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锦——天际舟
时间:2019-01-07 10:11:24

 
  他身上的那件衣服,仍然是当日那件灰麻衣。在牢中被关押了两日,灰扑扑的更不起眼。
  武正翔做了个手势,示意权墨冼来审讯,权墨冼拱手谢过,起身到了人犯身边,踱了几圈。
  自从被抓到骁骑卫之后,人犯就内心仓皇。
  在这洛阳城里,谁不知道骁骑卫的大名?那是连朝臣都可直接抓捕的所在,据说只要进了骁骑卫,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骁骑卫的名声,可止小儿夜啼。
  权墨冼走得很慢,步子却重。
  这一步、一步,就好像踱在他的心上。
  就好像明明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严苛的刑罚,却迟迟不至一样。这种心理上的折磨,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恐慌。
  权墨冼走了几圈后,在他身后停了下来,伸手拉出他的衣领内侧。
  武正翔定睛一看,被权墨冼拉出来的布料,是上好的细布。这跟他外面穿的灰麻衣,反差太大。
  一个只能穿灰麻衣的人,怎么穿得起上好的细布做里衣?要么就是在掩藏身份,要么就是突然得来了不义之财。
  他微微一笑,权墨冼此人果然有不凡之处。当下打定主意不再说话,等着看权墨冼将人犯的身份揭露。
  “你是受人指使。”这是权墨冼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句。
  他当然是受人指使,否则,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驱马冲撞县主。
  人犯缩着脖子,瑟瑟发抖。
  “是公主。”权墨冼的第二句话,依然那么笃定。
  “不!不是!”人犯一惊,双手急挥,道:“不是宝昌公主!”
  武正翔哈哈大笑起来。
  骁骑卫审犯人一向很快,他今日却开了眼界,见到更快的。
  权墨冼只用了两句话,没有动用任何刑罚,就让对方乖乖交代出了幕后主使。
  这看起来十分简单,但在这背后,需要绝佳的观察力、判断力。用胆大心细来形容,绝不为过。
  武正翔身具内力,笑声浑厚直透云霄。
  人犯被他笑得不明所以,神色慌张。他意识到,自己仿佛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
  权墨冼笑了笑,单腿蹲下身子看着他,道:“我可没说,是宝昌公主。”
  这可是京城,高芒王朝开国以来虽然才历经两朝,公主却也着实不少。不算那些庶出默默无闻的,就当下洛阳城里,有名有姓的公主,就有好几个。
  权墨冼只说是公主,并没有说是哪一位公主。
  人犯被他说破,自己说出了宝昌公主的名字。反应过来后,他心如死灰。
  骁骑卫可怕,宝昌公主也可怕。两边他都得罪不起,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他哭丧着的一张脸,权墨冼道:“宝昌公主如何指使你,你细细交代了,我可替你在武指挥使大人面前求情。或许,你还有一条生路。”
  人犯的眼里燃起一丝希望,问道:“当真?”
  权墨冼笑而不语。
  到了这个时候,他除了相信自己,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好,我说,我说!”
  人犯翻身伏在地上,也顾不得脚踝的伤势,“嘭嘭嘭”磕了好几个响头,老实交代道:“小人是在车马行里赶车的车把式,熟悉马性。这个月初,一个大户人家的管家来找到我,允诺给我银子,让我办一件事。”
  “我听说是要纵马伤权大人娶进门的妻子,原本是不干的。”人犯冲着权墨冼磕了一个头道:“我有个远房侄儿,就多亏了权大人才没被定罪。”
  “但那人见我不从,便亮出了宝昌公主,威胁我说如果不好好听话,就要拿我一家人开刀。”他的眼中,又是愤怒又是无奈。
  “大人,您说,我能怎么办?”
  一边是至亲的家人,一边是尊敬的大人。这让他陷入了两难的选择,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家人。
  权墨冼长叹了一声,室内只剩下武正翔用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
  宝昌公主,还是那个嚣张跋扈、行事从不为他人着想的宝昌公主。百姓的性命,于她而言,就像草芥一般,可以肆意拿捏玩弄。
  这,是权墨冼最痛恨她的地方。
  人犯交代完毕,眼里是愤懑的泪水。
  “权大人,小人久仰您的英名。求您救救小人,救救我的家人!”他用力磕了几个响头,额头上渗出血迹:“在牢中这两日,我日夜担心。”
  “就怕知道我没办好差事被抓,公主府报复到我的家人头上。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来自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控诉与挣扎。
  他们卑微,但他们也是人。有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家庭,为了活得更好一点而努力奋斗着。
  高高在上的宝昌公主,又有什么权利,让对方陷入这样的境地?
  “武大人,这件事,我不追究了。”权墨冼拱手道。
  他不能成为那个,助纣为虐的人。
  “哦?”
  权墨冼这样说,委实让武正翔很是意外。
  他自己也是武勋中的一员,虽然经历特殊,却也是实打实的特权阶层。对他来说,见惯了这样的事情,心头的触动远远没有像权墨冼那样大。
  “还请大人手下留情,放他一马。”权墨冼知道这个请求,对于武正翔来说有些为难。
  骁骑卫抓进来的人,又是实打实的有罪在身,怎么会不加任何处罚就释放出狱?
  这,有损骁骑卫的名声。
  武正翔的唇边掠过一抹笑意,道:“要我放他不难。但此事,却需要权大人作保,以及你欠我一个人情。”
  “好!”权墨冼一口应下,道:“明日我就让刑部捕快来提人。”
  如此一来,便是衙门之间正常的人犯转移,到了刑部之后,再怎么处置就与骁骑卫无关。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保证他的安全。”武正翔道。
  对此人来说,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公主府。
  “请武大人放心,此事下官会与公主府交涉。”宝昌公主处心积虑的,不就是想要除掉嫁给他的女子吗?
  此事因他而起,也只有他才能解决。
  武正翔朗声一笑,道:“权大人,请恕我多嘴一句,你眼下可还在新婚。”
  这个时候,权墨冼跑去见宝昌公主,洛阳城里又会有了新的热闹看。
 
  ☆、第八百五十九章 代价
 
  宝昌公主的心里只有权墨冼,对驸马一向都不在意。
  金雀也不会如此不识相,要在她面前提起驸马。所以,驸马时常不在府内,宝昌公主通常也是不理会的。
  但这当口,驸马躲得及时,却害苦了公主府的一众下人。
  正在这个时候,门口一名下人禀道:“公主殿下,权大人送来一封书信。”
  “当真?”
  宝昌公主立刻转怒为喜,一对美目秋波荡漾,问道:“他人呢?”
  “回公主的话,权大人已经离开。”
  “废物!怎么不留下他!”宝昌公主呵斥道。
  下人心中叫苦,权墨冼要走,谁还能留得住不成?别说他们这些下人,就是公主殿下自己,也留不住。
  但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头暗自腹诽罢了。
  “把信送上来。”宝昌公主美滋滋地,心头想着:他果然还是放不下我,这才新婚第二日,就特意来给我送信。
  他是怕我吃醋吗?
  金雀接过信,毕恭毕敬地呈到宝昌公主面前,心头忐忑不已。
  她不觉得权墨冼在这时送信来,是因为思念宝昌公主。她有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宝昌公主接过信,迫不及待打开看了,面色却越来越白。
  到了最后,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
  宝昌公主面色苍白,几乎要哭出声来:“他怎么会知道了?”
  金雀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听宝昌公主这么说,心头一惊。难道,权墨冼知道了惊马一事,是公主殿下所指使?
  这才过了几日,他怎么能这么快知道。
  当初,听到公主府派出去的人被骁骑卫抓获的时候,金雀还暗暗松了一口气。
  若是被别的衙门抓捕,比如京兆府、五城兵马司,或刑部,金雀还担心权墨冼会去查出真相。
  但那可是骁骑卫呢,连公主都不敢轻易招惹的骁骑卫,权墨冼再有能力,手也伸不进骁骑卫里面去。
  可是,竟然这就知道了?
  宝昌公主手里的信纸散落在地上,她六神无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伺候她的下人俱都屏住呼吸,室内只剩下她的轻声啜泣。
  良久之后,她吩咐道:“金雀,你把去办事的那个管家找来,明天送去刑部衙门。”
  “是。”金雀压下满腹疑惑,连忙应下。这个时候,她哪里敢多问半句。
  交出公主府的管家顶罪,这是权墨冼在信中提出的两个要求之一。另一个要求,是让宝昌公主不要再为难车夫一家子。
  这件事,宝昌公主自以为得意,却转眼就被他知道。
  这样的打击之下,她已经失去了抵抗能力,只好按照权墨冼的要求行事。
  在信里,权墨冼并没有威胁她,这却让她更加害怕。
  应了吩咐,金雀悄悄退下,见宝昌公主并没有叫住她,出了门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叫来人问清楚了那名外管家的住处后,回房拿了几张银票,到了外管家的家中。
  “公主吩咐了,你不去也不行。”
  外管家苦着脸,道:“金雀姑娘,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你知道的,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金雀将银票放在桌上,道:“我知道你不容易,才在私底下补贴一些银子给你。你放心,又没有闹出什么人命大案,看在公主府的面上,刑部也不敢真拿你怎么样。”
  “还请姑娘在公主面前替我求求情。”外管家哀求道:“你看我这一屋子老的老小的小,可都指望着我过活。”
  金雀冷哼一声,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新娶的美妾怎么来的,你当我不知道?”
  “求情?公主正在气头上,你要是有这个胆量,自己去啊。”
  外管家摸了摸鼻子,他哪里敢去?
  去刑部,他再使点银子,顶多就是被关个几年。去求宝昌公主,要赶上她心情不好,直接被杖毙都有可能。
  他好不容易才在公主府里混上一个外管家的职位,正想多捞点银子,怎么舍得去死?
  金雀看了一眼他的脸色,道:“自己的差事没有办好,这样已经是便宜了你!你看你这找的什么人?”
  “要是能如了公主的愿,想要什么要的赏赐没有?!”金雀恨声道。
  她算是看明白了,权墨冼就是宝昌公主的的软肋。
  而权墨冼呢?就算这次方锦书死了伤了,金雀也不觉得他会成为宝昌公主的裙下之臣。但是,让公主出一口恶气,总比什么都强不是?
  要不是他办事不力,至于这会儿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吗?
  外管家眼看无法挽回,只好千恩万谢地送走金雀。她可是公主面前的红人,得罪不起。
  宝昌以为,权墨冼让她将人送去,就可以揭过此事。
  她却料错了,她这次对方锦书出手,要付出的代价不仅仅于此。
  天色渐晚,忙碌了一日的人们踏上了回家的路。
  权墨冼回到权家,先去跟权大娘请了安,检查了权夷庭的功课,才回到清影居里。
  “你回来啦?”
  方锦书放下手里的笔,迎上去接过他解下来的披风,交到芳芷手里,道:“正好一块吃饭。”
  什么正好?明明已经比正常的饭点晚了那么两刻。
  权墨冼将自己的手揣在袖子中焐着,看着她笑道:“往后我要是错过了饭点,你不必等我,先吃了才好。仔细饿过头,伤着了胃。”
  “你好意思说我?”方锦书嗔道:“是你回来晚了。这几年,你都怎么过的?”
  这几年?
  被她问得一怔,权墨冼才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这几年来,他真没怎么正经用过饭。
  刚到刑部衙门时,一切都很生疏,又被顾尚书视作眼中钉,经常忙得四脚朝天,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娶林晨霏时,正是他努力在衙门里站稳脚跟之时。就算是他想,也常常无法按时回家用饭,经常深夜才到家。
  为了不让林晨霏空等着,他都打发人回来说不回家用饭。
  抱养权夷庭后的那大半年,应该是他和林晨霏婚后仅存的美好时光。日子变得规律许多,和家人团聚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可是,林晨霏过世之后,这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第八百六十章 倾诉
 
  那个时候,他满心的愤懑,一心只想要伤害林晨霏的人付出血的代价,根本顾不上这些。
  到了后来,就都形成了习惯,忙起来胡乱吃几口,忘记了晚饭就回来下碗面解决。
  看着他的样子,方锦书就知道,他这几年过得着实不怎么样。
  “大奶奶。”木川在外面接口道:“您可得好好管管我们公子。他不按点吃饭,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跟在权墨冼身边,每日都为他吃饭操碎了心,可他本人却浑不在意。
  原先想要把任颖跟权墨冼凑作堆,也是想着能有个女人管管他的衣食住行。
  这会听方锦书问起,他便抓住机会扬声告状。
  权墨冼无奈道:“这个小子,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方锦书扑哧一乐,笑道:“你们感情真好。”
  跟在权墨冼身边的人,她都见过。权墨冼用人的眼光不错,个个都是极忠心的。
  权墨冼笑了笑,抽出焐热的双手,拉着方锦书道:“都是些臭小子,不要理他们!我们先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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