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父亲带着母亲和他赶回京城奔丧时,祖父已经去世五个月,半年后,便是祖父的周年祭,那时父亲正在丁忧。
那个时候,罗嬷嬷会有什么事情,要冲撞到母亲呢?
虽然他不相信母亲会打死罗嬷嬷,但是他也不认为冯老夫人会说谎。
冯老夫人膝下无子,直到今天她还能在后宅安安乐乐做她的老夫人,全是依赖着父亲给她的荣光。因此,她不会随意编造污陷母亲,她不敢。
第四零八章 彻夜长谈
霍轻舟记得他第一次听到罗嬷嬷时,就是小时候听丫鬟们说的,那时罗嬷嬷应该已经死了三四年了。他身边的大丫鬟们自是还会记得这个人。
他听到她们说过“多嘴”“打死”……
结合冯老夫人所说的,罗嬷嬷就是因为在母亲面前多嘴,才被打死的。
罗嬷嬷服侍过以前的老夫人,又服侍过祖父,她要选在祖父祭日时,去找母亲说什么,一定是故意为之。
除了母亲做过对不起祖父的事以外,霍轻舟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会让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要选在祖父祭日这天在府里大少奶奶面前多嘴了。
而母亲居然把她杖责至死。
府里的那些嬷嬷们整治人都有一套,她们手上有轻重,如果不是母亲的意思,她们绝不会把人打死。
母亲是不想再听到罗嬷嬷多嘴了吧。
能让知书达理的母亲痛下杀手,罗嬷嬷多嘴的事情,一定是见不得光的。
霍轻舟猛的坐起身来,东府人口简单,这些年来最见不得光的事,他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两件。
一件是他私底下做过的杀人的事,另一件就是霍思谨的身世了。
而罗嬷嬷死的时候,他还是个两三岁的小孩子,霍思谨也还没有出生。
所以罗嬷嬷质责母亲的事,一定不会是这两件。
祖父去世后,东府的一家之主就是父亲。
母亲擅自打死祖父身边的人,按理说父亲会过问的,说不定还会训斥母亲,可是这件事情,却从此无人提及,丫鬟们也只能暗地里偷偷说起罗嬷嬷这个人。
那么压下这件事的,十有八、九也是父亲。
一个念头攸的闪过,就连霍轻舟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很快,他释然了,他想起白天的时候,他对霍九说过的话,他说霍老爷之所以要把霍思谨软禁在万华寺里,都是为了她。
因此,他才会忽然升起这个奇怪的念头吧。
这个念头便是——
母亲之所以对罗嬷嬷痛下杀手,是为了他!
霍轻舟惊出一身冷汗,他暗暗回想起白天时和霍九谈起的那些事来。
他之所以会怀疑霍老爷做那一切是为了霍九,是因为霍九身世不明,而且霍老爷还让她女扮男装。
霍九明明是女儿身,霍老爷把她收为养女,也无可厚非,反而更不引人注意,而霍老爷却偏偏对外宣称霍九是男娃,而且一直养到这么大,还上了族谱。
霍老爷不想让人知道霍九是女子,这样一来,即使有人要寻找这个小女娃,也不会怀疑到霍九头上。
而且,如果再查下去,查到霍老爷把一个女娃娃养在万华寺里,那么要怀疑的便是霍思谨,更加不会是霍九。
因此,霍轻舟才会想到,霍老爷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保护霍九。
霍轻舟理顺了思路,又重新回到罗嬷嬷这件事上。
当年母亲住在庄子里,每当父亲来庄子时,母亲便对父亲带搭不理,很是冷淡。
只有看到他时,母亲才会笑逐颜开。
虽然他还小,但是他能感觉到母亲的全部心思都在他身上,他是母亲的寄托,是母亲的希望。
虽然他无法想像,母亲下令把一个老嬷嬷活活打死时是什么样的,但是他却在心底相信,母亲为了他,会这样做的。
霍九是霍老爷从外面抱回来的孩子,她的身世无人知晓,霍老爷千方百计也要保守霍九身世的秘密。
而他却不同,他是……
霍轻舟直接从架子床上滚了下来!
他又没有亲眼目睹母亲生他的情景,他怎么就能肯定,自己也是亲生的呢?
小的时候,他不是也不只一次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的亲儿子吗?
现在长大了,他怎么倒就不怀疑了?
那是因为他懂事以后,理所应当地认为,嫡长子一定会是亲生的,而且所有人都说他读书好是遗传了父亲。
所以渐渐的,他早就把小时候的怀疑抛到了九霄云外,偶尔想起时,还会觉得小时候的想法很幼稚。
但是每当和父亲争吵时,他还是会不由自主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除了都有一副高瘦的身材,他和父亲哪里都不像。
想到这里,霍轻舟睡意全无,他连鞋子也没穿就跑了出去。
已过中秋,夜里已经有了些许寒意,霍轻舟浑然不觉,直到花石子小径把他的脚硌得生疼,他才想起自己还光着脚。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霍轻舟一路飞奔,跑到了父亲霍江的院子。
院子里还有灯光,父亲一向晚睡,这个时候应该还在看书。
看门的见来的是大公子,正要去禀报,霍轻舟伸手一推,就把守门的推了个跟头,没等那人爬起来,霍大公子已经闯了进去。
一个小厮正在书房外面打盹儿,压根儿不知道有人来了。
霍轻舟没穿鞋子,走在地上无声无息,他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屋内一灯如豆,霍江坐在灯下,正在看书,忽然他感觉一个黑影挡住了光线,他抬起头来,便看到穿着白绸中衣披头散发的霍轻舟,像个鬼似的站在他面前。
霍江吓了一跳,待到看清这是霍轻舟时,他重又低头看书,一句话也没有说。
霍江的这种态度,霍轻舟从小看到大,如果霍江刚才质问他为何忽然跑过来,那才叫奇怪。
他开口问道:“我不是你亲生的吧?”
这句话说出来,霍轻舟就后悔了。
同样,从小到大,每当他和霍江争吵时,他都会问出这句话来。
当然,那时他只是赌气才会这样说的,和这次不一样。
可能就是说得太多,他才会冲口而出。
果然,霍江连头都没有抬,淡淡地说道:“夜深了,你明天还要上衙,回去歇息吧。”
霍轻舟急了,劈手去夺霍江手里的书,霍江想要避开,可他一介书生,哪里是自幼练武的霍轻舟的对手,手中的书被霍轻舟一把抢了过去。
无奈,霍江只好抬起头来,平心静气地问道:“你又要做什么?”
霍轻舟随手一抛,那本书便稳稳当当落到对面的书架上。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到书案旁,高声对外面的小厮喊道:“去拿点宵夜,再上一壶茶来。”
他要与父亲彻夜长谈。
霍江叹了口气:“你不睡,我要去睡了。”
说着他起身便走,可是刚刚迈出两步,就被霍轻舟扯住了衣裳。
霍轻舟道:“今天不说清楚,谁也不许睡,你信不信,我把东西两府的人全都叫起来。”
第四零九章 红影翩跹入画来
昏黄的灯光下,霍江神色黯淡。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任由霍轻舟一双精亮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这里是霍江的内书房,除了身边服侍的人,槐树胡同上上下下也只有霍轻舟来过。
但是也只有这一次,霍轻舟才仔细打量这间屋子。
比起外院的外书房,这间书房要简陋许多。放眼望去,全都是书,就连珍宝阁上也摆满了书。
忽然,霍轻舟的目光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住了。
画上是一片白山黑土,一抹鲜红的身影伫立其中,只是一个背影,看不到面庞。
在霍轻舟看来,这幅画也只算是平平之作,除了寥寥数笔勾勒出的那抹红影,别无长处。
画上没有落款,但是挂在这里,显然是霍江亲手所画。画是新墨,显然就是最近一两年画的,
霍轻舟有些奇怪,他很熟悉父亲的画风,霍大学士秉承南唐徐熙,笔下花木禽鸟形骨轻秀,淡施色彩,潇洒野逸。
这幅画却是典型的北方山水,然而落笔少了雄强老硬,若不是有那抹红影,这幅画在霍轻舟眼中不足一提。
见他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到墙上,霍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良久,他才说道:“你是不是要把这幅画说得一文不值?”
霍轻舟挑了挑眉毛,霍大学士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道:“这种泼墨山水,本来也非您擅长的,能画成这样已经超过很多人了,尤其是那道人影,您是怎么想到的,豪迈苍凉之中一抹鲜红,恰到好处,增色不少。”
霍江哼了一声,这个儿子,他养了十几年,霍轻舟眼高于顶,还好这次给他留了几分颜面。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霍江问道。
“关外。”霍轻舟冲口而出,只是这两个字一出口,他的心里便咯登一声。
但凡是画山水的人,绝不会凭空想像,在他的记忆中,父亲从来也没有去过关外。
“你到过关外?”霍轻舟问道。
霍江又沉默了,他的目光停在那幅画上,却又似飘向很远。
“我不擅画山水,之所以要画下来,是担心年纪大了,有朝一日,我会忘记一些事,便想画下来,免得以后淡忘了。”
霍轻舟来了精神,他像刚才一样,死死盯着霍江,问道:“这和我是不是你亲生的,有关系吗?”
霍江又叹了一口气,道:“你在霍家过得不好吗?”
霍轻舟微怔,他没有想到霍江会反问他。
过得不好吗?从小到大,他想读书,便能跟随最出名的先生,进最好的书院;他想练武,霍家虽是言情书网,可也给他寻来武艺高超的师傅;他今天想学古琴,明天想学牙雕,后来又要制壶,每一次都会得到满足,为他去请师傅,哪怕他学什么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可若是说他过得好,他却觉得整个霍家,除了母亲身边,全都是一片冰冷。父亲很少管他,甚至不看他,不理他,他学了武功,便悄悄在外面接暗花,拿赏金,直到后来惹出大祸事,不得不离开京城,父亲都没有质问过他,他不信父亲会不知道。
霍轻舟缓缓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霍江的目光终于从那幅画上收了回来,他看着霍轻舟,良久,他指着那幅画,终于说道:“看到那片白山黑水了吗?你就是在那里出生的,而你的母亲从未到过关外。”
屋内落针可闻,静得就连两个人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忽然,啪的一声,爆了一个灯花,霍轻舟这才缓过神来。
他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霍大学士这个人啊,明明可以用两个字就能说清楚的事,他却偏偏绕来绕去。
霍轻舟转身,走到那幅画前,他久久凝视着画上的皑皑白雪,墨黑的群山,那抹红影又一次映入他的眼睑,继而,红影渐渐扩开,遮出了那片黑的山白的雪。
“这个穿红衣的女子,就是我娘给我讲的那个擅使红缨长枪的女英雄吧,原来我娘早就告诉我了,可惜我直到今天才明白,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吗?”霍轻舟没有回头,他依然看着那幅画,他的眼前都是红色。
霍江苦笑,原来妻子早就对霍炎说过了,可是妻子去世时,霍炎也还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即使聪明绝顶,也是不明所以啊。
他点点头:“你的生母姓谢,山阴(防)道(屏)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这是说的陈郡谢氏。一百多年前,陕西谢氏便是缘于陈郡谢氏,而你的生母姓谢名红琳,她是陕西谢氏嫡房唯一血脉。”
霍轻舟微怔,霍江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砸在他的心上,不痛,但是却振聋发聩,他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出话来。
“太祖高皇后谢氏,便是出自陕西谢家吧,这个家族只传到我生母那一代吗?”
霍江再次苦笑,他摇了摇头,道:“不,谢家和别的家族不同,谢家女子可传宗接代,顶门立户,因此,谢家嫡房这一代的后人还有两个,就是你和小枫。”
当霍轻舟听到谢家女子可传宗接代顶门立户时,他便已经很震惊了,待到听说谢家嫡房后人有两个时,他的嘴巴张得老大。
“小风?您说的是哪个小风?”他怔怔地问道。
霍江看一眼平日里千伶百俐的霍轻舟,不由失笑,道:“是小枫,细管吟朝幌,芳醪落夜枫的那个枫字。你母亲年少之时,曾经说过取名字便是五行所缺,你名炎,你的胞妹名枫,想来便是由此而出。”
“胞……胞妹?我还有妹……”
此言一出,霍轻舟自己便呆住了,他张着嘴,却只是呼气声,后面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有千军万马疾驰而过,可是却又刹时无影无踪,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一缕思绪,可是却什么也抓不住,浑浑噩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处身何处,云里雾里,又似置身那幅画中,在莹莹雪地上狂奔。
第四一零章 过往
就在白天,他第一次唤她“小风”,而她则告诉他一件事,父亲霍江也曾经叫她“小风”。
那时他们都以为,父亲说的是“小风”。
原来不是,那是枫叶的枫,是他们的生身父母给她取的名字。
他们两个人冥思苦想,也想不明白两个霍家究竟有何关系,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两个霍家之间最大的关联,便是他们两个人。
霍轻舟转过身来,他的眸子幽黑,深不见底。
“霍九就是小枫,她是我的胞妹,我们兄妹二人,一个养在京城的霍家,另一个则去了杭州霍家,对吗?”
霍江嘴边依然挂着那抹苦笑:“原来你已经知道她是女子了。”
霍轻舟自嘲地笑了,他不知道是要感谢自己慧眼独具,还是要感谢展怀绑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