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愉彻底怔住了,他这个小弟弟,今天和他说了几句话,就已经让他怔住三次了。
“你说什么?你说那女子都不把自己当成女孩儿,那她把自己当成什么?男的?花木兰?”展愉哭笑不得,小弟弟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可是展怀真的点点头:“嗯,她的确是把自己当成男的,和我称兄道弟,算了,二哥,我们不说她了,说了也没用,再过几年,等她及笄了再说吧。”
第二六三章 欺君
展愉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脸,白里透红的脸蛋,一双大眼睛纯净通透,霍九!
展怀自幼在福建长大,除了福建的人,他唯一的朋友只有霍九。
那天霍九到公主府时,展愉还有些奇怪,展怀是怎么和霍九玩到一起的。
霍九不是善茬,小小年纪说话很是犀利,字字句句都在指他没有顾及兄弟情谊。
之前他便听说过霍九在功德殿上说动在场的人踊跃捐款,名义是为了朝廷出力,实则是帮着霍家渡过了难关。
就连芳仪长公主和庆王爷也站出来帮他说话。
因此,初见霍九,展愉便没有因为年龄而轻视他,相反,他对霍九印像极深。
展怀口中的那个“她”,难道是霍九?
霍九是女孩儿?
人就是这样,有些事情若是不去想,倒也不觉什么,一旦想了,那便立刻能发现很多疑点。
比如展愉想起霍九虽然一举一动都是少年模样,但是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带着几分娇气,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是一个被养在女眷身边的孩子,因此少了阳刚之气。
再则,霍九若真是男子,未免太过刁钻了,但若他是女儿家,便又恰到好处。
最重要的是,霍九今年十一二岁的年纪,家里只有一个姐姐,众所周知,霍九是霍家唯一的男丁,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也和展怀所说的非常吻合。
展怀过了年也还没到十六岁,仍然是在十五岁上,和霍九只相差三四岁,两人年纪相当,只是霍九还未及笄而已,但是一般人家的女儿也都是十二三岁开始议亲,待到过完大定小定,也要一两年的时间,那时刚好及笄,及笄礼一过,多刚一年,少则几个月,便风风光光嫁出去了。
“老五,那位姑娘是霍九?”展愉问道,自家兄弟,没有什么不能问的,展怀若是不想说,今天也不会对兄长说这么多了,显然是在心里憋闷久了,又无人倾诉,他和霍九虽然交好,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霍九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加之霍家不知为何,会把霍九当成男子养大,这个霍九恐怕真如展怀所说,从心里把自己当成男的了。
意料之中的,展怀点点头:“我初见小九时,还曾经嘲笑她娘娘腔,她泅水都要让婆子抱着,她的丫鬟看到我就瞪珠子,那时我还以为她是被娇养太过,后来我在万华寺时,偶然得知霍老爷只有两个女儿,幼女的名字和小九刚好对上,或许是因为霍家二房无子,霍老爷担心以后家产被族中夺走,才把小九自幼当男子养着,唉,二哥,我现在都担心,霍大姑娘会一直让小九当男人,以后给她娶妻,再过继个儿子继承香火,那可如何是好?”
初时,展愉还在笑,这两个小家伙也是太有趣了,尤其是老五,居然还嫌弃人家泅水时让婆子抱着,可是听着听着,展愉唇边的笑容便渐渐敛去,对啊,霍家为何要把霍九当男子养大?
据他所知,霍九是养子,据说是当年霍老爷从外面抱回的孩子,既然是想找个儿子继承香火,为何不再收养一个儿子,没有必要让本是女儿身的霍九女扮男装这么多年吧。
霍沛然在世时有江南小财神之称,但凡是生意做得好的人,头脑和手腕肯定不简单,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会做出如此掩耳盗铃之事?
再说,霍九总会一天天长大,如今是十一二岁,还能勉强说是男人,可是再过两三年,身形渐渐显露出来,还怎么装下去?到了那个时候,霍家岂非成了笑柄?
而且杭州霍家虽然只是商户,却是当地大族,霍九隐瞒性别的事一旦抖出来,霍家族里便会第一个不答应,霍大姑娘想要把这件事压下去,可不是几万两银子就能了事的,说不定还要搭上霍家一半家产。
更麻烦的事,霍九如今已经不是白身,她是御赐的从七品,虽然是个芝麻绿豆官,霍家不在乎俸禄,却不会不在乎这个身份。可是如果霍九的身份公诸于众,霍家面临的不只是嘲笑,还有欺君之罪!
这个罪名太大,可不是小小的霍家可以承受的,霍家再有钱,面对这么大的罪名也只能无力视之。
想到这里,展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展怀喜欢上的,是个大麻烦。
若是以前可能还有回旋之地,可是就在霍九被御赐官身的那一天起,霍家已经再也不能回头了。
除非就像展怀所说,霍大娘子给霍九娶妻生子,再找个名目,假装霍九生病,从此不让霍九再出来见人,这个秘密才能永远长埋下去。
即使如此,也有很多的不可预见,谁也不知道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还会不会有其它的事情发生,总之,除非霍九死遁,否则这都是一个炮仗,随时都能被点燃。
“老五,这件事父亲和母亲知晓吗?”展愉沉声问道。
展怀道:“父亲是否知晓我不清楚,母亲是我亲口告诉她的,只是没有告诉她小九的身份而已,我如果不说出来,家里便要给我议亲,除了小九,我谁也不想娶。”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霍九已经是御赐的官身,她曾蒙太后召见,芳仪长公主和庆王爷都曾见过她,且,霍家和庆王爷一起做生意的事情,你不会没有耳闻吧。现在不是霍家肯不肯让霍九恢复身份这么简单,还有朝廷,还有皇帝,你想过吗?一旦霍九被扣以欺君之罪,你们还有没有将来?”
展愉的声音越来越严厉,方才那个温柔如春的二哥已经不存在了,这一刻,他是幼承庭训的展二公子。
展怀背脊挺得笔直,少年的他还略显单薄,但是却从头到脚朝气勃勃。
他朗声说道:“二哥,我在万华寺得知小九是女子时,我并没有吃惊,只是开心,特别特别的开心,初时我自己并不明白,我为何会如此开心,直到我去了杭州,见到小九,我才明白自己的心思……”
第二六四章 后路
“……那时我已经知道回到福建便要上船去打仗了,我很舍不得小九,可我又不想让小九认为我是个孬种,我想多看她一眼,我想看到她长大时的样子,疯狂地想。即使上了战场,有几次我临危之时,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要活着去找小九,我要告诉她,我活着回来了,等你长大了,嫁给我好不好?二哥,我就是喜欢她,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为何会喜欢一个不男不女的,可是我就是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比起那些大家闺秀都要让我喜欢。”
“后来大哥要派人来京城,我便自告奋勇,可是爹娘全都不答应,于是我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大哥为了抓我回去,还出动了卫所的兵力。可我千辛万苦来到京城,才知道小九不但见过太后,而且还被皇帝赐了官身。”
“别人不懂也就罢了,我自幼在国公府长大,怎会不懂此中干系重大,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我来京城时,小九已经是从七品了,从七品。”
展怀一口气说到这里,火气也越来越大,他道:“若不是郭咏和赵旭他们做的好事,霍家初来京城,又怎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小九要保住霍家,保住永丰号,只能铤而走险,而这件事一旦传出来,郭咏和赵旭都是皇帝的人,他们欺压商户的事情大大地打了皇帝的脸,皇帝要把此事压下去,便只能奖赏霍家,呵呵,皇帝补偿给霍家的便是这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他怎会知道,这么一个看不上眼的小官儿,却如千钧巨石压到了小九身上。”
展怀越说越气,拿起桌上已经冷了的茶水咕咚咚喝下去,情绪这才渐渐缓和下来。
展愉比他年长十来岁,自是不会再有这般少年心性,他沉默一刻,问道:“这就是你要杀死郭咏的原因?”
展怀也不隐瞒,点点头道:“原本我们想要逼皇帝就犯,可以不用要了郭咏性命,只要教训一通便好,可是我就是想让他死,他一定要死!”
展愉心头大震,他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弟弟,年少的展怀英姿勃发,如同一只下山的小老虎,虽然尚未长成,但是隐隐已有王者之气。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郭咏之所以会被人割去头颅,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当朝首辅,是皇帝党的首脑,更重要的,是因为他迫害过霍家!招惹了霍九!
“可是你即使斩杀了郭咏,皇帝也不会收回成命,霍九更不能正大光明恢复女儿身。”展愉沉声说道。
展怀冷哼:“这天下之事,哪有什么是绝对不能的,若是小九愿意,我随时能带她离开这个事非之地,到时只要找具尸体,假说霍九已死,再让霍家把那个假霍九风光大葬,小九就能自由了。天下之大,焉能没有我们的栖身之所,即使有人认出小九,我们只要死不承认不就行了?然后我再给小九弄个新的身份,大不了找个致仕的官员,将小九认作义女,小九有了新的身份,一样能够嫁进国公府,若是以后再有人质疑她,那我绝不留情。”
展愉没有想到,展怀居然早就想好了退路,他不由苦笑:“二哥还把你当成小孩子,看来是错了,你似乎把所有的事情全都考虑到了,就连给霍九找新身份,居然也能恰到好处,既不张扬又不失礼,本来我家门第就高,除非与皇室联姻,否则哪家和我们结亲都是高攀,这样一来,找个致仕官员认霍九为义女,便是最合适不过,还能令福建那些人对霍九少了提防,就连大嫂和三弟妹也不会有何想法,你啊,二哥小看你了,你倒是面面俱到。”
展怀的耳尖又红了,这和他淡定自信的样子很是违和,他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道:“我的确是把所有的全都想到了,就差一件事,就差小九……”
想到那个从不把自己当成女子的霍九,展愉哈哈大笑,展怀说霍九对他称兄道弟,展愉便想像出一副一高一矮两个孩子在一起你抱拳我拱手的画面,太可笑了,老五每次看到霍九的时候,是怎样忍住没有笑出来的?
除了忍住不笑,恐怕还要处处小心翼翼地哄着,看霍九的样子,就是自幼被哄着的,展怀若是面对霍九也像个小霸王一样,霍九或许早就拂袖离去了。
看到弟弟白皙的脸庞越来越红,展愉不忍再笑了,他倒是忘了,弟弟尚未成亲,还是个脸皮子薄的,他这么笑,弟弟就越发不好意思了吧。
“无妨无妨,霍九今年也才十一二岁吧,女子长大一点,便会越发懂事,你不是说她身边有丫鬟婆子吗?想来那是霍家担心她被冒犯了,这才让丫鬟婆子护着她的,既是如此,那些丫鬟婆子也会慢慢教她,或许明年,嗯,就明年吧,你再来京城的时候,霍九已经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了呢。”
展愉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不以为然,他是见过霍九的,就霍九那副作派,恐怕一时半刻是改不过来的,作派能否改过来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思,就怕日渐长大的霍九辜负了老五的一片真情。
他走过去,再次拍拍展怀的肩膀,安慰他道:“那次霍九到公主府找我,一副要为你打抱不平的样子,她是真的把你当成好朋友了吧,没关系,等她再过一两年,便会对你改了以前的想法了。”
展怀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他还是第一次听展愉说起那次的事,小九为他打抱不平了吗?这个小傻瓜,二哥就是二哥,兄弟就是兄弟,她还小,不懂而已,不过他真的没有想到,小九居然这样护着他。
他比小九年长四岁,本来应该是他来护着小九,可是小九来到京城之后,遇到那么多的事,他却每次都没在小九身边,更加不能保护她帮助她。
“二哥,我已经告诉小九了,我要领兵去平定荣王之乱。”冬日的阳光下,展怀气定神闲地说道。
第二六五章 正月初三
这一刻,展怀很想见到霍柔风,于是他从东路回来,揣着两份压岁钱,便坐上他那驾小驴车出了门。
今天是大年初三,路边的铺子还没有开市,展怀在街上转了一圈儿,两手空空又回到国公府。
已是午膳时分,见他回来了,司空大娘提了食盒进来,西路服侍的人只有十来个,自从展怀来了京城,司空大娘便另设了小厨房,不让大厨房的人进来,展怀的一粥一饭都是司空大娘亲自打理。
司空大娘把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摆到圆桌上,展怀看到有一碗扁肉燕,眼睛一亮,问道:“你再多煮一碗吧,我带走。”
司空大娘笑道:“肉燕要现煮才好吃,您带出去时间长了就不好吃了。”
展怀想想也是,心里在嘟哝,这是福建才有的,小九一定没有吃过。
他想了想,问司空大娘:“福建的国公府里有个厨子,是漳州人,夫人最喜欢吃他做的面煎馃,大娘你会做吗?”
司空大娘道:“怎么不会?前阵子二爷想吃,老婆子还给他做过一次,不过老婆子就是依相画瓢,不知比起福建府里的那位厨子差了多少。”
闻言,展怀忙道:“无妨无妨,你这就去做了吧,再用包肉燕的馅做点煎饺,我一并带走。”
于是一个时辰后,展怀又坐上了小驴车,喜滋滋地往双井胡同去了。
双井胡同很热闹,来来往往都是车子和轿子,展怀让耿锁把小驴车停在不远处,耿义便小跑着进去,展怀从驴车里探出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霍家门口出出进进的人。
看衣著打扮,有的像是铺子里的掌柜,还有的却像是庄子里的,更有两个女子,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没戴帷帽,昂首挺胸,步履从容,不似寻常妇人的小心翼翼。
展怀曾听霍柔风说起过永丰号有女子担任大掌柜的,看这两名女子,或许就是霍柔风说过的女掌柜。
她们不是普通掌柜,而是大掌柜,展怀听人说起过,从学徒到大掌柜,少则十几年,多则二三十年,看这些女掌柜的年纪,应该已在永丰号多年,想来霍老爷还在的时候,她们便在了。
展怀不由得对那位不曾谋面的霍老爷心怀崇敬,霍老爷虽是商人,但是有胸襟有眼光,不受世俗拘束,恐怕大江南北,再也找不出哪家能让女子在自己铺子里学生意,并且不拘一格提拔的。
展怀越发惋惜,可惜他认识小九太晚了,霍老爷早已仙去,否则他真的很想结识这位前辈。
也只有这样胸怀博大的人,才能养育出霍大娘子和小九这样的女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