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点了点头,心下欢喜,面上却不显,兀自板着脸,很严肃的样子。
只是,这表情在入得正殿后,便如春风化雪,了无痕迹。
“亲皇祖母,孙儿来瞧您来啦。”方一跨进殿门儿,他立时笑语,颊边酒窝深深,加之肤白唇红,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声:好个如玉少年郎。
第672章 一桩小事
吴太妃正于廊下安坐,围貂锦、拢金裘,凤钗玉簪、雾鬓云鬟,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洒然自在,其间神韵,难描难画。
此时听闻四皇子的声音,她立时便弯眸而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快到祖母这里来。”说话间便向他招了招手,态度极是亲昵。
说起来,她这处座位设得讲究,椅上铺厚厚锦褥,左近置精致炭炉,两侧又设屏风,更有一大群宫人替她挡风。
而在廊外,数名穿红着绿的小宫人,正卖力地跳着绳儿,比赛谁跳得最多。赢了的赏小金豆儿,输了也有一碟子黄金糕,是以个个争先,红扑扑的小脸儿上全是汗,笑闹声一片。
她犹自清脆的语声,便嵌在这笑闹之中,珠落玉盘一般,既清晰,又动听。
四皇子应声近前,一面又笑:“亲皇祖母这里好生热闹。”
吴太妃面上笑意更深,直若春风拂面:“祖母就是喜欢个热闹,乖宝宝快坐。”又吩咐左右:“快去拿个手炉来,再安个坐儿,把那炭盆子往前头挪挪,小孩子家家的,最不经冻。”
宫人们忙应是,四散忙碌开来,吴太妃便将四皇子拉至近前,向他衣袖子摸几摸,描得长长的黛眉便蹙起,微现细纹的容颜上,浮起淡淡的担忧:“你这孩子,怎生不多穿些?这寒冬腊月的,着了凉又可不闹着玩儿的。”
“孙儿一点儿不冷,不信您摸我手,热乎乎的呢。”四皇子笑嘻嘻地握住她的手,望向她的视线中,有着恰到好处的孺慕。
吴太妃生得美,性情也温和,待孙子孙女一视同仁,谁来了都以“宝宝”相称,从不疾颜厉色,脾气委实是好的。
在此之前,众人接触不多,并不知悉,如今时常请安,倒是觉着,吴太妃整天笑盈盈的,比萧太后可随和多了。
只是,这等大不敬之语,自不可与人言,放在肚中想想便是。
一时宫人捧来诸物,收拾妥当,祖孙两个便坐在廊下,吃着茶点,看小宫女们比赛跳绳儿,一面闲闲叙话。
四皇子亲奉了一盏茶给吴太妃,笑眯眯地道:“孙儿多谢亲皇祖母美言,教孙儿得以出宫体察民情,又去了永成侯府听戏,还看了杂耍、吃了两道平常没吃过的菜……”
他拣着那有趣好玩儿的,将今日见闻娓娓道来。
今日他得以出宫,却是因他前些时候身子不好,吴太妃很心疼他,怕他闷出病来,待他病愈,便亲去元嘉帝跟前说项,方才有了这次微服出行。
他心里很念吴太妃的情,是以说得很卖力,讲到兴起处,还要舞手比脚一通,少年心性坦露无遗。
吴太妃含笑听着,并不打断他,被细纹围住的一双美目,流转出些许疼爱与怜惜。
这宫里的人,谁不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四皇子小小年纪,也不容易。
正自思忖间,忽地,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吴太妃眉梢一跳,面色却未动,只提起帕子,向唇角按了按。
站在一旁的葛朝义见状,微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再不多时,喧嚣尽止,又是满殿欢声笑语。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四皇子的语声没有片刻稍停,似是殿外发生的一切,他都没听到,只管说着那些趣事儿。
吴太妃含笑看着他,充满疼惜的眼眸中,又添一分赞许。
本性纯挚、知晓轻重,四皇子果然不简单。
不过,长在这深宫里,若真的简单的,那还活得下去么?
吴太妃抬起手来,向染了樱色唇脂的唇畔轻轻一点,那一痕眸光,亦是点到即散,未教任何人察觉。
不一时,葛朝义自外返转,躬立于廊外,并不出声儿。
吴太妃拿着银签子,自果碟里拣了枚海棠果儿,递予四皇子,柔声道:“好孩子,说了这些话哄我欢喜,想也累了,吃个果儿,再喝口茶,歇一歇再说。”
四皇子忙双手接过,面上是灿烂的笑:“谢亲皇祖母,那孙儿就不客气啦。”说着便将海棠果放入口中吃起来,又去挑别的点心,心无旁鹜,仿佛根本没瞧见葛朝义。
吴太妃浅浅一笑,复又转向葛朝义,眉心微蹙:“外头出了何事?”
葛朝义躬身道:“启禀娘娘、启禀四殿下,金华殿的一个小内侍跌破了头,厥了过去,奴婢已然把人先安置在了后罩房,宫医马上就到。”
四皇子霍然抬头。
金华殿?
那正是他与生母宁嫔的住处。
原来,方才那阵喧哗,竟是他身边的宫人摔伤了。
“亲皇祖母,孙儿去瞧瞧去。”他搁下银签,撩袍起身。
“且等一等。”吴太妃含笑止住了他,又挥了挥手,遣去一众仆从,方道:“好孩子,你又何必走这一遭儿呢?左不过是件小事儿罢了,摔着了便叫先躺一躺,再请宫医瞧了、用上两剂药再看。你这般急巴巴地跑过去,把各处都惊动了,又有什么意思?”
四皇子脚下一顿,倒踌躇起来。
吴太妃这话,是在给金华殿撑腰呢。
宁嫔出身贫寒,身后没有一点儿势力,即便大楚后宫还算平静,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今日之事不会被人利用。万一因此留下话柄,反为不美。
而若由吴太妃出面周全,以她如今在宫里的地位,几立于不败之地,谁敢打她的主意?
“你这傻孩子,真是个呆宝宝,还不快坐下。”见他站着不动,吴太妃便笑起来,拿帕子掩了口:“好了好了,你也快别想了,在祖母这里,大可以把那些心思丢下,祖母又不争什么,只图个欢喜,你又怕得何来?”
这话的意思便深了,四皇子闻言,站立良久,蓦地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庄容道:“亲皇祖母厚爱,孙儿受之有愧。”
见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吴太妃直是忍俊不禁:“罢了,受之有愧,不如却之不恭。好生坐下吃你的点心罢。”
四皇子“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却也没再推辞,大大方方坐了,继续吃茶聊天。
第673章 雪满寒城
见此情形,葛朝义心领神会,很快便下去布置。
约莫盏茶后,又有小监来报,道是那摔伤的内侍已经吃了药,宫医说了,因伤了头,最好不要移动,静卧一夜再看。
听得此言,四皇子便又于座中向吴太妃致谢,吴太妃笑着打趣他:“瞧瞧你这满嘴的谢啊礼啊的,有那不知道的,还当本宫在跟个老学究说话呢,一点儿也不像个小孩子。”又假意嗔怪:“再这么着,祖母可要恼了,下回不给你点心吃了。”
话未说完,她自己撑不住,倒先笑了,众人亦跟着笑,四皇子也摸着脑袋直乐。
又说笑了一会儿,吴太妃面上微现疲色,四皇子自不好再坐,亲扶她回了寝宫,见她安置妥当,方才告退。
他一路微笑着走出正殿,微笑着穿过白石路,微笑着跨出永乐宫的大门,又微笑着踏上通往金华殿的夹道。
直到转入夹道的那一刹,他面上的笑,倏地敛去。
那种不合年纪的严肃与冲淡,重又回到他身上。
他于路口停步,低头望住脚下砖石。
大块的灰砖,经年风雨侵袭、行人往复,已无昔时平整,缝隙变大、遍布坑洼,几棵枯草在风里俯仰,磨得油亮的砖面儿,下雨时,能照见人影。
他盯着那砖地看了许久,仿似出神,又似在想什么心事。
风携着寒意,穿过细长的夹道,拂乱衣袂,卷过袍角。
众人却皆静寂,无人言声,便连呼吸声,仿佛也被风掩了去。
四皇子慢慢回头,看着跟在身后的赵安康,笑了一下。
孩子气的酒窝,若隐若现。
“摔伤的那个内侍,是谁?”他掸了掸衣袖。
赵安康忙上前回:“启禀殿下,摔伤的乃是个低等内侍,名叫钱玉平。”
“钱玉平?”四皇子皱眉,像是想不起有这么个人:“他在何处当差?吾怎么不记得?”
“回殿下,他是今年九月才分派来的。”赵安康小声道,腰弯得几乎贴地:“原先他是在凤藻宫里服侍皇后娘娘来着,九月的时候儿永乐宫要添人,皇后娘娘便把人手重新分派了一回,就把他给派到金华殿了。”
说到这里又比划几下:“他眉毛底下生了颗痣,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个子大概这么高,比奴婢高出大半个头的样子,因身量儿长足,娘娘便叫他专管着每晚点灯的差事。”
他口中的娘娘,是指四皇子的生母宁嫔。
四皇子“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原来是他。”
虽这般说着,他面上神情兀自茫然,显是仍旧没想起这人来。
赵安康也没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一个最低等的内侍罢了,莫说主子爷了,就连他这个管事,有时候也不见得都能叫得出名字来。
那钱玉平也就来了三个月没到,性子很闷,就跟那锯了嘴的葫芦也似,除了埋头干活儿,什么也不知道,也难怪混到这个年纪了,连个四等都没捞着,还在最末一等里头混。
委实是忒不会来事儿了。
赵安康暗自撇嘴,蓦地一阵夹道风刮来,顺着脖领子直钻进去。
他冻得打了个哆嗦,再觑一眼四皇子的神色,终是小声儿劝道:“殿下,这里风怪大的,您这身子骨又才好,还当小心保重才是。”
语罢,抱着胳膊抬头望望天,复又劝:“奴婢瞧着这天儿像是要阴,一会子恐要落雨雪。娘娘还等着殿下呢,殿下早些回去,娘娘也好放心。”
四皇子是个孝顺孩子,一向很听宁嫔的话。
这话终是令他回过了神,他“唔”了一声,振振衣袖:“走罢。”
说着他已是提步向前,赵安康忙领着众人跟上。
不知何处残叶,被寒风卷入巷中,起起落落,随风沉浮。
一行人沉默地走着。
这条幽细的、被两面红墙夹住的长巷,如两条刺目的红线,约束、禁锢着行走的这群人,不许他们越雷池半步。
天空阴沉,并不见云絮移动,唯大片的灰,苍苍莽莽、层层叠叠,铺于禁宫之上,亦将整座京城,尽拢于羽翼。
到黄昏,那雪沫子便开始一点、两点地往下掉,因天寒,落地也不化,只一径堆积,不消多时,盛京城便铺上了一层银霜,已而化作素锦披帛、银装素裹。
至掌灯时分,鹅毛大雪漫天飞洒,满世界飞絮杨花、飘飘坠坠,不知催起多少文人雅士,或秉烛寻梅、红庐赏雪,或煮酒挥毫、樽前泼墨,总不负了这大好光景便是。
城外某所院落,一个穿着青布粗袄儿、面上有着一道可怖伤疤的女子,趁着最后一抹暮光的余温,荷一柄花锄,推开了小院门扉。
她似是劳累了整日,便是那纵横半张脸的伤疤,亦掩不去她眉眼间的疲惫。
将花锄依在廊角,她抬手捶打着肩膀,迈着迟缓的步子,抬级而上,熟门熟路地入得西厢。
久无人住的屋子,家什上落了一层薄灰,砖地亦许久无人擦洗,踏足其上,便留下脚印。
那女子环视周遭,面色黯了黯,复又自嘲一笑。
“罢了,也不是头一遭做下人。”她喃喃自语,摇了一下头,转去屋外,寻来箕帚巾帕,将西厢清扫了一遍,待见再无处会留下脚印、手印之属后,方将诸物搬回杂间,复又回至西厢。
此际,最后一线天光,亦为夜色吞没,所幸地面有积雪反光,倒不觉得黑。
女子探首屋外,侧耳细听。
四下并无人声,这大雪的天气,当值的那些人,尽躲在屋中烤火,平常便不甚严格的值宿,今晚只怕更无人愿意尽责。
她心头略定,反手将屋门虚掩了,又熟稔地从柜中取过几块厚实的黑布,遮住门户。
原本尚有些朦胧的房间,经起一来,已是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那女子却也不慌,施施然自袖中取出一截红烛,拿火折子点着了,持烛转去次间儿,端过来一座精巧的牡丹烛台,将细烛插于其上。
霎那间,满屋子红光灼灼,那红烛虽细,却不知是何材质,光束却极亮,一室家具皆照得清清楚楚,连同她眉眼发丝,亦纤毫毕现。
第674章 不肯来见
那女子手捧烛台,面上悬一抹近乎嘲讽的笑,缓步行至正厅,将烛台搁在案上,顺势坐进一旁的扶手椅,随后,便一动不动。
院中阗寂,静听时,似能听见雪落的“簌簌”声。
女子笔直地坐着,面无表情,如泥塑木雕。木然的视线,空得好似落不到实处,又似穿过了墙壁与满院夜色,穿过这漫天纷飞的大雪,飘去了极远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嗒、嗒、嗒”,门上骤然响起剥啄声。
那声音很轻,含着一种奇怪的节律,或停或响,重复了三个轮回。
女子的眼珠子动了动,像是终于活过来一般,将身子往椅背一靠,唇角浮起一个端庄的、从容的笑,慢慢地道:“进来罢。”
“咿呀”,门被推开,两个人影闪身入内,一见女子居中端坐,忙上前屈身见礼:“末将沈靖之(白老泉)参见王妃,王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快请起,坐下说话。”康王妃此时已是满面含笑,仿佛之前的嘲讽与木然,从不曾出现。
二人依言起身,其中那身量瘦伶、高得有些古怪的男子,粗声粗气道:“娘娘见谅,末将需得先解行缠,这假脚实在他奶奶地难受。”
这说话者,正是侏儒白老泉。
话一出口他便觉失言,忙不迭又请罪:“末将是粗人,娘娘别与末将一般见识。”
一旁的蛇眼男子——即沈靖之——亦躬身道:“老白平常便是如此,娘娘万勿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