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五爷昨日曾经找过方孰玉打听权墨冼的事情,她并不知道,更不知方孰玉替权墨冼说了话。
“你先回去,跟高楼说,让他继续留在权家。”方锦书想了想,道:“待林安人下葬之后,他们再向权大人告辞。”
若她没有料错,伪印一案自当尘埃落定。权墨冼作为其中最大的功臣,与牺牲最多的人,会得到庆隆帝的褒奖。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他所要的吗?
在前世,因为没有宝昌公主的搅局,破了伪印案的权墨冼,并没有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但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权墨冼一直背负着骂名,在朝中风评不佳。
从此之后,伴随着他的,都是毁誉参半。
翌日早朝,百官们赫然发现,在队伍的最末处站了一名六品官员,正是权墨冼。
处理完当日朝政后,庆隆帝把脸一沉,道:“伪印案,想必众位爱卿都在心头猜测了?毛侍郎死了,他死有余辜!”
“着刑部员外郎权墨冼上前,通报伪印案情。”
百官之中,除了知道内情的人,其余人面面相觑。这件惊天大案,怎么是一名区区员外郎给侦破的?
关景焕同往常一样,将两手交于腹前,微微垂着双目。在他心头,却将权墨冼骂了个来回。
到了此时,他甚至觉得,权墨冼是不是就是上天专程派来克制磨砺于他的?否则,怎么什么事情事遇到了权墨冼,就过不去了呢?
朱自厚站在他前面,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关大人,毛侍郎怎么死的,你心头有数吧?”
关景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悠悠道:“朱大人,话可不能乱说。”
毛侍郎死了,等于断了他一条胳膊,更断了他一条财路。他的心痛得滴血,更是将权墨冼恨到了骨子里。
听了庆隆帝相召,权墨冼上前,拱手向庆隆帝禀报着案情。金銮殿上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陈诉着。
在回禀中,他只谈伪印一案,却对他左肩的伤势,以及林晨霏的死闭口不提。
☆、第五百三十九章 疯了吧?
伪印案和他受袭这两件事,在背后有着必然联系。庆隆帝不是昏君,他看得清楚。多说,反而没有任何好处。
这个时候,正该集中火力,将伪印案的真相揭发出来,替巩家和高唯脱罪。而这,原本也是权墨冼答应巩文觉请托时的目标。
林晨霏的仇,他已经报了一半。剩下的,他自有打算,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来节外生枝。
两刻钟后,权墨冼陈诉完毕。
庆隆帝的目光逐一扫过殿下群臣,缓缓问道:“诸位,这件案子,你们怎么看?”
群臣纷纷低头,躲避着他的目光。很显然,伪印案已经触及了皇帝的底线,这个时候,谁也不愿做那个出头鸟。
对众人的反应,庆隆帝早有预料。他收回了目光,身子往后微微仰着,这件案子,会有人出来说话的,他不急。
果然,时隔两个月第一次上早朝的巩尚书上前一步,摘了头顶乌纱放在一侧,双手伏地行了个大礼:“微臣不察,治下出了毛侍郎这等胆大妄为的蛀虫,请陛下降罪!”
“那你说,该怎么降罪?”庆隆帝不疾不徐地反问。
“贪下如此巨款,毛侍郎的家产理应抄没入库。不够之数,着其族人限期偿还。”巩尚书道:“微臣不察之罪,乃昏庸无能之表现,自请辞去户部尚书一职,致仕还乡。”
毛侍郎罪不容恕,但其人已死,作为同僚巩尚书不能再踩上一脚。着其退还账款,并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以退为进。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培养一个三品大员出来也不容易,怎么会让巩尚书辞官呢?
关景焕迈出一步,禀道:“巩大人任户部尚书以来,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伪印一案绝非他的过错。微臣以为,对如此忠臣能臣,不如削职留用。”
“陛下,”朱自厚颤颤巍巍地出列,道:“户部尚书一职,事关全天下之命脉。微臣以为,让巩大人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巩尚书致仕还乡是不可能的,便一个主张削职留用、一个主张他戴罪立功。
关景焕痛失臂膀,就想趁机将巩尚书拉下来,再扶持一个新的人手。朱自厚身为一国之宰相,考虑的是天下万民。
在朝堂上,朱自厚与关景焕两人因政见不同,所持的立场对立。而在六部之中,巩家乃中立派,并没有表明支持其中一人的态度。
但朱自厚仍然替巩尚书说话,这等公心,就非关景焕可及。
两人出列表明态度之后,随之就陆续有大臣出列,分别支持不同的意见。过了片刻,再无人出列。
庆隆帝的目光,逐一扫过出列的众人,缓缓道:“巩尚书,既然有朱爱卿力保,就先记下你这一过,罚俸三年,并追回账款。”
随之,让吴光启宣读了圣旨,毛侍郎利用国之重器满足私欲,扰乱律法、出卖军情,罪不可赦。剥夺功名,籍没家产,家仆全部充作官婢。直系三族,剥夺其三代功名不可科举,发配三千里恕罪。
对比起庆隆帝登基时的手段,对毛侍郎的处置可谓从轻发落,至少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有惩就有奖。
伪印一案,是巩文觉和权墨冼共同合力,才查出了毛侍郎这条蛀虫。但巩文觉还未入仕,又是巩尚书的嫡子。他替父申冤,原是分内之事不应封赏。
那么,唯一的功臣,就剩下了权墨冼。
“权墨冼,你查出伪印一案,功在社稷。”庆隆帝道:“你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他功劳再大,也只是刚到任不满一年的六品官。能得到皇帝如此垂询,朝中百官的眼底,都闪过嫉妒的光芒。
同时,在他们心中又都有着一个疑问:这么好的机会,权墨冼会要怎样的赏赐呢?念在他才刚刚死了妻子,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皇帝应该都不会拒绝。
金銮殿上,一时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那个站在大殿中央,身姿如刀的年轻官员身上。他的左肩还裹着伤,却令人不敢小瞧。
“皇上,”权墨冼禀道:“微臣只是尽了本分,不敢居功,更不敢讨要赏赐。微臣只有一个愿望,还望皇上成全。”
众臣在心底嗤笑一声,这还叫不敢讨要赏赐?且听他接下来怎么说。
“哦?你且说说看。”庆隆帝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皇上,微臣想要自请出族,自立门户。从此之后,与唐州卢丘权家再无任何干系。”权墨冼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从他语气中透出的坚决之意,无人会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只是,这么大好的机会,他却用来自请出族?
这个人,莫不是疯了?
就算在御前,群臣也控制不住内心的诧异。在场的人,个个都是老狐狸。看向他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他们都知道权墨冼将状告族人一事,但他的妻子被害死,激愤之下做出这种事,也情有可原。血债血偿,权墨冼又是权家族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待事情过去,族里总会妥协。
但他要自立门户,和权家脱离关系,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是撕破脸的决裂姿态,彰显着他和族人势不两立的决心。然而,可怕的并不是权家,而是世家大族不会允许这样离经叛道的行为。
这些传承了百年世家,靠的就是子弟的传承。
试问,此例一开,要是有了出息的子弟,效仿权墨冼一样脱离家族,那在他身上投入的所有资源,就全部白费。这样,还怎样维护家族利益?
这样的事情,其中的厉害关系,权墨冼又怎么会不知道。
正因为如此,他才对权家族人的盘剥、苛刻一忍再忍,对权东父子上京一事也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却不能赶走两人。
但是,林晨霏因此而死去,就算冒全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和权家撇清干系。
斯人已逝,但家中老母亲和大姐仍在。有权家这样吸血贪婪的家族,他又该如何保证亲人的安全?
更何况,有关景焕这样的头号大敌在,权家只要存在着,就会被他所利用。这样一来,他自己又该如何放开手脚做事?
☆、第五百四十章 自立门户
不如,趁早壮士断腕,趁着这大好时机,脱离家族,方不会被束手束脚。
他这等孤绝的姿态,令众臣震惊!
庆隆帝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心神有片刻恍惚。
那个时候,他跟着先帝打天下,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但在先帝的心里,最疼爱的永远是那个最小的儿子——汝阳王。
为了打胜仗,他不择手段。这些传到了先帝耳中,就成为他性情冷酷无情的证据。而汝阳王,只在先帝跟前伺奉着,就能收获乖巧懂事的美名。
是啊,不沾血的花朵,自然能盛放出美丽的姿态。
开国之后,他虽然被立为太子,但并不为先帝喜爱,差点储位不保。足足做了十余年太子,直到后来母亲肖太后的一力坚持,与靖安公主的劝说,先帝才最终决定让他继承大统。
但接下来,先帝又做了什么呢?
丝毫不顾他感受地、粗暴地将他的结发妻子姜冰薇给废黜,责令去皇家太庙带发修行,替皇家祈福。再将定国公府的嫡长女赏赐给他,做太子妃。
并美名其曰,这是为了巩固他的太子地位。
这些往事,庆隆帝已经许久不曾去想。但今日看见权墨冼,这幅与全世界为敌的孤绝姿态,令他想起了曾经年轻时的自己。
他也曾这么愤怒过、孤独过、煎熬过,为了心头的目标而孤军奋战过。
“权墨冼,”庆隆帝缓缓开口,道:“你决定了?”
“在陛下面前,微臣不敢戏言。”
“好!”他既然敢置身于百官的对立面、自绝于家族,自己何妨帮他一把?庆隆帝道:“我允你自立门户,从此京中权墨冼与卢丘权家再无干系。”
“权墨冼立下大功,擢升为五品刑部郎中。赏赐宅邸一座,贺其自立门户之喜。”庆隆帝的目光扫过殿内众臣,缓缓道:“如此族人,不要也罢!”
“巩尚书。”庆隆帝唤道。
“微臣在!”巩尚书出列。
“在户部司加一项职责,因被族人欺压而能拿出证据者,均可前来官衙自请出族,独立门户。”随着庆隆帝的话音落下,殿内响起“嗡”的一片声音。
关景焕出列,奏道:“宗族乃千年沿袭之法,民间之根本!如此一来,恐动摇了根基!”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在场百官,就算不是世家大族中人,也知道这道政令会带来的改变。千百年来形成的宗族,比王朝还要根深蒂固。
说句大不敬的话,哪怕改朝换代了,宗族还在。
各族里,谁敢保证没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欺善怕恶、恃强凌弱,原本就是人的本性。而嫡支压迫旁支,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在权墨冼身上发生的事情,绝非个例。
只是他能力卓越出众,能替自己找到一条出路,才能做到独立门户一事。更多的人,默默忍受着欺压,却找不到任何办法。
脱离家族,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就算有了这道政令,若不是迫于无奈,相信不会有人敢轻易尝试。但,至少给了这些被欺压之人的一个希望。被逼到了极致,他们总算有应对的法子。
“根基?”庆隆帝缓缓道:“朕却不知道,这天下是靠宗族支撑着的?”
“难道,朕的律法,都只是空谈吗?!”他将内力灌注入声音中,这句话如雷一样滚过众人耳边,在大殿中炸开。
感受到他的怒气,众人安静下来。已出列的大臣站在中间,两股站站。
“既然如此,你们不如都辞官回族里效命!朕这个天下,不要你们也罢!”庆隆帝态度坚决而傲然。
他固然需要人手来治理天下,但宁缺毋滥。
他是君权天授的一国之君,是主宰着这大好河山的帝王。他会向万民低头,但绝非宗族势力!他更不会求着这些人留下来,替他治理天下。
朱自厚了解他,禀道:“皇上息怒。关大人言辞不妥,但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只是有欠考虑。微臣以为,同宗族相比,万民才是这天下的根基。”
“关大人,”他转向关景焕道:“宗族势大,常常压迫他人无法出头。皇上这道政令,正是给了这些小民一条生路。天下庶民,只要能活下去,他们就不会有别的想法。”
是啊,老百姓所求的,无非就是能苟活而已。
“逼迫太盛,百姓们是不会管这是朝廷的错,还是宗族的错。”朱自厚问道:“陛下仁慈,我们都应该支持才是。”
在庆隆帝发怒时,关景焕就知道他这一着棋下错了。
他只想着获得世家大族的帮助,却忘记了庆隆帝绝非他能操控的帝王。在这一刻,他越发坚定了他的政治理想,要让皇帝垂拱而治,将治理天下的事情都交给群臣。
但此时,他只能暂且选择退让。
他怎么舍得辞官?
因权墨冼一人,而引发了这道政令。消息一经传出,世家大族纷纷恨透了权墨冼此人。只是庆隆帝都下旨替他庆贺,暂时总要避开虎须。
伪印一案尘埃落定,林晨霏出殡下葬,京城里平静下来。
权墨冼出族一事得了皇帝首肯,他在京郊买了地建立了自己的族田祖祠。告假还乡,将父亲的坟迁到了京郊。
这一切做完,时间就到了三月里。
大地回春,百花盛放,宁兰原上的游人也多了起来,一片生机勃勃。
但对王吉来说,这些美好的春日景色,都无法触动他死寂的内心。他的前途,不,他已经没有了前途。
关景焕在伪印案上失去了毛侍郎一条臂膀,权墨冼被追杀等事也被揭穿。在那样的时刻,关景焕要是再力保王吉,就只能证明了他在背后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