些,只怕当场便要腿软。
陈滢自不会如此,胡宗瀚更不会。
不过,二人的面色,却同时变了变。
元嘉帝动怒了。
这还是陈滢一回见到这样的元嘉帝。
此前,无论长秋殿刺驾、乔小弟并方秀娥谋杀案、抑或小行山刺杀,这位天子皆冷静理智、心平气和,甚而显得极为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