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虽不曾垂泪,语中却含极深的自责:“此皆我无用之故。你们的主公当年……对你们自有安排,如今却只能……”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以袖掩面,不复再言。
“此乃末将份内之事,末将心甘情愿。”沈靖之庄容道,阴鸷的蛇眼中,难得地有了几分柔和。
康王妃放下衣袖,抬起微泛水光的双眸,向他一笑,复又转向白老泉,容颜尽展,伤疤纵横,益发恐怖。
“白将军乃大自在之人,那些客气话我便不与你说了。”她说道,声音虽不高,吐字却很有力,随后,话锋一转:“只有一样,替我盯牢那个人,但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白老泉咧嘴大笑,虽不敢高声,然因嗜血而发红的双眼,衬着他满口黄牙、小手短腿,怪异、残忍,又有几分可笑。
笑声中,他忽一番手腕,“刷”,一柄尺许长的短刀,平空现于掌中。
沈靖之眸光微闪,身体侧了侧,有意无意间,便将康王妃挡在身后。
那一刻,他看向白老泉的眼神,满是戒备。
白老泉却似毫无所觉,只提起刀柄,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寒光闪烁的刀尖儿,“呵呵”笑道:“那敢情好,老子就爱捅人。”
声未落,忽抬首,阴鸷而尖利的视线,飞快扫向沈靖之。
沈靖之神色一冷,杀意陡起,蛇目映两痕赤红烛焰,直若竖瞳,诡异可怖。
却不想,白老泉身上气势忽地一散,还向他咧了咧嘴,旋即跳下板凳,规规矩矩叉手行礼:“末将遵命。”
“好。”康王妃似是对方才情形一无所知,含笑点头,又殷切地道:“时辰不早了,白将军出来一趟不容易,早早回去吧。”
“是,娘娘。”白老泉利落地应一声,蓦地倒三角眼一翻,怪腔怪调地道:“沈将军,那末将就先告辞了。”
也不待沈靖之答言,他已然去至西厢,很快便传来衣物摩擦之声,显是正是穿戴假足。
沈靖之安然而坐,面无异色。
康王妃暗暗扫了他一眼,亦是神情不动。
她素知他二人不对付,却从不过问,更不多管。
若非如此,她又如何能制衡得了这两个凶人?如果他两个好得穿一条裤子,则她这个上司,便要睡不着觉了。
白老泉动作很快,出屋时,身量已然高出一截,瞧来比沈靖之还要高。
康王妃又勉励他几句,亲送他去得门外。
雪下得正紧,扑进游廊、落上石阶,青色条石上积雪盈寸,踩上去时,便留足印。
未几时,那雪地上便有了两行怪异的足迹,一直延向院外,柴扉轻拢、雪落无声,院中又恢复了岑寂。
第677章 无人可信
康王妃阖上屋门,回至原处坐了,伸手向脸上一抹。
一刹时,伤疤褪去,幽幽红烛之下,美人儿眉目如画、肤若凝脂,便连那眼底沧桑,经幽烛一映,亦皆化作柔媚。
“沈将军,你觉着,他……那个人……如今还可信么?”她望向沈靖之,美目流波,转盼盈盈。
此处所谓的“他”指向何人,二人心知肚明。
沈靖之低下头,哪里还敢多看她一眼,只沉声道:“娘娘放心,此人胆小,只要吓唬住他,他绝不敢如何。末将今日已然恐吓过他了,短期内,他会很老实。”
他勾了勾唇,森冷的面容上,涌起一丝讥诮:“从他收留王妃之日时,他就已经与我等同坐一条船,此时要走,四面皆水,一旦离船,便有狂风暴雨,他又往哪里走?”
康王妃亦知此理,然面上忧色却不减,蹙眉道:“话虽如此,只我这心里还有些放不下。你也当知晓,礼儿他们都是他安排下的。我原先倒还放心,只长公主案发,他竟吓得连面儿都不敢露,若逢大事,只怕就更指望不上他了。”
她越说眉心便蹙得越紧,忧虑之色溢于言表。
沈靖之闻言,忖度了片刻,方低声问:“既然娘娘提及,末将便斗胆问一问,小郡王他们,如今都在何处?”
此事康王妃很少谈起,且他们见面之机本就少,是故,近几年来,小郡王并小郡主在何处,他与白老泉都不知情。
康王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微垂眼眸,长睫轻颤着,似在迟疑。
在今日之前,或者不如说,在半个时辰前,她对那人还算是放心的,而放心的理由,恰恰便是此人胆小。
这十余年来,便是因了他胆小,他们这些人才能安然活到现在。
可方才,在亲睹山东行省的税收情形,并结合长公主府、兴济伯府谋逆之事后,她忽然便觉出了一丝不安。
这不安来得突兀,然一经生发,却又瞬间扎根于心底,怀疑、焦虑、担忧,层层滋生,如春时藤蔓,四处攀爬、无法扼制。
细究起来,她的不放心,竟也是因为同一个理由:那人的怯懦。
若一旦生变,以那人胆小的天性,为求自保,说不得他就要拿他们这些人做筹码,谋一个活命之机。
而这其中最重的筹码,除康王妃一双儿女,不做他想。
当年,那人一力将她的儿女送去外省,到底是守护?还是提前将筹码握在掌中?
思及此,康王妃直是如坐针毡,心神不宁到了极点。
原来,他信不过她,一如她也信不过他。
事实上,包括沈靖之、白老泉在内,这所有的人,她一个都信不过。
然而,举目整个大楚朝,她身边的人已然所剩无几,莫说信任之人,便是能说得上话的,也没几个。
一刹时,悲凉与苦楚尽涌胸臆,她鼻尖一酸,眼眶又红了。
然而,她知道她不能犹豫太久,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她有预感,此时不做决定,她一定会后悔。
心念已决,她缓缓抬头,一双明眸望向沈靖之,盈盈脉脉,似蕴泪意,又似欲语还休。
沈靖之只望她一眼,立时心头重跳,忙垂首敛眉,并不敢说话。
又过数息,一声幽幽长叹,传入耳畔。
“罢了,事到如今,我身边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了。而举世之中,能全心助我之人,亦唯有沈将军一人而已。”柔弱的声线,蕴着无所依傍的孤单,像抛去风里的羽毛,轻轻软软,落上心尖。
沈靖之忍不住浑身战栗,只觉从心尖至手足,尽皆酥麻。
他素知康王妃美貌,却从不知晓,平素不假辞色的她,一旦温柔起来,会是如此勾魂摄魄、娇媚婉转。
怪不得那人会沉迷于此,原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禁止自己再往下想。
他们之所以现在还能苟延残喘,正是因了有王妃舍身在前。而他身为大将军,不自愧无能,反倒迁怪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实非英雄所为。
他胸中大愧,立时撩袍起身,单膝点地:“娘娘但有差遣,末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康王妃目露欣慰,一双水光荡漾的眸子,似春水含烟、秋波凝翠,此中风情,难以尽述:“如此,那我就把礼儿他们,托付给沈将军了。”
说话间,徐步上前,亲扶起了沈靖之。
许是心情太过激动,扶起他时,她指尖轻颤,甫一触及沈靖之的双臂,他胳膊上立时窜起一串火苗,瞬间遍及周身。
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头发干,手足酥麻之感愈盛。
心荡魂驰间,他竟恍惚不能自已,待定神再看,那风华绝代的女子,早已离他而去,此时正端坐案旁,纤手执银毫、挥墨写文章。
烛剪红光,雪洞般的墙壁上,印下一道极美的侧影,而那美人凝眸处,正在笔尖与纸笺,神情安宁、丽颜端雅,绝无他顾。
一刹时,沈靖之竟有些自惭形秽,目色黯了黯,重又低下了头。
“我将礼儿他们如今呆的地方并其余诸事写下,再附一封写给礼儿的信,信中有我与他早前定下的暗号,他见信便知真伪,自会跟着你走。”飞快地写好信,康王妃搁下墨笔,轻启朱唇,吹干纸上墨迹。
沈靖之始终低着头,然以他武技,便算不去看,听风辨音,亦能想见她此时模样。
这样的想象,甚至比亲眼所见,更叫人神魂俱醉。若非定力非凡,又坚守君臣礼制,他真不知自己会做些什么。
康王妃凝目于信笺,似极专注,眼尾余光却始终拢在沈靖之身上,见此情形,心头大定。
她的感觉果然无错。
她就知道,越是道貌岸然之人,骨子里的花花肠子就越多。
这世上的男人,一个个地,还真是难过美人关哪。
她暗自摇头哂笑,面上却丝毫不显,且很快便将信放下,神色亦端正起来。
所谓过犹不及,今日不过是试探罢了,沈靖之既有此心,则事成过半,剩下的那一半儿,只能看天意了。
第678章 人约黄昏(修)
“沈将军,此行怕是凶险,我也不知我写的这个地址,还能不能找着礼儿他们。”康王妃将信笺折起,目含隐忧:“我最后一次收到礼儿的亲笔信,是在今年八月中秋,如果那人有别的心思,则现下将军去了,只怕便要扑空。”
她语声渐低,愁思盈眸,旋即却又振起精神,庄容道:“你我便以两月为期,无论将军是否找到礼儿,我都会在约定的那一日,于约定之处,静候将军。”
沈靖之怔得一息,陡然抬头,震惊地看着她:“娘娘莫非打算离京?”
“是。”康王妃面色肃杀:“此地不宜久留,迟恐生变。”
沈靖之瞳孔缩了缩,身上气息骤冷:“娘娘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那倒没有,只是一种感觉罢了。”康王妃洒然而笑,只笑意却并不及眼底,反倒更显忧虑:“我的感觉一向都很准,且,那人也吓破了胆,若再留下,反受其累,倒不如当断则断。”
沈靖之神情肃杀,并不言声。
他支持康王妃的决定。
那人既然活着无用,则只能杀之,以绝后患。
只是,行下此事,还是需要些筹谋的,那人身边也有护卫,有几个身手还不错。
“老白那里还有人手,做这些足够了。”康王妃似早料出他所思,语声很是淡然:“且我也不打算灭人满门,把该了断的了断了,也就罢了。不过设个局而已,并不麻烦。”
沈靖之这才醒悟,康王妃这是打算用计。
或许,便是美人计。
“娘娘高见。”他语气平板地道,一时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至于约定的具体日子与地方,还有些杂事,我在信中都写清楚了,将军回去看信便知。”康王妃此时又道,手指轻点信笺,神情变得意味深长:“此事只你知我知,再不可教第三人知晓。”
“遵命。”沈靖之应下,想了想,又补充道:“末将也会留几个人手,娘娘若用得着,只需按前头说好的,留下记号即可。”
“我明白,将军放心去便是。”康王妃颔首,将信予了他,又自案上拿起那假伤疤,忽尔侧眸一笑:“还要劳将军一事,这假招子怕得换个新的了,旧的这个快要粘不住了。”
沈靖之被这一笑弄得心头乱撞,以绝大定力凝下神来,方肃容道:“末将今晚就去办这事儿。”
“有劳将军。”康王妃点头致谢,又柔声道:“将军拿到伤疤后,照旧放在老地方,我会寻空自取。将军也当尽早启程,莫误了你我之约。”
沈靖之应是,莫名地,心底竟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似欢喜、似惘然,又似是在期待些什么。
而这种种情绪因何而生,又将去往何处,他却是不愿想,亦不敢想的。
推门出屋,廊外飞雪连天,不远处湖风拂来,寒气浸衣,空气清润。
沈靖之缓缓回首。
西厢中一片幽寂,不见红烛光焰,亦无美人笑语,唯漫天大雪,飘落不息。
他冰冷的蛇目中,恍过几缕未明的情绪,旋即紧了紧身上氅衣,推开柴扉,没入茫茫雪野……
大雪过后,盛京城并未见冷,反倒一日日地暖将起来,更兼雨少晴多、阳光充足,竟是个难得的暖冬。
这样的时节,穷人们头一个开心,薪炭先就省下来,哪怕吃不饱,也不必受那冻饿交集之苦,至于棉衣薄些、被子旧些,也无妨,忍一忍便过去了。
至于贵人们,是冷是暖,于他们总是无碍的。冷有冷的乐趣,暖亦有暖的好处,比如那春梅,这时候儿便开了花儿,又有些草木也抢先吐蕊,拿来赏玩,也自怡然。
许是要凑这暖冬的热闹,岁末时,皇城里的迎春花儿竟开了好些,星星点点的娇黄,点缀于宫墙之下、御园之中,竟真个像是春天到了。
元嘉帝龙心大悦,岁末赐宴便改在了东暖阁,那地方迎春开得最好,又烧了地龙,君臣辞旧迎新、吃酒赏花,这个年过得颇不寂寞。
唯有一事,令元嘉帝开怀之余,又有一丝隐忧,便是吴太妃病了。
原本这大过年的,皇帝一家子也会守个岁、拜个年之类的,与普通百姓无异。
只是今年岁暮,萧太后闭门自守,这是她老人家的一腔诚愿,众晚辈自不敢违,偏吴太妃身子又不好,也自于永乐宫养病,并未出席家宴,是为一大憾事。
转过年来,已是正月,吴太妃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缠缠绵绵,好几日,又歹几日,浃旬后,竟渐有一病不起之势。
元嘉帝极是焦忧,命太医院尽全力诊治,只是,那药流水价灌下去,却鲜见起色,元嘉帝越发忧心如焚,大朝会都是心不在焉地,散了朝就往回跑,一颗心全在吴太妃身上,旁的却暂且顾不得了。
不过,这天家皇族之事,市井百姓却是不知的。
难得碰上个暖冬,又逢太平盛世,那正月十五花灯会,比往年都要热闹。
灯会当晚,天尚未黑透,盛京城已是彩灯处处、锦带飘飘,更兼天上一轮明月,清光皎洁,气候又温暖宜人,直是几十年没有过的好日子,百姓们几乎倾城而出,满大街都是人。
因过节,是夜京城无宵禁,四门大开,周边百姓尽皆盛装进城,赏灯看烟口,也有那寻幽探奇的纨绔子弟,偏要纵马去得郊野,寻个高处摆下酒菜,仰首明月如银盘、垂眸灯火如星河,大有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