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朝——姚颖怡
时间:2019-02-06 09:37:33

  这驾马车里面很是狭小,仅容两人面对面坐着,而且还要膝盖顶着膝盖。
  不过,九爷靠的是苏州云三娘子的刺绣迎枕,腿上搭的是杭州锦绣庄的烟霞叠染蚕丝被,车厢顶上挂着银熏球,银熏球上的花纹重重叠叠极是繁复,仔细一看竟然是只有苗疆匠人才会的拉丝技法,苗人不与汉人往来,苗人物件本就难得,苗疆匠人打造的汉人器具,就更是有钱也买不到了。
  银熏球里的熏香是宝香斋的绿梨暖,据说太后年轻的时候最喜这款香料,那时民间根本买不到绿梨暖,先帝殡天后,太后日常只用檀香,宝香斋的绿梨暖才重又售卖,只是价格也极是漂亮。
  九爷面前那个特大的水杯更不是凡物,这是江西黎大师烧制的,杯薄如纸,却不知加了什么配料,摔到地上也不会碎,据说,此杯只有三只,没想到其中一只就在霍九手里,而且没有摆到珍宝阁上,就是真的拿来喝茶了。
  至于茶,苏浅只是闻了闻,便知道是有市无价的大红袍,每年送进宫里的贡品也为数不多,民间更是难以见到。
  苏浅只是把车厢里扫了一圈儿,霍九没有夸张,他这马车确实简陋狭小,不过里面这几样就能值万把两银子。只是这些东西也要是懂行的人才能看出来,就如霍九小手拿着的那只夸张的大杯子,恐怕还会有人以为这就是小孩子的玩艺。
  霍九的品味,虽说都是银子堆起来的,可却没有商人的伧俗,反倒有几分贵族子弟的雅致和不羁。
  想到这里,苏浅的嘴角勾起,即使是庆王这个顶尖儿的贵族子弟,也早就没有了少年时的不羁,取而代之的是小心谨慎。
  霍九还小吧,长大以后不知是什么样子。
  “苏公子看够了吗?”霍柔风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浅微笑:“九公子是个雅人。”
  霍柔风打个哈哈,抬抬手里的大杯子:“不好意思,这马车不是我的,车上的东西全都拿走了,我出门只这一只杯子,就不请苏公子用茶了。”
  杯子里的大红袍,是展怀给她的,她才舍不得给苏浅喝呢。
  苏浅笑了:“无妨,回到京城后我请九公子喝茶。”
  霍柔风夸张地闻闻茶香,然后咕咚咚喝了几口,这种大杯子,最适合牛饮了。
  苏浅失笑,他要收回刚才的话,哪有这样喝大红袍的。
  不过……
  “冬茶生长缓慢,产量极低,据说即使是在武夷,冬片也价比黄金,宫里的采办们即使能够收到冬片,也不会送进宫里,免得皇上喝上瘾了,再要的时候又寻不到,到时遭殃的还是他们,因此能够送进宫里的,都是一年前的春茶。”
  “春茶香在水上,冬茶香在味上,九公子的这杯茶,浓郁醇厚,应是冬片无疑。”
  “宫里也喝不到的冬片,从采摘炒制出来到现在,恐怕也只有月余,武夷远在福建,翻山越岭而来,即使快马加鞭运往京城也要一个月的时间,这天底下除了闽国公府,想来也只有九公子有这个口福了。”
  苏浅慢慢悠悠地把一番话说完,霍柔风一口茶差点喷到他的脸上。
  和这种人相处真是太累了,他闻闻味道,就能说出一大堆,且,还真是有道理。
  霍柔风放下手里的杯子,重又捧起手炉,直截了当地说道:“行了,苏公子就不要咬文嚼字了,听着真累,我家有商队,也有茶叶铺子,哪里的茶叶九爷我喝不到?大红袍是贡品,老百姓不能喝,可是九爷有钱啊,九爷高兴了,自己在武夷山买下几棵茶树,悄悄养在山旮旯里,种出的茶只给自己喝,皇帝喝的叫大红袍,九爷喝的叫大绿袍大白袍行了吧,你能说我逾制吗?”
  “你闻得没错,这就是冬片,只不过不是大红袍,是九爷家的大绿袍。”
  “苏公子为何不学学你那位已过万重山的朋友,说话开门见山,不要旁敲侧击行不行?我知道你读书多,可也不用在我面前卖弄,我不学无术,斗大的字识不到一筐,你卖弄我也听不懂,你累不累?”
  “唉,若是明年我家大绿袍能多收几两,就给苏公子送过去,也免得你为了一杯茶叨叨半天,烦!”
 
 
第三三八章 相约
 
  苏浅的脸上如同四季飘过,他想起小时候还在定安伯府时,府里有位喜欢教训人的老夫子,张口闭口都是几十年前的老规矩,他和伯府的几位小公子全都很烦那位老夫子,私底下叫他老古怪。
  现在他在霍九眼里,想来也是老古怪了吧。
  他正想开口解释,便听到霍柔风补充一句:“苏大叔,你还有何教诲,要不改日再说,我今天出门太急,忘了洗耳朵了,有点听不清楚。”
  苏大叔?
  现在京城里的小孩把二十上下的人也当成大叔了吗?还洗耳朵,那叫洗耳恭听!
  苏浅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这些话还需要重新措辞。
  霍柔风却接着说道:“对了,你那位已过万重山的朋友说了,让你等着他,等他回到京城以后,你请他到老沧州好好吃一顿,苏大叔,你想问的我都告诉你了,你可以下去了,我的耳朵有点疼了。”
  苏浅没有想到,他和霍九的见面竟会是这样的一个场面,他原本是想旁敲侧击,暗示霍九,他知道展怀的藏身之处,可是霍九却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直截了当就把霍炎的话转告给他,却像是早就察觉他一路尾随而来。
  可是这一路上,霍九全然不像是发现他的样子啊。
  或者是展怀发现的?
  苏浅已经忘了,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狼狈了,仔细想想,好像是多年以前,他初遇霍炎的时候。
  他下了霍家的马车,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但是霍九已经下了逐客令,他可没有霍炎那么厚的脸皮,所以他下车,却没有上马。
  他隔着车帘,对霍柔风道:“请九公子转告南边来的那位朋友,庆王爷想见见他。”
  南边来的朋友?
  霍柔风冷笑,苏浅有样学样,方才她称呼霍轻舟为“已过万重山的朋友”,这会儿苏浅便叫展怀为“南边来的朋友”。
  眼下看来,自己和这件事是脱不开干系了,既然脱不开了,那就这么办吧。
  霍柔风横下心来,对苏浅说道:“那请苏公子定下时间地点,我也好转告那位朋友。”
  “两日后,未中,丰台县城喜盈门酒楼如意雅间。”苏浅沉声说道。
  “好,那就请苏公子先行一步了,不过丑话说到前面,我只给传话,他去不去,可是他自己说了算,苏公子不要怪到我头上,我一个黄口小儿可担当不起。”霍柔风冷冷地说道。
  苏浅失笑,甩锅的时候,你倒是把自己当成黄口小儿了?
  他向车厢内拱拱手,说声告辞,便带着人策马离去。
  霍柔风从车里探出身子,冬天的官道冻得硬梆梆的,没有黄土扬尘,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看不到苏浅一行的人影。
  霍柔风对张亭说道:“掉头,回丰台!”
  展怀正在用晚饭,听说霍柔风回来了,他吃了一惊,问道:“霍九爷和她的人看上去有何不妥吗?”
  来报信的人摇摇头:“小的没有看出来,就是风尘仆仆,看着有些疲累。”
  展怀微微松了口气,忙吩咐下去,让厨房端个羊蝎子锅子上来。
  待到看到霍柔风,展怀才放下心来,小九连头发丝都没有乱,想来没有出什么事。
  他耐心地听霍柔风把与苏浅的对话复述一遍,啼笑皆非,道:“我听人说的苏浅是位媲美谢思成的清风明月般的人物,怎么就被你说成了言语无趣的大叔了,我也比你大了几岁,岂非也是大叔?”
  “少沾便宜,小展小展小展小展,你就是小展而已,什么大叔啊,等着将来让我儿子叫你大叔吧。”霍柔风口无遮拦,她早就饿了,看到炕桌上的牛肉饼,也不等羊蝎子锅子了,拿起牛肉饼就吃,根本没有看到展怀的欲哭无泪。
  展怀叹了口气,算了,童言无忌。
  好在因为霍轻舟自从吃过榆林羊后,天天吵着要吃羊肉,厨房里的两口锅,每天都炖着羊蝎子和羊肉,霍柔风刚刚吃完第二张牛肉饼,羊蝎子锅子便端了上来,她是饿极了,见展怀已经吃饱,便也不再相让,胡吃海塞起来。
  等到展怀喝到第二杯饭后茶,便发现锅子里只余几片涮老了的白菜叶儿,别说羊蝎子,就连肉汤也喝了半锅。
  就在今天中午,同一张炕桌上,霍轻舟也是把满满一锅羊肉吃成了这样。
  不过情况不一样,霍轻舟是前阵子给饿惨了,小九则是正在长身体。
  展怀安慰着自己,对霍柔风道:“有没有打发人回京城给霍大娘子报信?”
  霍柔风吞下一口汤,点点头:“张轩回去报信了,姐姐不会担心的,你放心吧,你要给我安排住处,我困了。”
  展怀知道霍柔风的毛病,这也是小孩子的通病,吃饱喝足就要睡觉,最好睡觉之前还要让丫鬟们讲故事或者念话本子。
  住处很快便收拾出来,霍大娘子的这片庄子并不大,但是房屋却不少,霍柔风的住处就在展怀对门的小院,这里算是庄子的正房,是庄子里专门给东家留出来的,以备东家巡视时歇脚之用,展怀来了以后,出于对霍大娘子的礼貌,他没有贸然搬进去,现在霍柔风要在庄子里留宿,正好可以住在这里.
  屋子里的摆设虽然都是普通物件,但是收拾得窗明几净,雅致清爽,花瓶里还插了一把明艳的绢花,把整个屋子都给映亮了。
  展怀没有进屋,把霍柔风送到廊下便回去了,霍柔风有些诧异,小展和她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在无锡的时候,他们还在针锋相对,可那个时候小展也能和她聊到深夜。
  反而是来到京城以后,他们明明已经是共患难过的好兄弟了,可也只有大年初一那天,一堆人玩得很晚,其他时候,小展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了。
  可若是说他和自己生份吧,又不太像,小展分明还是把她当成兄弟的,可是就是不知哪里怪怪的。
  霍柔风想不明白。
  正在这时,有丫鬟端了热水和香胰子进来,侍候她洗漱,她一看,这丫鬟正是白天在霍轻舟院子里见过的小夜。
  “咦,小夜,怎么是你?”霍柔风问道。
 
 
第三三九章 故事
 
  小夜含笑给霍柔风施礼,道:“五爷吩咐奴婢来服侍九爷,再给九爷念篇书。”
  “念书?”霍柔风睁大眼睛。
  小夜道:“是九爷请霍大公子刚刚写好的,一会儿九爷睡下了,奴婢就念给九爷听。”
  “霍炎写的?他什么时候写的?”霍柔风好奇。展怀知道她睡前要听书,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奇就奇在这居然是霍轻舟写的。
  “刚刚写好,写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小夜说道。
  霍柔风扬扬眉毛,她怎么忘了,霍轻舟有状元之材啊,写篇故事,那不是手到擒来啊。
  因为这个院子是给霍大娘子准备的,庄子里的管事是个有眼色的,特意让人拆了大炕,换成南方人用惯的架子床。
  小夜服侍霍柔风洗了脸,又把她的头发梳通,霍柔风这两年才开始留头,去年好不容易扎起两个小抓髻,现在散开,也只是稀稀落落垂到肩膀。
  “九爷的头发真好,又黑又软。”小夜夸奖道。
  霍柔风很爱惜自己的头发,可惜长得不够快,现在也就比以前的秃小子形像好一点而已。
  她问小夜:“你家五爷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头发好吗?”
  小夜笑道:“那奴婢就不清楚了,奴婢也只是在老夫人那里才能偶尔见到五爷。国公府里规矩大,五爷早早就搬到前院,院子里连个婆子都没有,上至管事,下至打扫的,清一色都是男的,奴婢记得,有一次老夫人叫了五爷来喝汤,看到五爷的衣裳上破了几个口子,想来是衣裳破了没人发现,就这么穿着出出进进。”
  霍柔风想笑,堂堂国公府的小公子,衣裳破破烂烂都没人留意,这闽国公府对子孙的管束也真够离谱的。
  可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心酸,展家之所以这样,就是要从小磨练孩子们的意志……展家的子弟,终究是要上战场的。
  而现在展怀做的这一切,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亲自领兵去打荣王,让展家大军名正言顺从沿海开往中原。
  或许有朝一日,展怀也要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像他的祖辈们一样马革裹尸。
  霍柔风便笑不出来了,她对小夜道:“我要上床睡了,你给我念书吧。”
  小孩子们目光清澈,神情单纯,因此,他们脸上的落寞也是掩不住的。
  小夜看到霍柔风眼中的无奈和悲伤,她后悔刚才要说起五爷小时候的事情了。在府里的时候,老夫人每每说起这些,眼中的神情和霍九爷是一样的,只是更多了几分疼惜。
  霍柔风躺在床上,小夜给她掖掖被子,把火盆端到过一点的地方,便坐在床边的杌子上,从怀里掏出两张叠成方胜的纸,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这故事讲得是在关外的雪山上,有位少年英雄和他的妻子,共同打败敌人几次围剿,他的妻子是位巾帼英雄,一身红衣,一条红缨长枪……
  这是霍柔风一向喜欢的故事,可是今天太累了,开始时她还用心听着,可是几句之后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早晨她一觉醒来,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在哪里。
  “九爷,您醒了。”耳畔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霍柔风侧脸看过去,却不是小夜,而是一个她认识的人。
  “花三娘?你怎么在这里?”
  霍柔风有些日子没有见过花三娘了,好在展怀告诉她,花三娘去办差了,她倒也没有担心。
  花三娘笑靥如花,即使面对霍柔风,她的眼角眉梢也都是柔情蜜意。
  “奴婢是天亮时进的庄子,五爷说奴婢也在您身边有一阵子了,熟悉您的起居,就让奴婢过来替换了小夜姑娘。”花三娘说道。
  她边说边走到床边,扶了霍柔风坐起身来,又手脚麻利地拿了衣衫过来,霍柔风的眼睛就落到她的手上。
  “三娘子,你的手是怎么了?这是冻得吗?”
  花三娘笑道:“外面可不如双井胡同里享福,在冰水里杀了几条鱼,就生了冻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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