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许久之后,沐浴在保定府晚春的温暖阳光中,想起高清辉的话,霍江还会不寒而栗。
但是高清辉终究是没有对他下手,即使父亲硬拉着他,带着厚礼到谢家提亲时,高清辉仍然没有对他下手,只是那一次,他在高清辉的眼睛里看到了苦涩。
后来,谢红琳和他退了亲,霍江还记得,谢家除了送回霍家送的礼品,还送来了一幅画,被精心裱起的一幅竹图。
那时他才知道,当日他随手画的那幅画,曾经被谢红琳精心保存,不知是收藏起来,还是挂在她的闺房里。
而在当时,他也只是有一点感慨而已,并没有多想。
几年后,霍江因公去关外办差,路遇受了重伤的福伯,发现福伯身边那个小小的孩子,福伯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射向孩子的那一箭。
这才知道谢先生和谢太太相继离世,临终前让谢红琳和高清辉成亲。后来因为被人告密,朝廷暗中派人剿了雪域山庄,那场仗打了足足两个月,谢红琳和高清辉负伤逃走,高家经营几十年的雪域山庄被夷为平地!
他在关外人生地不熟,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着福伯照看这孩子,让福伯去养伤。放下他和谢家定过亲的事不提,他也曾得过谢先生赏识,他觉得他有必要出手相助。
他从福伯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孩子,孩子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好奇地看着他,他忽然后悔了,如果当年没有退亲,那么这就是他的孩子了。
那时他带着妻子在任上,他带着孩子从关外回去时,才知道妻子小产了。
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失去孩子,还是和这个孩子特别投缘,妻子对孩子很好,视如亲生。两年之后,福伯如约来接孩子,他才知道高清辉和谢红琳依然没有回来。而妻子在见到福伯的那一刻起,便紧紧抱着孩子不肯松手,如临大敌。他忽然涌上一个念头,或许他们再也回不来了,而三年来孩子跟着妻子娇生惯养,他无法想像这孩子跟着福伯在冰天雪地里东躲西藏,既然如此,还不如就把这孩子留下。
他在任上,没有住在衙门里,而是和妻子租住在城中一处独门独院。妻子由于身体原因很少出门,也不与那些太太们打交道,偶尔带着孩子出去,左邻右舍还以为这是他们的孩子。
而霍家……霍江有把握让亲戚们相信,这个孩子是他亲生的,至于父亲,估计还巴不得把那家人的孩子养在膝下,待到妻子身体养好了,再生几个亲生骨肉也就是了。
他这样想了,便这样做了。他向福伯保证,一旦高清辉和谢红琳回来,他便会让孩子认祖归宗,福伯答应了,因为这个时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如果高清辉和谢红琳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孩子便是高谢两家嫡房里唯一的骨肉。
霍江还记得,福伯临走的时候,郑重地给他跪下,对他说道:“谢家自从近百年来,便有祖训,无论男女均可承继香火,高家迎娶小姐时,便曾许诺,长子承继谢家香火,次子承继高家香火,若是只得一子,便在孙辈里挑选一个认祖归宗。霍大人,这孩子是谢家血脉,您收养了谢家公子,责任重大,请您受小老儿一拜。”
谢家的祖训,霍江是知道的,当年父亲与谢先生议亲时便曾答应过,只是那时说的不是长子,而是次子,也就是说长子姓霍,次子姓谢。
而霍家和高家又有不同,虽然知道谢家的情况,但毕竟江山已易主,且当年霍家也没有出仕,与谢家没有君臣之谊。但是对于高家而言,高家是臣,谢家是君,谢家女儿下嫁高家,高家让长子承继谢家香火,是情理之中。
霍江这时才想到,谢先生放着眼前的高清辉而不顾,却应允了和霍家的亲事,想来最大的原因,就是想让谢红琳离开关外,像普通女子一样,嫁到霍家过上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
可惜最终谢红琳还是嫁给了高清辉,孩子只有一岁时,她便跟着他远走天涯,为免儿子跟着他们受风霜之苦,把孩子交给福伯照顾。
第三二六章 暗语
霍江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竟然不但成了他的长子,而且还是他唯一的儿子。
就如父亲所期盼的,霍家终于有了令世人艳羡的子孙,霍炎聪明绝顶,小小年纪便文名远播,每每听到有人在他面前盛赞霍炎,说霍炎有乃父之风,他便在心里苦笑。他从小勤奋苦读,比起同窗要付出几倍努力,才有了后来的功名。而霍炎却是从小玩到大,不爱读书,随手写下的诗词便令他叹为观止,因为好动,他给霍炎请了位武功师父,没想到那师父竟说霍炎是千载难逢的良才美质。
对于这个白捡来的儿子,霍江越来越不知该如何面对,尤其是在妻子去世之后,父子之间便很少再有交流。
现在,霍炎终于想起了他这个父亲,霍江苦笑,但很欣慰。
他还记得霍炎很小的时候,那时妻子还健在,父子关系尚好,有一次他偶然得了一本前朝军中用的秘语录,只是十几页的小册子,他觉得有趣,便琢磨起来,只有几岁的霍炎走过来,好奇地去摸那本已经泛黄的册子,怕霍炎顽皮,他把霍炎抱到腿上,霍炎指着册子问:“这是什么?”
那天他的心情很好,便把册子上的暗语随口教了几句,没想到霍言觉得好玩,缠着他把整本都教了。当时霍炎识字有限,他也没有放到心上,以为小孩子转瞬也就忘记了。
可是这一次,他把霍炎的信看了两遍,感觉有些奇怪,以霍炎的文采,绝对不会用词不当,而这封信,至少有五处地方需要改正。
如果这封信是出自寻常人之手倒也罢了,可是这是霍炎亲笔,那么便是不正常。
霍江忽然想起了当年的那本暗语册子,但是他早就不记得每个词汇所对应的意思,他只好把册子找出来,将信中这五处瑕疵逐个查对,终于,他明白了。
霍炎用暗语告诉他,要把此事交给太后处置。
想到这里,霍江便不由莞尔,又有些骄傲。
次日,宫里便传出话来,皇帝要见他。
霍江从翰林院直接进宫,他已经有日子没有见过皇帝了。
今天还是休沐日,可他还是来到翰林院,自从霍思谨来到京城后,他便觉得在翰林院里远比在家里更轻松。
正月里的休沐有十几天,翰林院里安排了轮流值守,今天当值的是范会和史云。范会已在翰林院二十多年,史云却是庶吉士,明年便要散馆了。
霍江走出自己的屋子,便看到范会和史云正在廊下,看两人的样子,像是在等着他。
想来是因为来了宫里的传旨太监,二人过来看看吧。
看到史云,霍江忽然记起,史云的哥哥史原,便是长公主府的长史,在长公主的驸马是展家二公子,这一次绑走霍炎的就是展家的老五。
这也不是巧合,京城就是这么大的地方,尤其是官场上,人和人之间都能东拉西扯上一点关系。
勋贵、宗室这些人家相互之间都沾着亲戚,在科举出仕的官宦相互的牵扯就更多,谁和谁是同窗,谁又和谁是同科,一来二去,便布成了一座硕大的关系网。
“掌院大人,听说宫里来人了,可是令郎的事情有了眉目?”范会和他是老交情了,也就没有客套,直接了当。
霍江摇摇头,叹了口气:“现在还不知,要见过圣上才能知晓。”
史云在一旁说道:“掌院大人,若有需要帮忙的事情,您只管吩咐,我没有别的本事,跑腿的事情还能做一些。”
霍江微笑,轻轻拍拍史云的肩膀,又对范会说道:“谢过二位,宫里的公公还在等着,我先进宫了。”
他转身向外走去,刚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史云的声音:“掌院大人,要不我请家兄向长公主……”
没等他说完,霍江转过身来,对史云说道:“在下心领了,只是事关展家,还是不要把宗室牵扯进来。”
史云还想再说什么,范会用手拉拉他的袖子,他只好做罢。
待到霍江走远,史云便问范会:“京城里都说霍轻舟是展五公子绑走的,你看霍大人也没有反驳,说明外面的传闻没有错。驸马爷毕竟是展五公子的兄长,请长公主给驸马爷吹吹枕边风,说不定就能把霍轻舟放回来呢。霍轻舟是百年难遇的奇才,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便是仕林的损失。”
范会摇头:“非也非也,你还年轻,看不出这里面的事,你别忘了,和展怀有关的事情,可不只霍轻舟这一样,还有郭首辅的案子。若是只凭长公主的三言两语,便放了霍轻舟回来,那么郭首辅的案子怎么办?展驸马还要把展怀的人头送回来抵罪吗?”
史云一怔,这确实是他没有想到的。展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拿展怀来给郭咏偿命的。
“难道这件事就不了了之?霍轻舟的事情还好说,毕竟人还活着,只要霍家不追究也就罢了,可是郭首辅是人命关天啊。”他问道。
范会摸着下巴上的几缕胡子,笑道:“年轻人,你以为这些消息是谁放出来的?在霍大人上次进宫之前,外面可就风言风语意指展怀了,再说,以霍大人的为人,他会把这消息传得街知巷闻吗?”
霍江当然不会,霍江是什么人,翰林院里人人皆知。
“那会是谁?郭家不可能……可是除了展家自己以外,还有谁会知道呢?总不会是展家吧。”史云越想越是一头雾水。
范会哈哈大笑:“怎么不可能?展家为何不会自己放出消息?年轻人啊,你明年就要散馆了,官场上的事,可不像在翰林院里这么简单,你要向令兄学的还太多了。”
史云被他笑得莫明其妙,可这件事涉及的几个人,没有一个是他能惹得起的,他也不好再问。
回到家里,他匆匆换了衣裳,便去见大哥史原。
刚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史原的声音:“不要用驿站,你亲自去趟河南,把这封信交给谢公子本人,千万不能有闪失。”
第三二七章 兄弟
史云一怔,虽然没有看到人,可是他已经猜到是谁了。那是府里的一位管事,年前刚刚从河南回来。
之所以会猜到是这个人,是因为有一次他恰好听到帐房的人抱怨,说这个管事去河南,急着支银子,可却没有按规矩提前打招呼。他觉得奇怪,史家在河南既没亲戚又没产业,大哥派这人去河南做什么?
和大哥聊天时,他无意中问及此事,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大哥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便立刻岔开话题。他觉得诧异,猜想是不是长公主府里的差事呢,便也没有继续再问。
今天他马上联想到这件事来,莫非又是长公主府的差事?谢公子又是哪一位?
果然,万字不断纹的帘子从里面撩开,走出来的就是那位管事。
管事朝他见过礼,便匆匆离去。
在京城里,史家也只算是中等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加之根基又浅,家里的下人没有老人儿,大多都是这几年才来的,大太太又是个温顺性子,因此,府里的规矩也就如同虚设,直到史云也撩帘进来,史原才察觉弟弟来了,外面连个知会的人也没有。
“今天你不是在翰林院当值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史原问道。
史云给大哥见了礼,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坐下,对史原道:“早上霍掌院去了,没过一会儿就被宫里的人召进宫了,看来不会再回来了,范翰林叫了两位子侄过来喝茶下棋,便打发我先回来了。”
他是庶吉士,虽然前程看好,可是在翰林院里也只算是个观政进士而已,时常被老翰林们呼来唤去。
史原点点头,问道:“霍掌院被召进宫了?来的是什么人?勤政殿的还是慈宁宫的?”
皇帝虽然甚少理会政事,可平时大多时候还是呆在勤政殿,那里是他参禅悟道的地方。
而太后则是住在慈宁宫,这也是自前朝便有的规矩。
史云道:“来的是勤政殿的人,霍掌院是被天子召去的。”
说到这里,史云便想起范会对自己讲的一席话,长兄为父,这些年来,他全靠大哥,在大哥面前,他素来没有隐瞒。
史云便把今天和霍江、范会二人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向史原复述了一遍,然后问道:“大哥,您在长公主府可曾听到什么风声吗?”
史原眉头紧蹙,轻捻着腭下的几缕胡子,却是所问非所答:“你说请我帮忙向长公主说项,霍江一口回绝了?”
史云道:“是啊,而且依我看,霍掌院有些不悦,大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史原轻笑:“无妨,别看霍江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可若真是这样的人,当年又怎能在内阁一待就是好几年?你的这几句话恰到好处,刚好能探探他的心思。若是别人,自己的儿子被人绑走了,对方又是他惹不起的人物,这个时候,他哪里还有别的心思,早就千方百计去托人托关系去求长公主了,可是他呢?虽然我没有亲眼所见,可是从你的话里也能感觉出霍江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阿云,这件事情,霍江早有打算,他淡定得很呢,哈哈。”
淡定?
史云不由得想起范会的那些话来,可是他还是不能明白,展家为何要自己放出风声,把那些事情扣到自己头上?杀人啊,杀的是当朝首辅;绑票,绑的是二品大员的嫡长子。随便一项,就是足能看脑袋的事,即使展家贵为一等爵,又是皇亲国戚,也不能不当回事吧。
他还要再问,史原摆摆手,道:“这件事情静观其变吧,我倒要看看,展家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原来大哥也怀疑展家?
那岂不上是和范会的说法是一样的?
史云叹了口气,范会说的对,虽然他明年就要散馆了,可是对官场上的事情,还是一头雾水。
他忽然又想起方才进来时遇到的那位管事,便问道:“大哥,您又派路平安去河南了吗?那位谢公子是谁啊?”
京城里的官员虽然很多,可是史云也不记得有姓谢的,做为在翰林院观政的庶吉士,他曾参与编撰《太祖圣行》,太祖高皇后的娘家便是姓谢,但是说来也怪,谢家后世之中没有出类拔萃的子弟了。
刚才史云忽然进来,史原便猜到对路平安说的那番话可能被史云听去了,不过弟弟是什么性子,他是知道的,因此也没有放在心上。
此时听史云问起,史原便道:“谢公子是之前在贡院前街开书铺的,我常去光顾他的生意,因此有些交情。这次他托我给他寻了一本古籍,我担心东西贵重,驿站会出纰漏,便让路平安亲自跑一趟。”
原来是在贡院前街开书铺的,史云对自己的兄长绝对信任,虽然觉得让路平安专程去送书有些小题大作,可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