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柔风笑嘻嘻地说:“好啊,要二十个肉夹馍,要肥瘦相间的,再把你们这里有的,每样来两碗。”
“好嘞!”那儿子一甩肩上的白羊肚布巾子,大声吆喝。
展怀笑道:“在梦里你不是吃了五个肉夹馍吗?怎么现在要二十个,吃得完吗?”
霍柔风一双杏眼瞪得老大:“我都说了做梦时我只有六七岁,六七岁时吃五个,现在我都快满十五了,当然要吃十个了,另外十个是你的。”
十个……
展怀生平第一次感谢起自家老爹来了,若不是他爹动不动就收拾他,练就了他一副好身板好肠胃好牙口,十个肉夹馍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吧。
饭菜端上来,两人就开始狼吞虎咽,看得隔壁桌上的两位老汉直咂牙花子,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啊,好在这两个看上去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否则照着这个吃法,还真要吃死老子了。
孙记虽然很有名,可是展怀还真没有觉得这里的肉夹馍比霍家的好吃多少,可是霍柔风却觉得很好吃,太地道了,太正宗了,她活了两世就想吃这一口。
连吃几个,霍柔风满足地给自己顺顺气,正想打赏几个小费,就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胖子,哈着腰凑到他们这一桌前面,冲着展怀深施一礼:“草民是……”
没等他报上名来,展怀脸上一沉,冲着他挥挥手,道:“旁边有空桌子,不必来和我们拼桌了。”
胖子一怔,但马上就明白过来,道声打扰,就真的坐到旁边的空桌前了。
霍柔风转身往外看去,只见棚子外面不远处停了一顶富丽堂皇的轿子,这轿子虽然华丽,却并非官轿,想来就是这胖子的轿子,看看轿子,再结合他方才的自称,应该是榆林当地的富户。
展怀像没有看到那人似的,继续和霍柔风风卷残云,胖子却没有动弹,孙家儿子往他面前放了茶壶茶碗,他也没有动,不知道是嫌弃茶叶太差,还是担心在展怀面前失仪。
霍柔风用眼睛的余光瞟了胖子一眼,见这夹着春寒的天气里,那胖子脑门上却是一层汗珠子,一张圆脸水光和油光混在一起,都能照出人影了。
吃饱喝足,展怀让阿有汇了帐,和霍柔风一起走出孙记的小棚子,那个胖子见了,连忙在后面跟上。
因为吃得太多,展怀担心霍柔风会积食,便没有上马,见前面有一拉溜的小摊子,便提议过去逛逛,霍柔风欣然应允,两人便往小摊子走去,后面的胖子掏出手帕擦擦汗,却没敢再跟上去,看到孙记棚子外面站着十几个人,猜到这就是展怀二人的随从,便也凑过去,垂首站在那里。
第四八零章 榆林
小摊子上有卖荷包的,红红绿绿,绣工质朴天然,霍柔风看到就喜欢上了,展怀见了,让摆摊的妇人每样拿一个包起来,其实也只有七八个样子而已,那妇人高兴得不成。
买了荷包,两人转身回来,便看到方才那个胖子恭恭敬敬站在护卫们旁边,正在等着他们。
展怀的眉头拧了起来,对阿有低声吩咐几句,便和霍柔风上了马,扬长而去。
阿有走到那胖子面前,道:“先生是哪位,若是有事找总兵大人,可把拜帖交给我。”
胖子额头上的汗又冒出来了,这次他顾不上掏帕子,就用衣袖抹了一把,陪笑道:“在下姓吴,名宝中,汉中人氏,小本生意上不了台面。”
阿有一笑:“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吴大富贵,失敬失敬。”
胖子连忙道:“小哥莫要笑话,那是浑名而已,小哥若是看得起,就叫我一声吴胖子。”
阿有道:“吴老爷的生意遍布整个陕西,平素里大多时候是在西安吧,不知今日到榆林是做生意,还是专为拜访将军而来?”
阿有从小就跟在展怀身边,长在国公府里,后来跟着展怀南征北战,无论是行事还是见识都不是寻常小厮可比,所以吴宝中刚一报出名讳,阿有便能把他的事说出一二,吴宝中心里直打鼓,他在展怀面前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完,可人家的小厮却早就知道他的底细了。
他又抹把汗,绣着金线的袖口上湿了一片。
“不瞒小哥,我老吴是个粗人,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我这次来榆林,就是想拜访总兵大人的。唉,我来了几天了,递过拜帖了,可连总兵府的门槛也没踏进去,没想到今天在城里闲逛,却恰好得遇总兵大人,这才上前相见,还请小哥在总兵大人面前美言几句,请他老人家莫要怪我不知礼数。”
说着,便从衣袖里掏出个荷包,往阿有手里塞。
阿有束手而立,没接他的荷包,吴宝中有点尴尬,讪讪地又把荷包装了起来。
阿有却沉着脸,正色问道:“说吧,你是如何知道将军会来这里,又是如何能够一眼认出将军的?”
说是偶然遇到,简直胡说八道!
吴宝中那刚刚抹干的额头上又渗出一层汗珠子,他只好老实说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早前总兵大人打退了荣王,在西安占了荣王府,荣王府里被遣出了一批人,其中有几个被我收过去,他们见过总兵大人,就……就画了画像,此番来榆林,我几乎每天都去总兵府,没有见到总兵大人,也没有看到总兵大人出入,就斗胆猜到总兵大人或许是到城外巡视了,便让人拿着画像在城门附近守着……”
后面的事情,吴宝中不说,阿有也能猜出来,也就是他们拿着画像在城门口守着,展怀本来就是人中龙凤,即使没有画像也会引人注意,自是被一眼认出来,然后报给吴宝中,便又来了孙记铺子。
若是往常,遇到这种处心积虑的人,阿有当即便会让人拿下,让他吃些苦头,可是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唯一的原因就是看这个胖子老实,居然没有细问,就自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老实交代了。
阿有道:“你先回住处等着吧,待我找机会禀告了将军,若是他想见你,自是会派人去找你。”
吴宝中又抹把汗,道:“多谢小哥多谢小哥,我就住在城西老吴家胡同的别院里。”
阿有笑了:“原来老吴家胡同是你的啊。”
吴宝中满脸堆笑:“不敢不敢,偶尔要来榆林做生意,置处宅子还能省下住客栈的钱。”
阿有耸耸肩,他又不是没见过有钱人,有钱人都会省钱,霍九爷够有钱了吧,以前听双井胡同的人说,九爷隔三差五就要卖东西,别人买回来玩够了的东西顶多压箱底,霍九爷却一定要加上一两成的银子卖出去。
阿有回到总兵府时,展怀正在书房里处理这几天的公事,霍柔风则在总兵府的后宅里四处参观。
展怀的后宅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前任总兵住的时候,总兵府后宅里住着四五家人。如今总兵府里只住了展怀自己,因为展怀没有女眷,瓜田李下避免冲撞,便让其他带着家眷的官员搬出去另找住处,因此,偌大的总兵府后宅就变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了。
除了展怀和自己的贴身随从的几间屋子以外,其他屋子全都空着,上着门锁。
院子里种了几棵树,有石榴有柿子,还有一棵银杏,霍柔风仰头看了看,这几棵树都有些年月了,倒也给这空空落落的院子凭添了几分景色。
待她踱到展怀的内书房时,就看到阿有正从里面出来,阿有见到她,连忙施礼,笑着说道:“小的在外头耽误了一会儿,这就去给九娘子收拾房间。”
这次来榆林,霍柔风只带着几个随从,没带贴身丫鬟,这收拾房间的事,也就都由总兵府的人来了。
她问道:“这里有没有嬷嬷或者老妈子,丫鬟呢?”
虽说阿有自小服侍展怀,但是服侍少爷和服侍小姐是不一样的。
阿有忙道:“有个粗使婆子,可是粗手笨脚的,还不如小的麻利呢,花四娘和郎青在西安那边,五爷回了榆林,身边就小的一个侍候着。”
其实花四娘也不是丫鬟,她是花三娘的妹子,杀人的事她在行,可是服侍人嘛,别人服侍她还差不多。
闻言,霍柔风心里一酸,她想起了小夜……
阿有说完,便小跑着去给霍柔风收拾屋子去了,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屋子便收拾妥当,那个粗使婆子端了热水,霍柔风简单梳洗了,换过衣裳,依然是一身男装,长发束成马尾,干净俐落。
她再去展怀的内书房时,便看到有几个文士打扮的人从内书房出来,看到她时不由驻足,但也就是多看了两眼,便又匆匆而去。
霍柔风敲门,展怀让她进去,书房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展怀笑着问她:“是不是等得无聊了?”
第四八一章 榆林(二)
走出月洞门,郝阳这才问和他一起的几个人:“方才那位小公子是哪家的,以前好像没有见过。”
郝阳是去年才来的,最初只是诸多书吏之一,直到展怀升任榆林和陕西总兵,他才正式成为幕僚。
卫谦和郝阳同是绍兴老乡,二人师承同一位恩师,卫谦的堂兄卫淳早在十年前便跟在闽国公世子展忱身边,因此三年前展怀领兵伐逆时,卫淳便把自己的堂弟引荐给了展怀。
郝阳和另一位同是绍兴老乡的董岚都是由卫谦引荐的,只是董岚来的早一些,早已能够出入展怀的书房,郝阳却是今年才能与他们一样。
方才他们几人都看到了那位小公子,卫谦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他在展怀身边三年了,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事情,立刻便想起一个人来,当下便对郝阳道:“看那样子,无非是与五将军玩得好的公子,不关我等的事。”
郝阳却觉得奇怪,这里是后宅,虽说展五将军没有成亲,可是也不能让那位小公子自己在后宅转悠吧,莫非这是展家的亲戚,可是除了在京城的展家二爷和长公主,没有听说展家还有哪位亲戚在北方,难道是福建来人了?
看到卫谦一副想让大家闭嘴的神情,郝阳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位小公子虽然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不会是展家嫡支,但是展家在福建经营百余年,根深叶茂,旁支子嗣也是有可能的。
腊月里,主管兵部的邹阁老亲自参了展怀一本,说展怀擅自离京去了宣抚,阻碍兵部和都察院、五军都督府调查之前擅自出兵事宜。可是都察院和五军都督府均不表态,此事便耽搁下来,直至展怀到陕西上任,朝廷也没有给个说法。
但是此事的隐患可大可小,眼下无论是榆林还是陕西,都被兵部盯得死死的,这个节骨眼上,福建那边却来人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回到自己屋里,郝阳越想越觉不安,因为方才他们几个被展怀叫过去,除了问起这几天的公事以外,还让他们写公文催促之前军备处置之事,也就是展怀回京时,那条棉被引发的军备案。
亦就是说,展怀对自己两次擅自去宣抚的事情置之不理,反倒在这个时候给兵部和户部再施压力,揪着棉被的事情不松手。
这样一想,郝阳便觉得这一定也是闽国公的意思。
展怀意气风发,还是少年心性,可是闽国公不应该也这样不管不顾吧,真要和兵部撕破脸,以后还真是有的烦了。
郝阳坐不住了,起身便去找卫谦。
卫谦正在和董岚商议这份公文应该如何写,见郝阳来了,便道:“正等着你呢,你来看看,可还需要润色。”
说着,便把粗步拟好的公文推到他的面前,郝阳大致看了看,见旁边也没有外人,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说完,就看到卫谦和董岚二人像看傻子一样在看着他,不解地问道:“二位兄台,我可是说得不对吗?”
卫谦笑道:“你啊,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唉,让我怎么说你呢,就说宣抚的事情吧,五将军都不怕,我等就更加不用谨小慎微了,兵部越是不依不饶,我们就越要用军备案子来回击他们,否则,五将军又何必要在进京的时候牵出棉被的事情呢,至于福建那边,你难道还没有看出五将军的意思吗,他这几年所做的事情,有哪一件是牵扯上福建了,还不都是他一人做事一人当了。”
“卫兄,依你所说,五将军要与福建分开行事,可是当初那五万精兵,不也是从福建拉过来的吗?”郝阳还是不解,若是闽国公真的放任展怀不管了,就展怀这性子,以后再闯出祸事来,那可如何是好?
“唉,你啊,眼下你就当没有福建,就当五将军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不要瞻前顾后,也不要再想着有人给五将军出来善后便是了。”卫谦无奈地说道。
几位幕僚在这里开小会,霍柔风则斜靠在太师椅上,问起今天在孙记铺子遇到的那个胖子来。
“那人看上去生意做的不错,一副装老实的模样,找你一定不只是为了送银子吧。”霍柔风问道。
展怀笑着问道:“你没有和他说过话,怎么看出他是装老实的,又怎么知道他的生意做得不错的?”
霍柔风道:“那人一看就是生意人,若非是生意做得好的,又有哪个敢往你面前凑的,我们这些商户,有一句话,那就是没到破家灭门,就不要招惹当兵的。明白了吗?别看我们削尖脑袋去给当官的送银子,可那都是文官,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来招惹权倾一方的武将的,因为这是无底洞,他们惹不起,至于我说他是装老实,那更简单了,有哪个生意做得好的,是老实人?他不是装的,还是什么?”
闻言,展怀微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现在倒是对这个吴宝中很感兴趣,我让人去打听他的事了,也正好先晾晾他,过几天再叫他过来,你若是有兴趣,就在榆林多住几日,到时和我一起会会这个人。”
霍柔风白他一眼,你舍不得让我回去就明说啊,拉上个油腻的胖子干嘛?
展怀假装没有看到她的白眼,拍拍自己面前的书案,柔声说:“小九,坐上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霍柔风窝在太师椅里没有动,闲闲地问他:“你的公事处理完了?”
展怀道:“我又不是文官,那些琐碎的事自是交给幕僚们去做了,干嘛,现在就要管着我了,还没成亲呢。”
说完最后这两句话,两个人全都脸红了。
两人虽然认识好几年了,可直到去年才正式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后聚少离多,“成亲”这两个字,还是第一次在两人之间提起。
可是现在既然说出来了,那就是要正式纳入议事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