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欣欣带来一盆十八学士,这是送给谢红琳的。
霍柔风带着吴欣欣去见过谢红琳,谢红琳很喜欢这个举止大方的女孩子,送了对飘花镯子给她。
从谢红琳的院子里出来,吴欣欣忽然对霍柔风深施一礼。
霍柔风顿住脚步,问道:“怎么了?”
还没有说话,吴欣欣的眼圈儿就红了,她压低声音说道:“三伯家的姐姐回来了。”
吴欣欣的三伯,便是吴家三老爷吴德中。
霍柔风先是微惊,接着她的嘴边便溢出笑意:“那多好,什么时候回来的?”
花三娘等人救出吴彬彬后,便乔装改扮火速逃往陕西,昨天下午才来到榆林。
展怀给霍柔风的书信还没有到,吴欣欣便来了。
听说救回来的只有吴彬彬一个人,吴姗姗已经去世了,霍柔风叹了口气。
她还记得曾听吴欣欣说过,吴彬彬和吴欣欣同年,吴姗姗比她们还小一岁,今年尚未及笄。
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究竟受了多少非人的屈辱,才让她下定决心一死了之,霍柔风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疼了。
在外面招兵时,她听到看到过很多惨事,有年轻妈妈一觉醒来,丈夫便用两斗米换走了未满周岁的女儿;也有祖母听信神婆的话为了下胎生下孙子,在亲生孙女身上插满缝衣针的,也有不太伶俐的小姑娘被祖父和父亲绑上石头推进河里的。
但是那些恶人,终究都有共同的原因,那就是贫穷和愚昧。
而吴氏姐妹悲惨故事里的恶人,却和这些人完全不同。
他含着金匙出生,富贵之极,至尊无上。可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坐拥天下的人,却做出猪狗不如的事。
不,沈家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从沈慧冲开始就已然如此。
沈慧冲能够弑妻杀女,他的后人借用向佛之名掠夺良家子,这倒有先祖之风。
送走吴欣欣,霍柔风独自来到练武场。
女兵们正在操练,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她的兵马,男兵女兵加在一起,她已有一万兵马。
可是纵然有千军万马,她和展怀能够做的,也只有把吴彬彬一个人偷出来而已,就连同在玉净寺里的其他女子,他们也不能带出来。
一口气血涌上来,霍柔风觉得嗓子里一阵腥甜,她飞身上马,出了马场,在山野上纵马驰骋,初冬的山林寂静冷清,马蹄踏过,扬起枯枝败叶,更显萧瑟。
也不知跑了多久,霍柔风终于站在了连云岭最高的山岗上。
她站在高处,极目四放,只能看到阡陌纵横,却看不到田地里忙碌的百姓。
是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站在高处,自是看不到那些如蝼蚁般的百姓。
可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蝼蚁虽小,却能撼动巨厦。
霍柔风心中百感交集,玉净寺里的那位所谓的衲子,永远也不会想到,就在他曾经想要册封“秦王”的地方,有百姓已屯兵万余,只等万事俱备,便挥兵东去!
霍柔风在山上站了许久,直到暮色渐起,她才下山回了马场。
一个月后,吴欣欣来给霍柔风送年礼,与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少女。
少女穿着连帽斗篷,风帽系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看到她,霍柔风便猜到这是谁了。
这是吴彬彬,吴家三房嫡女。
吴欣欣把霍柔风拉到一边,悄悄对她说道:“我姐回来以后,整个人就痴痴呆呆的,家里谁也不敢问她发生过什么,可还是有风言风语传了出来,说她被人掳去又被我家赎回来了。我三伯娘原本就身体不好,先是听闻姗姗不在了,现在又见我姐这副样子,三伯娘便一病不起了。我想了半天也没啥好办法,今天来时,求了大伯和三伯,带着我姐出来散散心。九娘子,你可千万别嫌弃我姐没有礼数,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霍柔风再看吴彬彬,果然目光呆滞,让她坐下,她便坐得一动不动,让她喝茶,她便把一杯茶全都喝光,让她吃点心,她便吃个不停,不会道谢,不会笑,整个人俨然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霍柔风走到她面前,对她说道:“你跟我来。”
吴彬彬木然地跟在她的身后,霍柔风带她去了练武场。
女兵们正在练习长矛,练武场内有几十个用草扎成的人形耙子,女兵们大声呼喝,长矛一下下刺在草人上,霍柔风如今已是行家,她知道这是练准头呢。
她看一眼跟她一起来的吴彬彬,只见吴彬彬一双美丽的凤眼,正毫无焦距地看着场中挥汗如雨的女兵们。
霍柔风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明白,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
之所以把吴彬彬带到这里,是想让她感受到这里的朝气蓬勃。
第五二二章 正月
山风习习,天空中已难见飞鸟,西北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忽然,站在霍柔风身边的少女动了起来。
她猛然发力,向着练武场跑去。
练武场是在山坳里,霍柔风和吴彬彬所在之处地势颇高,因此,少女跑下去时,还摔了一跤。
她似乎不觉疼痛,木然地爬起来,又继续向前跑。
场中正在操练的徐士昆见有人闯进来,正要喝斥,霍柔风冲他挥挥手,徐士昆便视如不见继续操练起来。
吴彬彬跑进练武场,方才看到的一切变得更加真实,女兵们手持长矛狠狠地刺进草人体内,拔出来,再刺,每一下都是刺在胸口,她们刺得越来越准,越来越稳,不时有喝彩声传来。
吴彬彬停下脚步,她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忽然,有人递过一支长矛:“拿起来,去做你想做的事。”
吴彬彬下意识地抓住冰冷的长矛,长矛很重,她没有抓住,咣当一声落到地上,险些砸到她的脚。
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木然的双眼如同受惊的小鹿,但是很快,她的目光便又被手持长矛的女兵们吸引,一名女兵的长矛刺入草人的脑袋,那草人摇摇欲坠,几乎倒下,女兵们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有人跑过去,重新加固了草人,还有人冲那个险些把草人刺倒的女兵竖起大拇指,赞她力气大。
用长矛把草人刺得稀巴烂,一定很痛快吧。
吴彬彬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长矛,长矛太重,她只能费力地拖着向前走,但是她没有停下脚步,长矛在她的身后画出一条曲曲弯弯的痕迹。
终于,吴彬彬走到草人面前,正在排队刺杀的女兵们停下手里的动作,好奇地望着面前这个明显是大家闺秀的少女。
吴彬彬费力地拿起长矛,向草人刺了过去。
咣当,长矛再一次落到地上,没有人笑她,也没有人说话,大家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这一次,吴彬彬没有弯腰去捡地上的长矛,她望着那个草人,目光呆滞而专注,忽然,她向草人扑了过去。
她像疯了一样,扑到草人的身上,又抓又咬,“啊啊啊”,一声一声如同野兽一般的嚎叫从她口中发出来,令人不寒而栗。
谁也没有劝阻她,初时大家都在看她,后来有人别过脸去,还有人悄悄抹了把眼泪。
她们不知道面前状如疯狂的少女经历过什么,但是她们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绝望和仇恨。
虽然各自的经历不同,但是今天站在练武场中的女子,至少有九成是从绝望中走出来的。
她们知道当兵就要打仗,她们也知道打仗就要死,可是她们还是来当兵了,因为除了当兵,她们已经没有出路了。
要么饿死,要么被卖到青-楼,要么被男人活活打死,既然如此,为何不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
曾经她们也和面前的少女一样,没有拿过长矛,不知道怎样杀人,除了流泪,她们什么也做不了。
草人终于倒在地上,吴彬彬却还没有停下来,她一口一口撕咬着草人身上的茅草,草人四分五裂,她整个人趴在地上,身下是冰冷的沙石,她喘息着,声嘶力竭地嚎叫,脸上湿淋淋的,也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切的吴欣欣早已泣不成声,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吴彬彬。
此时的吴彬彬让她感到害怕,但也让她感到痛快。
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就像是一个人忽然被插上了翅膀,在天空中展翅高飞,飞向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姐姐是插上翅膀了吧?
回榆林的路上,吴彬彬一直看着窗外,初冬时节,四处萧瑟,没有风景可看,可是吴彬彬却看得目不转睛。
“姐,你看什么呢?”吴欣欣问道。
吴彬彬转过身来,目光依旧木然,但却有了焦距。
“你下次来的时候,也带我一起来,行吗?”
她说话的声音细如蚊蚋,吴欣欣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好啊,九娘子好像很喜欢你呢。”
“喜欢我吗?”她有什么可让人喜欢的,她已经脏了……
“是啊,我看到她拿了长矛递给你呢。”
“啊,那是她啊。”
转眼便到了大年初一,一大早,谢红琳便拿出一幅画像,让霍柔风和她一起参拜。
霍柔风看着画像上站在一侧的小女孩,不由咧嘴,九爷这辈子真没白活,就说自己向自己磕头这种事,你们谁有过?
晌午时分,展怀就从榆林赶过来了,昨天他没能回来与霍柔风一起守夜,早在路上就想了一大堆甜言蜜语,可是见到霍柔风后,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因为霍柔风冲着他一通叽里瓜啦。
“昨天女兵营里唱山歌,还和男兵营对歌。”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蓝英吗?她的山歌唱得尤其好。”
“金豆和小乖也跟着一起唱,尤其是小乖,唱得毛骨悚然,有胆小的都捂住耳朵了。”
好吧,没有他的时候,小九玩得也很开心。
“小九,我有十来天没有看到你了,你好像长胖了。”
“才没有,我一点都不胖。”
“我不信,要不你让我抱抱?”
“去你的,我娘说没有成亲之前,不让我和你搂搂抱抱的。”
展怀大吃一惊,怎么了,岳母大人为何连这个都知道?
“小九,我就抱一下。”展怀有些难过,为何要明年才成亲?
“好啊,不过我要先抱抱你,你好像瘦了呢。”
话音未落,霍柔风的双臂已经环在了展怀腰上,她抬头头来,扬起下巴,在展怀的下巴上亲了一口。
淡淡的水蜜桃味儿萦绕在鼻端,展怀感觉自己的身子都要飘起来了,小九就是这么可爱,总要抢在他前面揩油。
霍柔风亲了一下,咂咂嘴,嗯,还是熟悉的清爽,味道不错,再来一口吧。
第二口,她老实不客气地亲在展怀的唇上,但是这一次,她没能顺利逃脱,展怀的一条手臂紧紧拥住她,另一只手则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当她蜻蜓点水亲了一下准备离开时,他却没有让她顺利逃跑,而是继续加重了这个吻。
第五二三章 正月初四
“小九,对不起,昨天我没来陪你守岁……”
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是霍柔风陪着展怀守岁的。守岁是为父母祈福,霍九养父母双亡,她不用守岁,但是展怀想守岁,霍九觉得有趣,便陪着他一起守。
现在霍柔风寻到了亲生母亲,她自是要守岁的,而展怀却没能陪她一起。
好在昨天晚上,霍柔风听兵士们对山歌,玩得很酣。其实她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能找到乐子,展怀大可不必为她操心。
霍柔风被展怀亲得措不及防,好不容易展怀放开她,她还没有来得及反败为胜,就听到展怀向她道歉了。
十九岁的展怀,再也不是当年变声期时的公鸭嗓子,他的声音清澈而有磁性,最后的“岁”字拉长了尾音,听得霍柔风心都麻了,于是她抬起头来,冲他眨眨眼睛:“那你要补偿我。”
“怎么补偿啊?”
那个“啊”字又拉长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霍柔风在心里狂呼,九爷如果是男的,一定……
算了,如果她真是男的,展怀才不会这样和她说话,当然也不会抱着她了。
九爷和九娘子在霍柔风心中交战,最后还是九娘子占了上风,她色眯眯地对展怀说道:“我要亲了,你不许反抗!”
窗外,今年新种的梅树晃动着光秃秃的树枝,努力向上伸展,金豆儿专心致志地在树下刨坑,小乖却站在帘子外面伸头探脑,屋里的男子今天来的时候,给它带来了整只熏兔子,因此小乖很矛盾,自家主人正在欺负他,自己要不要进去解救他呢。
于是小乖还是进屋了,学着金豆的样子,咬着霍柔风的衣襟拼命往外扯,那样子,就差对展怀喊一声“快逃”了。
最终,小乖被轰了出去,而且还是被它要解救的那个人给轰出来的,它坐在梅树下面伤心地舔自己的屁屁,一旁的金豆儿严厉地瞪着它,少年,你太不懂事了!
好在这么一来,霍柔风的好兴致也没了,患得患失的展怀便拉着她去放鞭炮。
鞭炮是从榆林带来的,整挂的大红鞭摆成春字铺在地上,用香头点了,便由春头响到春尾,丫鬟小厮们全都跑过来看,热闹非凡,谢红琳便让人拿了一笸箩小银豆子,给丫鬟小厮们分发,马场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展怀想起那年在双井胡同,也是这么热闹,那时他便很羡慕,他喜欢这样热热闹闹又温暖祥和的生活。
国公府里,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了,自从二哥尚主,四哥去世,就再也没有过了。
或许,国公府下一次的欢声笑语,是他带着小九回去的时候吧。
展怀的唇角上扬,他握住霍柔风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过了年就要立春了,春天过去便是夏天。”
嗯,夏天过去就是秋天,秋风吹起时,她是他的新娘。
杭州鬼市胡同里,他遇到一个看上去很好玩的小孩,那时又何曾想过,从那天开始,他和这个小孩从此便息息相关,缠缠绕绕一生一世。
“小九,明天我回榆林,初四一早就回来,接下来我有三天的时间留在马场里,你想烤肉还是去打猎?”展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