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怀的话音依然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无论是杀掉郭咏,绑架霍轻舟,还是算计庆王,都是只为一个机会,一个脱离父兄掌控的机会。
霍柔风忍不住扪心自问,如果她到了展怀的年纪,能不能也如展怀一般的从容不迫?
但是她也知道,庆王不会只是因为展怀的三言两语,便相信展家父子离心,兄弟不合。
果然,庆王哈哈大笑,笑声中再也没有了方才的阵怒,他笑着说道:“展五公子是在说笑话吧,小王早就听说闽国公府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且令尊位高权重,就是小王也望尘莫及,展世子也是不世出的英才,展五公子若非生在闽国公府,即使少年英雄,恐怕也不能十五岁便能领兵杀敌,战功赫赫吧,小王委实想不出来,没有了闽国公和世子的佑护,展五公子还能到哪里找到更好的机会。”
这番话明似嘲讽,实则却只是引子,字里行间都在告诉展怀,他不相信!
展怀面色平静,他耐心地听完庆王的话,徐徐说道:“我有四位兄长,如今还有三位尚在人间,我以为在这世上,若还能有人明白我的处境,那定然非庆王爷莫属,因此我才处心积虑找到王爷,没想到王爷却给我摆出一番道理,呵呵,展某受教了。”
庆王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展怀还有三位兄长尚在人间,而他也同样。
这便是展怀所说的“若还能有人明白我的处境,那定然非庆王爷莫属”了。
是了,他也有三位兄长,长兄是先帝最喜欢的,从三岁起便当做太子来培养,五岁时便坐在先帝身旁,在御书房里听先帝与大臣议事,八岁时上朝观政,先帝偶尔还会考教他几句,可惜这位倾注先帝心血的皇长子,尚未及冠便早夭了。
他的二哥便是当今天子,这自是不必再说。
三哥荣王已经举兵,无论成败,都会记入史书之上。
这便是他的三位兄长,在他们的万丈光芒之中,他只是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而已。
他是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也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可却从小到大都没有领过一件差事,而且由于他一直没有就藩,他在京城里的处境便一年比一年尴尬,无锡赵家出事之后,他就成了皇帝的眼中钉,否则也不会趁着番僧之死,就让他禁足。
虽然他只被禁足三个月,可他却是本朝自立朝以来,第二位被禁足的亲王。
前面那位被禁足的,是高宗年间的岳王,岳王因私藏数千兵器,被禁足于宝兴胡同长达十年之久,直到病死。
私藏兵器有谋逆之嫌!
而他之前什么都没有做,却与这位岳王殊途同归。
庆王忽然感到很累很无奈,他默默闭上双眼,但是很快,他便重又睁开眼睛,双眸炯炯,犀利地注视着展怀:“你想要什么机会?”
展怀微笑:“我是姓展的,展家男儿想要的,自是征战沙场的机会!”
“那是兵部的事,小王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说到这里,庆王又笑了起来,但是这一次,他的笑容里没有了嘲弄,而是如同一位老朋友,正在开个小小的玩笑。
展怀也笑,他的笑容依然纯净如林中清泉:“无妨,或许兵部那边,也想找个不知天高地厚却又背景雄厚的生手,去接那个烫手山芋呢。我仔细想过了,我恰好符合所有条件,且,那个山芋够烫手,最适合我这样的二世祖了。”
“哈哈哈,展怀,你小子有意思,真有意思!”庆王纵声大笑,可是霍柔风听得清楚,他的笑声里并没有喜悦,一点也没有。
可能是那张黄纸上的字,让庆王想笑也笑不出来了吧。
“展怀,不如就这样吧,今天你若是能从这里出去,小王便助你一臂之力,你看如何?”庆王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便觉眼前一闪,只听劈里啪啦的瓷器撞击声,面前圆桌上的丝绒桌布已被掀起,展怀双臂一抖,原本在桌布上放着的茶壶茶盏,干鲜果品,便一起倾倒下来。
庆王身后的两名内侍大吃一惊,桌子上的东西太多,纵然他们武艺高超,可是也不能把那些东西一一接住,于是他们索性各抓住庆王一条胳膊,硬生生地把他向后拉去。
可是他们只顾着避过那些盘碟和热茶,却无法避开展怀手里的桌布。
展怀是力挽强弓的武将,他臂力惊人,那桌布在他手中,就如一道巨大的屏风,又如乌云盖顶,朝着庆王三人压了下来。
这一世来得太快,也太不按章法,以至于锦衣卫的七个人站在那里,竟然连出手相助的机会都没有。待到他们反应过来,朝着展怀扑过去,想要制止他时,庆王和那两名内侍已经被桌布劈头盖脸地罩在下面。
而一直静立不动的花三娘,便在这个时候动了。
她的一只手还牵着霍柔风,而足尖却已腾空弹起……
第三五零章 遁走
霍柔风的身子被花三娘提起,花三娘一跃而起,霍柔风便觉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还没等她适应这种感觉,就看到屋顶的承尘忽然从里面撕破了一个口子,从裂口处伸出一只手,这只手就像是和花三娘早有默契一样,就在花三娘把霍柔风提起后向上抛出的一瞬间,牢牢地抓住了霍柔风的一条胳膊,然后一拉一拽,霍柔风便和那只手一起消失在承尘的裂口之中.
而花三娘腾起的身子却没有落回原地,而是跳到那块桌布上,就在锦衣卫的几个人扑到展怀近前的一瞬间,花三娘穿着绣花鞋的双脚已经将桌布下的一个人头紧紧夹住!
虽然蒙着桌布,可是从凸起的形状也能看出,这个人没有戴帽子,高髻插簪,这是庆王!
庆王那尊贵的头颅就这样,被一个丫鬟夹在了脚间,说起来是香艳无比,可是但凡是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觉得背脊发凉。
展怀和他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怪物?
锦衣卫的人便愣在了那里。
七个人,七双脚,就像生了根一样,在距离展怀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硬生生地站住。
展怀的手里还拿着那块巨大的桌布,花三娘俏生生站在桌布上,当然,她不是凌空站着的,她隔着桌布,稳稳当当蹊在庆王的双肩之上。
这个场面既恐怖又有些滑稽,可却没有人还能笑得出来。
那两名内侍好不容易才从桌布下面钻出来,看到此时此景也呆住了。
庆王就是以这个既尴尬又危险的姿势被展怀的人控制在足下,花三娘的脚很秀气,鞋子上的绣花也很精致,两名内侍这时才看清楚,她的绣鞋也是粉红色的,上面绣着与那荷包一模一样的蔷薇花,就连鞋面正中镶嵌着的水晶,大小形状也与荷包一般无二。
花三娘看了看两名内侍,噗哧笑了出来:“哎哟,两位公公这是怎么了,盯着奴家的脚不放,奴家的脚好看吗?”
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展怀的双臂又动了,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像方才那样抖动桌布,而是双手一张,被他抓在手里的桌布便飘然落地,而展怀转过身来,冲着呆若木鸡的锦衣卫们微微一笑,便大步流星,向门口走去。
锦衣卫们立刻反应过来,展怀要跑,不能放他就这样走了!
方才还呆立在那里的锦衣卫一哄而上,可还是晚了一步,展怀已经打开屋门走了出去。
门口的侍卫们伸出去拦,展怀双拳如风,几名侍卫被他打翻在地。
更多的侍卫冲过来,将酒楼狭窄的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而正在这时,屋里传来一声惨叫,那声音是因为猛然的疼痛而发出来的。
随着这声惨叫,一名内侍高声喝道:“住手!”
接着,所有人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罢了,放他走吧。”
这是庆王的声音,从声音可以听出,方才那声惨叫只是一时之痛,他并没有受伤。
众人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原本堵在展怀身前的侍卫向两边退去,让出一条路来。
展怀却没有立刻就走,他重又转过身来,透过打开的门口,他向仍然被花三娘夹住脑袋的庆王抱抱拳,恭敬地说道:“展某谢过王爷,这便告辞。”
说完,躬身一拜:“展某明日进京,到时向王爷登门谢罪。”
说完,就像来时一样,步履从容地向前走去。
没有人拦他,偌大的酒楼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这是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结局,谁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个出动几百人的大阵仗,居然会在这样的方式结束。
有人不甘,也有人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可是没有人敢动,更没有人敢开口说话,四周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这原该充满烟火气息的酒楼,就如同一口巨大的棺材,阴森沉闷得似乎随时会将所有人一起闷死。
展怀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去管那个为他而冒犯皇亲的美貌丫鬟,他只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他的前程,他的未来就在前面。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传来一个轻脆的声音:“等等我,小展你等等我!”
这分明是个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听不出男女,众人的注意力原本都在展怀身上,忽然听到一个小孩的声音,所有人都愣住了。
而展怀却停下了脚步,他第一次向着他走过来的那条路转过身去,就在他身后的楼梯上,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正向他飞奔而来。
那小丫头是从上面的楼梯上跑下来的,谁也不知道戒备森严的酒楼里,怎么会突然跑出来一个孩子。
人群里有人想起来了,展怀进来的时候,除了带着一个美艳如花的俏丫头,好像还有一个小孩,一个小丫鬟。
只是谁也没有记住那小丫鬟的脸,印像中是个长得不好看的小胖妞。
展怀笑了,他冲着小丫头伸出了手。
小丫头飞快地跑到他的面前,把自己的手也伸到了展怀面前。
展怀伸手抓住了她,但却不是抓住她的手,而是隔着衣袖抓住了她的手腕,就像是街市上担心小孩子跑丢的大人,紧抓着自己的孩子,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个淘气的小孩就会跑到他看不到的地方,或者被拍花的拍走,让他再也找不回来。
展怀就这样牵着这个小孩,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他们一直走出酒楼的大门,下午的阳光带着冬日里难得的暖意,明亮得如同少年神采奕奕的眼眸。
跟在他们后面的人做个手势,原本站在大门外蓄势待发的人群缓缓向两边散去,展怀带来的那几个人连忙牵着马跑了过来,展怀走到马前,却未上马,而是低头看向霍柔风:“你和我骑一匹马好吗?”
霍柔风这才想起来,她好像从来也没有和展怀共骑过一匹马,她来的时候是在花三娘的马上,现在花三娘还没有出来,她上展怀的马,好像也没有什么啊,小展为什么还要问她呢?
她点点头,展怀却像是捡了宝贝一样,咧开嘴,乐得像个小孩子。
第三五一章 平生豪举少年场
展怀的坐骑是跟着他从福建来的军马,虽然神骏,但是对于霍柔风而言太过高大了。
这里是没有上马凳的,她抬起腿,正在苦恼够不到马蹬,却见一双手伸到她的脚下,她扭脸看去,那是展怀的手。
展怀笑着冲她眨眨眼,霍柔风咧开小嘴笑了,她没有犹豫,一只脚踩到展怀的手上,另一条腿借力扬起,展怀微一用力,便将她送到了马背上,然后自己飞身上马,缰绳一抖,向着大路疾驰而去。
直到展怀的几名手下也纷纷纵马追了上去,苏浅才从喜盈门的大门里走了出来,他长身玉立,一袭布衣,潇潇洒洒如闲云野鹤。
他望着那几个越来越小的人影,出了一会儿神。
展怀在紧急时刻,抛下舍身为主的美艳女子而不顾,却甘冒危险为了一个小孩子停下脚步,他难道不知道,他那个转身,会发生多少变故吗?可他还是停了下来,只是为了带着那个小孩一起离开。
那个小孩,哈,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长得不好看,普普通通的一张脸,普通到就连锦衣卫的人也没有留意到她。
冷静睿智如展怀,又怎会带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孩子来到这里?
就在展怀向庆王动手的一刹那,他首先做的事,便是让那个美艳丫鬟把这孩子保护了起来,那从承尘里忽然出现的一双手……
这一幕情景,苏浅没有亲眼所见,但是每一个在场的人,提到这件事时,眼中都是无法置信。
承尘上面便是房梁,那个藏在里面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进去的,他在里面藏了多久?
展怀和那个美貌丫鬟,以及承尘里面的人,他们的每个举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这一系列的动作相附相承,不差毫厘。
这当中有默契,更多的则是算计。
三个人,每个人的动作都是恰到好处,这一切便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而把那个小孩子送到承尘里的人手中,也是事先就计划好的,费进周折好不容易躲进承尘的那个人,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保护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究竟是谁?
苏浅苦笑,一个名字已经在他心里呼之欲出了。
他早就该想到的,不是吗?
可惜一个丫头的身份,便让他迷住了眼睛。
尚未变声、长得细皮嫩肉的俊俏小孩,本来就是可男可女的,穿上袍子就是男的,穿上裙子便是女的。
苏浅查过,展怀在丰台藏身的庄子就是霍家的,霍九避开锦衣卫的耳目来找展怀,可见他们两个关系匪浅,而上一次锦衣卫连夜搜捕展怀,高升胡同的那处宅子,便是霍九的私产。
今天,那个小丫头一露面,藏在暗处的苏浅就应该想到这就是霍九,可惜他没有,他从没有把霍九和女娃娃联系起来。
苏浅自嘲地笑了,凭他天资聪颖,也想不到会有哪个男的甘愿假扮成女子。
是啊,他忘记了,霍九只是个小孩子而已,扮了也就扮了,说不定霍九还觉得好玩,就像今天跟着展怀来到这里是一样的,恐怕也是为了好玩吧,展怀却还是带着他一起来了……
苏浅想像不出,展怀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纵容霍九的任性,甚至还要为了霍九多安排一个人进入喜盈门。
或许,展怀也是为了好玩吧,毕竟展怀自己也还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
但是其他人并不是这样想的,那只从承尘中伸出来的手,甚至比夹住庆王头颅的女子,还要令人恐惧。
这个人就藏身在他们的头顶上,在他们想像不到的地方,出乎他们意料的方式,随时都能不动声色地置人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