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妃笑了笑,面上疤痕扭曲,瞧来颇骇人,然语声却很柔和:“两位将军太多礼了,在我面前不必如此。”语毕,伸手一指西次间:“那屋子是干净的,白将军请便。”
白老泉告了个罪,飞快退下,不一时,西次间便传来窸窣响动,正是他在拆解行缠。
康王妃目色微动,转望向沈靖之,静默片刻,低声问:“你与他……见过了么?”
这个“他”是谁,她知道,沈靖之亦知。
他面色一寒,沉声道:“回娘娘,末将确实见过他了。”
“哦?”康王妃抬起头,目中似闪过一星光亮,话音里也像是隐含着期盼:“那他是如何说的?他何时会来此处?”
“他说还要再等。”沈靖之道,面色越发阴沉:“末将要他定个准日子,他也答得很含糊,还托末将转告娘娘,等这个年过完了,京里的风声也彻底平息了,他应该就能抽出空儿来了。”
他“呵”地笑一声,语中满含讥讽:“若依末将看,他怕是吓破了胆,短期内应该不会来了。”
康王妃点了点头,既未惊讶,亦未恼怒,甚至连失落亦无,只淡然地掠了掠发鬓:“好,我知道了。”
这其实早在她料想之中。
那人来或不来,她根本一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她远在他乡的一双儿女的消息。
只目今起来,这一、两个月里,她是听不到孩子们的消息了。
不过,只要那人无事,她的孩子们必定也无事。
她轻舒了口气。
如此也好,她也能落得个清静。
老实说,每每委身于那人时,身体的欢娱固然叫人贪恋,可是,她也会免不了去想,除了空有个“王妃”名号,她与那沿街叫卖的烟花女子,又有什么不同?
同样以色事人,同样将身作凭,无论为的是钱,还是为的权势,两者之间,委实并无差别。
“照末将看,干脆一刀捅死那‘鸡儿胆子’得了。”白老泉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满脸地阴戾,“那小子根本不当事儿,早就该杀了。”
“若非无人可用,我也不会与他联手?”康王妃叹了口气,抬手揉着眉心:“他再不顶用,好歹是传了几代的勋贵,朝中故交遍地、消息灵通,这么些年来,多多少少也算帮了我们的忙。只说安王起事时,那些兵器若不是他腾出地方来藏,我们早露了行迹,又怎能捱到如今?”
白老泉两眼一鼓,叉手道:“老白我是粗人,既然娘娘说不杀,那就不杀。”
语毕,也不待人说,大剌剌寻了个板凳坐了,又向沈靖之招手:“坐下说。”
沈靖之阴着脸看着他,并不肯就坐,却也没说话。
康王妃倒是笑了笑,向他一挥手:“罢了,沈将军坐下说话便是,白将军也请坐。”
一颦一笑,端雅庄重,叫人几乎忽略了她面上伤疤,只觉其风姿绝世,又有一股子凛然的气势。
白老泉原是伸腿坐着的,此际为她气势所夺,不由得便收敛了几分,腰背亦挺直,下意识便要维持一个端正的坐姿。
沈靖之谢了座,端端坐好,两腿微分,双手扶膝,由腰线至肩、再由肩至颈项,呈一条完美的直线,显是受过严格教导,行止间不经意便带了出来。
待坐定,他立时说道:“末将此番前来,还要向娘娘禀报山东行省的情形。”
在康王妃面前,他身上的戾气已然淡极近无,言语克制而谨慎,大有谋臣风度。
“好,沈将军请说,我洗耳恭听。”康王妃换了个坐姿,笑容可怖,语声却很亲切。
沈靖之便道:“末将等此番前往山东,已将一应与长公主府有接触之人,尽皆铲除。所幸他们都只是些末流人物,并不触及核心,且长公主府因不知晓我等详情,开始时胡乱找了好些人,反倒混淆了朝廷视线,末将等方得从容出手、全身而退。如今人死忧消,娘娘尽可放心。”
“沈将军辛苦了。白将军也辛苦了。”康王妃含笑道,面上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长公主府的接触,来得十分诡异,无人知晓她为何要遣出密使前往山东,甚至在香山县主郭媛被刺之后,她的接触也未停止。
因不知底细,又怕其中有诈,是以山东那边推进缓慢,反复揣摩、互相试探,直到六、七月间,才终是确定长公主是真的愿意放下杀女(不成)之恨,与他们合作。
可谁想,进一步的接触尚未完成,长公主府并兴济伯府便双双殒落,到此时,康王妃反倒要庆幸山东方面当初的谨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675章 错中有错
“我看这长公主也是失心疯了,怎么这时候才想起来找我们?早干嘛去了?”白老泉呲着满口黄牙,抬手搔了搔脖领。
一说起长公主,他便又忘了尊卑,搔完脖领,又拍大腿,“啧啧”连声,一脸地惋惜:“可惜她来得太迟,若早个一两年,怎么着咱们也能先把狗皇帝给杀了,到时候小郡王一现身,这天下还不就是咱们的了?”
康王妃与沈靖之对视一眼,神情皆有些黯然。
白老泉这话虽粗,却正说在点子上。
若早早攀上长公主这条线,则今日他们的情景,必定大不相同。
无声地叹了口气,康王妃低低语道:“这也是天意吧。谁又能想到,长公主突然与我们接触,却是为着她的宝贝女儿香山县主?狗皇帝坏了县主姻缘,又将长公主在军中的布置打散,长公主一气之下方派人去了山东,可我们却又行刺县主……”
她忽地收声,微阖双目,摆了摆手,语气变得无力起来:“罢了,都过去了,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
听了这话,沈靖之面含愧色,垂首不语,白老泉却将两只短手往脑后一垫,大剌剌道:“我就说么,干脆一刀捅死他得了,这事儿也是他求到我们跟前来,如若不然,谁耐烦替他出手?”
他嗤笑一声,又伸舌舔了舔嘴唇,目中闪过嗜血的兴奋:“娘娘,他这可是犯下大错儿了,怎么着也该狠罚一顿,叫他知道疼。”
沈靖之冷眼看着他,蛇目之中,满是阴鸷。
白老泉察觉到了,却根本不在乎,只目注康王妃,似在等她下令。
康王妃神情不动,浑若未觉。
坦白说,她开始也是埋怨那人的。
可如今再看,若无小行山行刺,他们与长公主府可能早就绑到了一起,则长公主覆灭时,他们也势必成为陪葬。
以结果来看,那人倒还是变相地帮了忙。
康王妃微阖双眸,无数喟叹,皆化作此际沉默。
谁能想到,多年前一次小小的失误,竟令得县主偶然入局,而多年之后,就是这一点小谬误,便将事情推向了不可预测的局面。
所谓天意弄人,概莫如是。
静了片息,沈靖之向上躬了躬身:“此事皆末将之过,娘娘要罚,也请罚末将。”
康王妃张开双眸,看了他半晌,方将衣袖一拂,淡淡地道:“方才我便说了,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语声虽冷,态度却鲜明。
她并不打算惩罚谁,哪怕沈靖之乃此事首错,她也不会追究了。
沈靖之眉峰动了动,阴沉而平板的脸上,难得地浮起一些情绪。
他慢慢低下头,向上一拱手,沉声道:“既如此,则末将还有事要禀,娘娘如今可有精神听?”
“沈将军请讲。”康王妃单手扶案,专注地看着他。
沈靖之袖中取出一只很厚的信封,起身行至康王妃身前,双手呈上:“娘娘,此乃山东行省今年的税收,账目并钱款皆在此,请娘娘过目。”
语罢,将信封轻置于案,利落转身,归座坐好。
一旁的白老泉倒三角眼爆张,直勾勾盯着那信封,目中垂涎不加掩饰。
康王妃却像没瞧见。
动作优雅地将信封拿起,她一面拆开,一面便笑:“辛苦沈将军了。年年都要你跑一趟。”复又停下动作,将信封捧于胸前,慨然而叹:“百姓税收,便是我等复兴之基石,我如今偏安一隅,委实有负天下重望。从今往后,吾当奋力也。”
寥寥数语,却说得沈靖之大是动容,虽不敢直视于她,扶膝的两手紧握成拳,情绪很是激动。
白老泉看了他二人一眼,低下头,撇了撇嘴。
这种鬼话,只怕连鬼都不信,可笑沈靖之竟还当了真。
更可笑的是,康王妃分明自己也是不信的,却还拿这话糊弄人。
也不知这两个人,哪个更疯一点。
白老泉暗自讥笑不已。
此时,康王妃已然将账目并钱款浏览完毕,被伤疤掩盖的脸上,现出几分黯然:“今年的税收,比去年又少了好些。”
她的声音很低,捏住账目的手指,泛出青白之色。
“是末将等无能。”沈靖之立时起身,语含自责。
白老泉看看他,撇了下嘴,却也跟着跳下板凳,叉手站着,却并不说话。
他可不觉得这事儿是他的错。
他只管杀人拿钱,旁的他管不着。
康王妃默然了片刻,方抬起头来,强笑道:“两位请坐,不与你们相干,皆是我指挥不力之故,两位将军何错之有?”
言至此,她沉吟片刻,面上忽地划过一抹绝然,拣出案上银票,均分成三份,将其中两份朝前一推,沉声道:“这是两位将军一年的俸禄,虽少了些,却是百姓们的一片心意,还请万勿推辞。”
沈靖之吃了一惊,旋即又是大为动容,叉手颤声道:“娘娘运筹帷幄、劳心劳力,末将等寸功未立,无功不受禄。”
这话一出,白老泉伸出去一半儿的手,只好又往回缩,心下虽百般不耐,却并不敢表露得太明显,只拿眼睛斜睨沈靖之。
他其实有点忌惮这个长了双蛇眼的男人。
除了对康王妃一家还有几分敬重,沈靖之视旁人皆如蝼蚁,论心狠手辣,白老泉自忖不差他多少,可若论心机诡计,白老泉就自愧弗如了,是故,他不愿轻易开罪对方。
康王妃闻言,目中竟有水光闪动,说话声亦带泪意:“两位将军品德高尚,实令我汗颜。先王故去多年,若非有两位将军从旁辅佐,仅凭我一身,委实难以周全。”
她眼圈泛红,语声哽咽,然目色却极坚定,直视着二人道:“只我意已决,两位将军若是不受,往后我亦无由差遣。还请两位将军助我。”
语毕,蓦地起身,屈膝便拜。
这一下猝不及防,沈靖之怔得一息,方以袖裹手上前欲扶,却到底晚了一步,康王妃已是插烛似地拜下,泣声道:“两位将军乃吾之臂膀,他日我儿登基,两位必是朝之肱骨、国之栋梁,还请两位不要再推辞了。”
第676章 制衡之术
此情此景,便连白老泉亦是面色微变,沈靖之更是心潮起伏,眼圈儿居然红了。
到此时,再做推辞,便显得太过无情,无奈之下,沈靖之只得也跟着伏地,颤声道:“娘娘有命,末将等不敢有违。还请娘娘保重凤体,勿因末将等折腰。”
康王妃笑中带泪,款款起身,自案上拿起两份银票,亲手分赠于二人,又切切地道:“今只一省之税收,焉知他日不是一国之税收?往后多少大事需得两位出力,还望奋勇恒进、披荆斩棘,我自欣然。”
二人忙逊谢几句,各自收下银票,康王妃亦归了座,屋中气氛空前融洽。
略略平定了一番情绪后,康王妃方看向沈靖之,肃声问:“沈将军,今日那人可将长公主谋逆案的详情,告之于你?”
“回娘娘,末将问了,他只说了个大概。”沈靖之垂首道,蛇目中又起阴霾:“因他一直避着末将,末将把他约出来就花了些功夫,是以见面后没说几句话便散了。”
语至此处,他忽地抬头,面上的神情有些疑惑:“不过,他透露的两个细节却很古怪,末将听了也不明所以,还要请娘娘分辨……”
说着他便将旧珠钗、旧帕子二事述毕,复又茫然地道:“原先末将以为,两府之祸,乃是因长公主暗中与我等接触,被狗皇帝提前察知,由此降罪。可听那人的意思,那珠钗与帕子,才是定案的关键。”
“珠钗和……帕子?”康王妃面上茫然比他更甚,颦眉思索良久,摇了摇头:“这我还真不知道。当年在京城时,我与她们素无往来,王爷又是个做大事的,若说长公主与王爷有瓜葛,倒也情有可原,那程氏就……”
她适时停住话声,言下之意,程氏一介伯府庶女,根本提不上筷子,又哪里有面见康王的机会?
“这消息也不知真伪,总归不与我等相干,且此事已成定局,多思无益,娘娘不必太过劳神。”沈靖之劝了一句。
白老泉有钱到手,心恨甚好,此时便朝地上“呸”了一声,压着声音恨恨道:“狗皇帝一肚子坏水,没准儿这就是贼喊捉贼,全都是他安排下的戏码,什么帕子钗子,还不是找个由头杀人吗?”
不得不说,此人虽粗,却也粗中有细,此言一语中的。
康王妃与沈靖之也早想到此节,只是,这事予人的感觉,还是有点奇怪,不太像是元嘉帝手笔。
只这也不是大事,略一思忖,便即抛下。
沈靖之便又道:“今日宴上,陈劭也来了。”
康王妃立时神色一凝:“他有没有认出你?”
“娘娘放心,他没认出来。”沈靖之道,阴鸷的蛇眼中射出寒光:“吃酒的时候,末将特意在他跟前走了两回,他并无反应,末将这才敢与那人定约。他后来领着小厮到处闲逛,末将最后一次见他,他正在湖边观景,身边儿只一个小厮,并无旁人。”
他眯了眯眼,神情冷酷:“此人不足为虑,狗皇帝到现在都不怎么信他,他翻不出浪花来的。”
“这就好。”康王妃大大地松了口气,旋即却又轻轻一叹:“只是,到底也难为了将军,原是勇贯三军的骁将,如今却不得不屈就于他人府中,连与人见个面,也要万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