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左臂支撑着身体,右手慢慢地探向下方,寻找兰不远的手。
兰不远脑海里“嗡”一声尖啸,眼前天旋地转。
果然!果然!
她下意识地攥起拳头,无声地抵抗。
无道温热的指尖触到了她的手背。
轻轻一划,他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嗯?”
兰不远耳旁嗡嗡乱响,把头转向更远,避开他的鼻息。
无道笑了,他残忍地、慢悠悠地在她的耳边说道:“说话之前先想清楚,你若是拒绝了我,我就会应咒,变成一只黑死鬼,压着你,你无从抵抗……嗯?想好怎么对付我了么?”
兰不远无奈地扭过头来,直视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乍一看仿佛清澈见底,但只要多看一眼,便会发现这是一处极其黑暗深邃的时空,落进去的东西根本无法逃脱。挺直的鼻梁,完美的微嘲的唇,这样一张脸,望一眼就让人头脑发热,忍不住想要为他做一个昏君,倾尽所有,只愿搏他一笑。
然而此刻的兰不远根本无心欣赏他的绝世容颜。
她的额角突突直跳,手心尽是冷汗,心跳仿佛拉成了一条直线,垂死挣扎。
她真的想不出突围的办法。
她不知道对方起咒之后,她有多少时间来应对。
答应还是拒绝?
如他所说,拒绝了他的话,她有多大把握从一只黑死鬼身下逃脱?
这么漂亮的脸,变成一个黑黢黢的大洞,伸出一条长长的黑舌头,刺穿她的身体,把她整个吸干……
兰不远打了个寒颤。
“那个……其实中咒也没那么坏,对吧?”她谄媚地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睛,讨好地说道,“说不定我还能变得更聪明一点……”
一边分散无道的注意力,一边蓄足了劲,猛地一滚,想从他身下钻出去。
无道冷冷一笑,将手撑在兰不远的去路上:“想去哪里?”
兰不远尴尬地翻回来。
“你再不说话,便是拒绝了。”无道神色冰冷:“三、二……”
“算了……手给你。”
兰不远叹息一声,松开了紧攥的拳头,眉一皱,牙一咬,反手触到无道温热的手指,义无返顾地扣了上去!
十指交握。
兰不远死死闭着眼,眼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灰黑纹路。
无道愣了愣,嘴角一抽,夺回了自己了手,翻身下了炕,满脸牙疼的表情。
“嗯?”兰不远等了片刻,迟疑地睁开眼睛,无辜地望着仿佛被人凌虐过的少年无道。
他冷笑了几声,压低了声音道:“我只是在试探你有没有中咒罢了。”
顿了顿,他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看到你要死不活的模样,我便知道答案了。没想碰你。”
“哦,”兰不远觉得自己应该愤怒,然而她却提不起半分力气来,停了一会儿,恹恹道,“满意了?”
“呵,”无道背过身,语声冷淡,“倒是没想到,你竟然心甘情愿死在我手上。”
他的尾调似乎有一点小小的得意。
第613章 戒痕
兰不远望着无道一动不动的背影,沉声道:“我知道,中了黑死咒的人十分狡诈,让人难以分辨。所以我理解你试探我的做法,毕竟你我也不算是朋友,用一些非常手段来验明正身并不过分。”
无道背影一僵。
兰不远望着他,感觉有些意兴阑珊。
“但是,经过方才的试探,能够真正确认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你并没有中咒。我用命,试出你没有中咒。”兰不远翻身下了炕,走到无道身边,“那么,你真的可以确定我还是个活人吗?”
她用那对灿若珠宝的浅棕色眸子定定地望着他的侧脸。
“还不能确定吧?说不定方才我是故意装作紧张的样子呢?你真想确定的话,其实只有一个办法……”她淡笑着,伸出了手,“来,把手给我。”
无道飞快地转过头来。
他看起来很生气。
不过此刻的兰不远根本不想照顾他的情绪,她才是该生气的人吧?!
无道定定地盯了她一眼,毫不迟疑地抓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把手指扣入她的指缝间。
“行了?”他冷笑两声,甩开了她的手。
兰不远突然觉得自己不怎么生气了,干咳一声,镇定地说道:“那么我们两个现在就彻底站在同一条战线了,敌人很强,不能再把功夫浪费在怀疑自己人上面了。”
无道的声音听起来余怒未消:“是谁先怀疑的?”
“嗯?”兰不远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心中暗暗思忖——该不会,无道根本就不是想要试探自己有没有中咒,而是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怀疑,这才故意来了这么一出,戏弄自己吧?!不至于这么幼稚啊?!
外头做煎饼的声音停下了。
二人对视一眼,老实地躺回了炕上。
“吱呀——”
老妇人走到炕前,轻轻拍了拍炕边。
兰不远早已偷偷掀开被角暗中观察,看见老夫妇二人并无异样,便掀掉棉被坐了起来。
知道了无道没有中咒,兰不远无端地觉得底气足了许多,对自己运气也充满了信心。
她直视着老夫妇二人,直接了当地问道:“请问您二位是不是黑水迷城城主凤倾绝的父母亲?”
这一回,老夫妇竟然没有对视。
他们双双张大了嘴,睁圆了眼睛,瞪着兰不远。
看清了他们口中的景象,兰不远的眼睛比他们瞪得更大。
她一度怀疑这对老夫妇嘴里的舌头有问题,此刻这二人惊诧地张着嘴,终于叫她看了个真切!他们的舌头,果然有问题!
戒痕!
和黑肠一样,舌尖被一分为二,创口处结着奇异的疤,无法愈合。
这对老夫妇……是贱民或贱奴?!
兰不远说不清心中地震惊更多,还是失望更多。
凤倾绝的父母显然不可能是贱籍。
她望着这对惊愕的老夫妇。他们分明知道杏花村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如果他们没有中咒,那是不是意味着在贱籍的人看来,外面的世界比这个危机四伏的村庄还要更加糟糕?
“是你们。”无道冷冷地说。
兰不远还没来得及错愕,只听“砰”一声巨响,屋门被重重撞开,一只黑死鬼摇晃着脑袋,把半个身体挤进了屋中!
“你不是说它们无法感知……”兰不远召出骨刺握在手中,下意识地把老夫妇和无道护在了身后。
老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能感知呀!大妹子!你那个玩泥巴的同伴撇下你们自己跑了,依我看哪,你们束手就擒吧,别害了老哑巴夫妇!我要是把这些小狗儿放进去……它们可是不分对象乱咬人的呀!”
“不……不用管我们,没,没用了。”老妇人用怪异的声音很困难地说道。
老头子补充道:“他……既然知道你们在这里……就是撕破脸了。”
其实兰不远并没有全然信任他们夫妇二人,但看见这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露出些绝望和解脱的神情,兰不远的心莫名地难受起来。
“战吧。”无道淡声说道。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厌倦。
他从衣袍下面取出了一把剑。
兰不远愣住了。
这是一把黑剑,外观和当初她看见过的那把王剑非常相似,只不过王剑是赤剑,而无道手中这一把剑则是纯黑的。
眼熟。
刻入骨髓的熟。
兰不远微微一怔,心中有疑惑一闪而逝。几次看到王剑,她都没有任何熟悉的感觉——这也让她坚信自己压根没有被八百年前那一世所影响,对那些逝去的人与事并没有半分留恋。
那么,为什么看到无道这把剑,却突然觉得很熟悉?
是因为剑在他手上吗?也不对。击杀金妃之后,令诸天是拎着王剑回来的。剑在正主的手上,都没有让兰不远产生任何异样的感觉,此刻又怎么会……
短短一瞬,她把脑海里的记忆翻了个遍。无论是破妄境中的所见,共情时的往事,或是这一世与无道的往来,任何一幕中,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一把黑剑。
颈上套着项圈的黑死鬼甩出了长舌。
兰不远急忙回了神,握紧了骨刺。她感觉到手在轻轻地颤抖,身体有些绵软。
黑死鬼与十三战斗的时候,她已经见识过它们的力量和速度!黑舌灵敏无比,攻击的角度刁钻之极,兰不远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况,杀死了这一只,后面还有不知多少只!
幸好老夫妇的门很窄,一只黑死鬼就将屋门堵得严严实实,后头的黑死鬼只能从它身边挤进来小半截舌头。
“不能让它们冲进来,堵在门口各个击破!”兰不远咬紧牙,握住骨刺迎头冲了上去。
骨刺后端粗,前端细。轻轻的颤动在骨刺尾梢被放大,兰不远有点不好意思,干脆挽了个剑花,自下往上,挑向黑死鬼!
黑死鬼身体构造与人不同。四肢着地,肢体和躯干都异常粗壮,尤其是髋骨和后肢。粗壮的下|半|身让它卡在了门框上,大大影响了它的行动能力。
若非如此,兰不远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第614章 那一剑的风情
夹在门框里的黑死鬼拼命扭动着漆黑的身体,想要冲破门框的桎梏。后头的黑死鬼更是疯狂地往前挤,很快就有另一只挤到了它的身上,两只黑死鬼一上一下叠在门框里,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门一破,就完了!’兰不远牙关紧咬,闪身避过正前方扫来的黑舌,骨刺一撩,直刺黑死鬼的脸洞!
叠在上方那只黑死鬼趁机偷袭,又一条黑舌自上而下拍向兰不远。
兰不远双脚一错,拧身避开,左手抓住右腕,借着前冲之力,将骨刺扎进了下面那只黑死鬼的舌根!
“吼——”黑死鬼吃痛,撕开了整个脸洞,将内里恶心可怖的粘肉暴露在兰不远眼前。一股腥臭味迎面罩来,兰不远虽然屏住了息,还是被熏得险些厥了过去。
黑死鬼长舌倒卷,袭向兰不远后心,而上方那只黑死鬼一击未中,将流着黑涎的长舌横着扫回来。
屋子狭小,眼见兰不远避无可避!
兰不远用胸口抵住骨刺,拼命在黑死鬼的脸洞乱捣。然而这样的攻击并不致命,骨刺在黑死鬼的脸洞中烙出一股股焦臭的黑烟,却也仅止于此了。
她头脑轰鸣,发了狠,不顾身后两条袭来的黑舌,一心只想戳烂面前这个恶心的脸洞,死也要拖上一个,这才不亏。
这一瞬间,眼前流过了许多画面。
在失去了所有亲人之后,幼年兰不远流浪街头。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什么吮吸民脂民膏的贪官,什么横行霸道的恶棍,都没有同是流浪乞儿的那一群少年来得可恶。他们被人欺负惯了,便要欺负比他们更弱小的。四五岁的兰不远正是卞京底层下的最底层,也正是少年们唯一可以欺凌的那一个。
他们打她。
一开始,她躲,她逃,她抱着头缩在墙角。她哭泣过,哀求过,然而她的示弱却让他们更加兴奋,更加变本加厉。
终于有一天,兰不远无意中抓住了他们中的一个,恰好这一个就是平日里欺负她欺负得最狠的。愤怒、冲动、兴奋、躁狂交织在她幼小的脑袋里,她第一次捏紧了拳头,一拳接一拳,结结实实地往这个人的眼睛上、鼻梁上招呼。
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她的头上身上,但她忘记了一切,感觉不到任何痛苦。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的拳头落在那张她恨了无数个日夜的丑陋的脸上。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兰不远没有什么印象了。下了一场雨,她回到栖身的桥洞。从第二天开始,那些少年见了她都会远远地绕开,而那个被她揍了一顿的家伙彻底沦为街边的乞丐——残疾的、失去了生存本领的那一种。
那个人瞎了,鼻梁也断了。
再再后来,兰不远成了乞儿们的小头目,偶尔她也会往那个瞎子少年的碗中扔上一两个馒头。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心境了——破釜沉舟,要和对方同归于尽。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搏得一线生机,就像那个雨夜。
她将全身的重量都顶在了骨刺的骨柄上,刺穿了黑死鬼的舌根,深深地捅|入它的腔子。
身后,两条黑舌袭向她的背。
“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