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没脸没皮的。
几千人的小股鞑子,哪里值得展怀亲自带兵。
而且展怀不但赶走鞑子,还要再打马贼,造福百姓。
展五将军,您真是辛苦了。
高怀古气得咬牙切齿,展怀把仗打到了他的家门口,他还能如何?
帮着鞑子打展怀?
展怀既然使出这么一招,想来早就留有十条八条后路,还怕他与鞑子联手吗?
再说,他高怀古除非是脑子进水,否则凭他手握两万大军的九边总兵,难道还要和上不了台面的土萨部合作吗?
可是展怀就在城外,把经过丝绸之路甘州段当成了战场,眼下从这里经过的商队们全都吓坏了,只能躲到甘州城里暂避,但是这仗一天打不完,这些商队便一天不能出城。
展怀带了三万人,鞑子只有五千人,可是展怀硬生生把鞑子圈了起来。
只圈不打,就这么耗着。
甘州城城门紧闭,高怀古站在城楼上,看着不远处旌旗飘扬,仿佛看到了展怀那张得意的笑脸。
高怀古气得扔了手中的千里眼,对部将道:“准备大炮,别以为老子好欺负,真把老子逼急了,就开炮轰死展怀那个小兔崽子!”
心腹常石迁连忙劝他:“将军,万万不可冲动啊,依学生看来,展怀就是要逼您出手啊,您可不能中了他的诡计。”
高怀古咬着牙,登登登下了城楼,城楼下早就有七八个幕僚在等着他。
原来被困城中的商队选了代表想要见他。
高怀古快要烦死了,哪有心情见这些商人。
他没好气地拒绝了,纵身上马,便往总兵府而去,他一边走一边骂,从展怀骂到世子展忱,又从展忱骂到闽国公展毅,接着便把展家祖宗十八代全都骂了一遍。
太后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当年为何要让展怀带兵打荣王啊,这下好了,分明就是养虎为患,荣王打完了,展怀这头老虎也养大了。
现在居然敢欺负到他高怀古头上了,是以为他好欺负,还是以为整个西北改姓展了?
高怀古回到总兵府,一口气摔了十几只水天一色的茶杯,他尤不解气,拿起马鞭对手下人说:“传令下去,把城里的兵将全都集合,跟我出城去!”
高怀古手下有两万兵马,可是这些兵马大多都在城外,城中的兵力只有三千人。
现在被展怀逼到家门口,他要调动城外的兵马,还要越过鞑子和展怀的包围圈,因此,他能动用的也只有城内的三千人了。
高怀古越想越气,展怀这哪里是包围鞑子,分明是把他高怀古的兵力给硬生生断开了。
三千人马很快集合完毕,高怀古带着人便要出城。
可是刚刚走到城门口,便又看到那些商队的人,其中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年越过人群,站到了大路中间。
高怀古的军队不得不停了下来,高怀古正在气头上,骂道:“哪来的没长眼的?快点滚开!”
少年一袭宝蓝直裰,外面是同样宝蓝面子的皮斗篷,他缓缓摘下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头墨染的青丝。
高怀古这才看清楚,面前的少年清俊绝伦,气质超群。
他一怔,这少年绝非普通的书生,甘州城里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人物?
莫非是京城里哪家的公子?
他迟疑一刻,缓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站在这里有事吗?”
少年拱手施礼,态度谦虚,他道:“在下太平会谢思成。”
高怀古心头一动,太平会?
这几年太平会的名头越来越大,高怀古虽然远在甘州,可也听说了太平会。
太平会虽然只是江湖帮会,可是在长江以南声势越来越大,且,他是听说过谢思成这个名字的。
当年荣王曾经借助太平会筹集了不少粮草。
河南一带的富户原本是不肯掏银子的,可是碍于太平会,他们不得不铁公鸡拔毛,要么拿粮食,要么出银子,这些粮食和银子全都给了荣王。
只是谢思成行事隐密,若非高怀古在荣王身边有暗线,他也不知道这个名字。
但是高怀古并没有想到,谢思成不但年轻,而且还是个美少年。
他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太平会的会首居然是位神仙似的小哥儿,也好,本将军给你个面子,这样吧,你先到总兵府里等着,待本将军办完正事,回来与你畅谈小酌。”
像太平会这样既有人又能斗狠的帮会,若是送到面前还置之不理,他就是傻子。
高怀古当然不傻,非但不傻,他还比一般人都要精明几分,否则也不会坐到如今的高位上。
谢思成微微一笑,道:“谢某不才,并非是来与总兵大人把酒言欢的。”
高怀古神色一滞,冷声道:“那你来做什么?”
他态度忽变,周围的气氛便也随着冷却下来。
谢思成却像是无所查觉,他神情如常,淡然道:“谢某是来为总兵大人排忧解困的。”
“排怀解困?就凭你?哈……”高怀古只笑了一声,便收住了笑声。
他本来的意思是就凭你一介书生还能为我排忧解困吗?
可是转念一想,太平会的会首,是哪门子文弱书生?分明是江湖豪客、亡命之徒好吧。
高怀古冷笑:“原来如此,来人,给他一匹马,随本将军出城一战!”
立刻便有随从跳下马来,把马牵到谢思成面前。
谢思成却没有接过马缰绳,他目光炯炯望着高怀古,一字一句地说道:“谢某恳请总兵大人不要出城,否则便中了展怀诡计。”
第五三六、五三七章 让路(两章合一)
早春二月,中原大地已现出春意,但塞外依然寒风凛冽。少年伫立风中,安静祥和,似乎他不是站在肃杀军前,而是倘佯月下,月光衣以华裳。
高怀古的嘴角向下撇了撇,装神弄鬼?方才常石迁也说过同样的一番话,还以为这个姓谢的要撒豆成兵,也不过就是个说客而已。
若非眼前的少年是太平会的会首,依着高怀古的脾气,早就一鞭子抽上去了,可是现在高怀古也只是轻蔑一笑,便纵马从谢思成身边驰过。
三千铁骑紧随其后,在谢思成身边呼啸而过,谢思成站在大路中间,耳畔风声猎猎,战马鼻子中呼出的热气喷到谢思成的脸上,他的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城外,高怀古勒住马头,他没有回头,冷冷地问道:“那小子吓瘫了吗?”
那小子当然是指的谢思成。
别说是谢思成那般精致的小哥儿,就是军营里出来的糙汉子,站在大路中间,三千匹马从他身边跑过去,即使没有丧生马蹄之下,恐怕也已经去了半条性命。
这是人的本能。
副将很快便得到了消息,他道:“没有,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高怀古手里的马鞭扬起又落下,他对副将道:“传令下去,让常石迁出城去见展怀,问问姓展的要什么条件,你们随我回去!”
副将微怔,就这么回去了?不去找展怀拼个你死我活?
对啊,去干嘛,展怀带了三万余人,自己这方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千人。不对,即使把甘州总兵府所辖的几个卫所里的人全都调来,也只有两万人而已。
展怀兵多,那是因为他从福建调来了五万人。
用三千人去和人家三万人拼命,那岂不是以卵击石吗?再说,还有五千鞑子兵,这些鞑子兵如落水狗一般,真要和他们打起来,说不定会奋起一搏,真的能拼了老命。
那就是说,总兵大人只是虚张声势,吓吓人而已?
副将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总兵大人高大威武的形象就要在他心中动摇了。
副将飞驰着去传令,高怀古鸣金收兵,重又进城。
谢思成果然还站在原处,看到返回来的高怀古,谢思成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他也并非是刚刚经历千军万马的洗礼。
高怀古高昂着头,居高临下俯视着面前的少年。
他很好奇,这个少年是什么出身?
文官中会有寒门学子坐上高位的,武将却不同,除非是有建朝开国之功,否则没有哪个真真正正的乡下小子能成为手握重兵的一方将领。
虽然自从当年放了荣王逃走,高怀古和展怀就已经结下了梁子,但是两个人心里都清楚,他们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
能做到总兵这个位子的,几乎清一色都是勋贵子弟。无论他们的家族是权横朝野,还是落魄到余下一个爵位的名头,他们也都是同一类人。他们幼年抓周时以抓到马鞭和刀剑为乐,从记事起就以祖宗的功绩为荣,别的孩子还在读四书五经时,他们已经学习骑射了。
他们有着与生俱来的尊荣,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他们好勇斗狠,他们眼里容不下沙子。
而眼前的这个少年,分明就不是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但是这少年身上也有一种气度,让高怀古看不透的气度。
太平会的人,不是应该有江湖气的吗?
为何这个少年却没有。
高怀古目光如同鹰隼,重新打量着谢思成,良久,他道:“说吧,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他问的直接,但这也是他心中所想。
谢思成笑容淡淡,宛若初春的月光,恬淡缥缈,如纱如织。
“既是好处,那定是双方都有的,否则又何称为好呢?”
高怀古怔怔一刻,随即哈哈大笑,他对谢思成道:“好,你随我回总兵府,我们好好聊聊。”
三个时辰后,派往城外的常石迁回来了。
高怀古还是第一次看到常石迁如此狼狈,只见他头发蓬乱,帽子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身上的皮袍子被扯破了,露出里面灰突突的皮子,看上去就像个落魄的叫花子。
“你这是怎么了?”高怀古不悦地问道。
常石迁还未开口,眼圈儿就红了。
他用衣袖抹了把眼睛,字字血声声泪地说道:“姓展的不是人,不是人!”
看着他那湿润的眼角,高怀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万金油一样的常石迁,这是哭了?
“展怀打你了?”高怀古再一次重新打量常石迁,见常石迁虽然衣裳破破烂烂,可是却不像是受过伤的。
常石迁又用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高怀古看清楚了,这一次抹的是鼻子,衣袖上亮晶晶的一片,那是鼻涕。
高怀古嫌弃地把目光移开,他还是头回发现,常石迁这么恶心。
“他虽然没用拳头打学生,可是却……他把学生绑到旗竿上,在风里吹了足足一个时辰!”
说到这里,常石迁鼻子一酸,眼泪便潮涌般流了出来。
旗竿啊,儿臂粗的旗竿上绑了一个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风吹着旗子呼剌剌地响,他在旗竿上,只觉得自己随时都能掉下来,不对,是旗竿随时就会在中间折断,然后他就连同半截断了的竹竿,被狂风吹到半空里再掉下去,摔得皮开肉裂。
高怀古怔住了,怎么,展怀那个小兔崽子居然把他的人绑到旗竿上了?
这是要把常石迁当成老腊肉,还是要把他高怀古当成老腊肉啊。
高怀古强忍着怒气,问道:“后来呢?”
常石迁又抹一把鼻涕,伤心地说道:“后来学生在旗竿上声嘶力竭,姓展的这才让人把我放下来,问我来做什么,学生便把您的话转告于他,问他想要做甚。”
“他怎么说的?”高怀古沉声问道。
“姓展的姓展的,他说他什么也不要,他就是要借咱们一块地方打马贼,他还说没有想到塞外的马贼这么多,而且跑得这么快,居然从他们陕西一直跑来了甘州,他还说这不是给高总兵您添麻烦吗?所以他不会辛苦您,他会把自己一路追来的马贼全都剿了,还您一个海宴河清的甘州。”
高怀古没有听明白,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于是他又让常石迁重复了一遍。
这一遍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展怀,你他妈的不是人!
“欺人太甚,他老子不教训他,我替闽国公教训他,操他姥姥的,备马,我不把那小子的卵蛋打出来,我他妈的就不姓高!”
高怀古霍的站起身来,破口大骂。
可是这番话骂完,他反而又坐下来了。
展怀是想要和他玩啊,好,那就玩。
他转头对一直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的谢思成道:“谢公子,让你见笑了,你是从江南来的吧,恐怕不知道展怀这小子的劣迹,那就是个混不吝,他连当朝首辅的脑袋都敢砍下来,我要是真和这种人一般见识,那岂不是抬举他了。说起来,我是和他爹平辈论交的,算了,看他年纪小,就不跟着他犯浑了。”
闽国公四十多岁才有的展怀,现在已年逾六旬,高怀古也不过三十来岁,若他说是与展忱平辈论交,那还差不多,可是他却抬出了闽国公展毅,便是在骂展怀是他的晚辈了。
谢思成笑而不语,良久,他才道:“看来展怀所要的,并非只是银子了。”
高怀古冷哼:“怎么,难道他还想要我的甘州吗?”
谢思成微微一笑:“高总兵,您说对了,依我来看,展怀要的就是您的甘州。”
“如果他意不在甘州,又为何会把鞑子引来这里?”
“他在哪里打仗不行,非要来到甘州打?”
“若他只是图银子,又何必把您的人如此羞辱?”
“依谢某来看,展怀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要逼您出城与他决一死战。”
听他说到这里,高怀古的眉头便锁成了“川”字。
“他逼我出城?难道想要杀了我?我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
是啊,他和展怀一样,都是正二品的大将军,九边总兵,展怀要动他,就和他要动展怀一样困难。
谢思成笑了笑,道:“您带的是官兵,展怀也是官兵,他又怎会当众杀您呢,别说他没有这个胆子,即使他有,他也不会这样做。”
“那他为何还要逼我出城?”高怀古不解。
谢思成道:“他是要逼您出城打他,这样您就有把柄握在他手里,若是他又受伤了,再用鞑子栽赃于您,您觉得这甘州总兵的位子还能坐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