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箴抬了抬眉毛:“这有什么好惊奇的,早晚都能料到这么一天。请她来是好事,这次指不定都不是跟我们再坐在一起,而是坐台上去了。”
商牟:“我还以为他们还要杠个一年半载的呢。看他之前发那么大脾气,怎么这么就和好了,真不要脸啊。”
原箴:“要脸干什么?只要不要脸了,那就是人也到手了,日子也过的舒坦了。”
商牟显然不太认同,旁边的武将忍不住探头问道:“商君,大君这是去请谁了?宫里还藏着什么高人?”
商牟笑:“那自然是不一般的高,别在这儿问了,来了就知道了。”
正说着,外头响起了有点拉拉扯扯的脚步声,后来只隐约听到辛翳有点恼羞成怒的说话声:“我都与你说今天情况特殊了,你这是非要我背着你进去才肯么——当、当然不只是今天才请你来,罢了,我错了总行罢,我那几天说的话你权当放屁!”
屋内那些平日颇为畏惧辛翳的臣将,听了这话,相互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
这……这是跟谁说话呢!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几句低声劝和,辛翳声音也低下去,门推开,辛翳背手在前,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话被屋里听见了,进门径直走回桌案后的凭几处,景斯赶忙端了软垫与新凭几过来,摆在桌案侧边。
辛翳身后,一女子穿着浓青色深衣走进来,衣服外头罩了件滚白绒的披风,素颜未妆,头发不是束了垂在背中的坠髻,而是又把坠髻一挽,像个男人发髻似的,但是却挽在脑后,斜插两枚银簪子。
大抵是因为楚国女子极其注重妆容,特别是贵族女子,远远只要看见白脸黄脸就知晓是女是男,楚女又大多喜穿艳彩,柳腰碎步,姿态婀娜,这女子一走进来,几乎让所有人愣了一下。
步伐打扮姿态,无一不有君子风貌,但面容五官与身量,又显然更像个女子。
直到她手撑着凭几落了座,腰间没有组玉佩剑,却有银香囊一枚,她没打招呼,伸手就去拿辛翳眼前的牍板,露出一截女子般纤细白皙的手腕。
那些初次见她的人更懵了——
看窄肩瘦腰的体态……多半是女子。可宫里能出入这种场合的女子,思来想去……只可能有一个。
那就是没有行婚礼却被宫内称作王后,楚国上下都知道的那个抢来的闻喜君。
有人传言说是闻喜君容姿迷人,绝世无双——现在看来显然没有。
有人说闻喜君根本就是个男子,楚王明知道娶不了也见不了人,故意抢回来,对外宣称昏迷。
总之不论是哪种谣言,见了人,自然也打破了。
这……闻喜君,或者说王后,容姿说绝世是不可能,五官比她旁边那知名的楚国美人还差一大截,但却几分云山雾罩的清冷贵气,沉稳默然,坐在楚国美人身边,把他平日里那股放荡不羁的乖张感都压下去了几分。
那就是说之前得病昏迷是真,只是如今清醒了?!
下头群臣交换眼神,惊疑不定,却看着商牟原箴两位坐在前头雷打不动,淡定依旧。
辛翳抬手:“哦,刚刚忘记说。王后。晋姬。”
是了,若是晋国公主,那就是周王后人,出身姬姓。楚国这些年,想要娶2公主,不是找周边有辈分没实力的巴掌大小国捧一位公主出来,要不然就是找燕国那种八竿子打不着,八百年不接壤的遥远国家迎娶公主。晋国闻喜君,倒也算是楚国这几代王后里头,家底姓氏血脉数一数二的了。
但下头那些臣将,却对“王后”这个称呼有点不太适应。
前头那两位大神又波澜不惊的低头行礼,道:“臣见过王后。”
后头一帮人只能跟着赶忙行礼。
南河只是点了点头,拿起牍板,心思全在军报上:“说是没有大战,但他已有人马通过船队,占据了这几处点扎营,这并非城池据点,但你是否发现,这几处,都是水流转弯后的宽滩处。”
辛翳凑到地图上看一看。
南河瞥了一眼地图,道:“楚国的地图对于黄河一代水文的描绘太过粗略,因为黄河是连通东西几个国家的最大河流,又是各国通商最重要的方式,因此向晋、魏手中都有黄河沿岸大小转弯与河岸的标注描绘,我当时曾考虑过冲滩登陆作战,所以有仔细看过地图,若我没记错,这几处,应该都有宽滩。”
南河紧紧皱起眉头来:“水面一宽,水流速度会迅速下降,而且泥沙降沉,如果有一艘船停靠在这里,将锚抛下,就会被不断降沉在此处的泥沙压的锚越来越深——只要绳与水深测量的足够准确,只要在这里下锚,船只就几乎可以稳稳停在水面纹丝不动。”
商牟皱眉,而唯有辛翳,几乎是立刻追上了她的思路:“你的意思是说……赵国根本不打算用太多船队南下,而是要用浮桥?就像是当年文王迎亲于渭,在渭水上‘造舟为梁,不显其光’?如果浮桥能够造成,那数万车马南下就只是几天的事情!”
南河点头。
考虑到蔺腹对于战争的了解,他或许也知道历史上有多少战役与浮桥紧紧相连,而浮桥对他的陆地作战有多大的帮助。
是,历史上火烧浮桥的战役不再少数,不止那曹操被烧过,汉光武帝也烧过公孙述在长江上架起的浮桥。
如果浮桥建设,那楚国确实失去了太多战机,但赵国显然有备而来,辛翳远远在郢都,真的能指挥好这一先决作战么?
商牟:“但浮桥的修建,可比我们想象的难多了,如果想要能通过车马,需要的浮船、人力与时间都不会短,如果赵国当真以修建浮桥为主战略,那怕是会在这一线,修建数座重要浮桥。”
南河:“这也更说明了赵国的决心与野心,他们攻打秦国的时候,遇到多少不顺,两年多之后才不得不放弃,这次事关赵国兴亡,他们绝不会轻易对楚国松口。”
原箴道:“说来秦国。秦国手下那位主将军智夏子,是晋国白矢的消息,已经不是秘密,似乎秦国打算交出白矢。秦晋之好变成了秦晋之争以后,秦国迅速落入下风。不比秦赵之争,秦晋接壤太多,又彼此太过熟悉。”
辛翳偷偷斜看了南河一眼,她面上没有太大的反应,他这才问道:“那是因为晋国的目的根本就不是白矢,她之所以先说为了白矢发动战争,就是为了让秦国交出白矢,或者让白矢因为愧疚或其他原因,主动到晋国来请罪受缚。秦国没了白矢,就是断了根胳膊,之后就更不可能对晋国有招架之力了。”
辛翳的猜测显然是合理的,一时间屋内也沉默,商牟半晌道:“好狠的心……”
辛翳垂眼看向地图:“狠么?我却能理解。晋国这是想要攻打赵国,需要有上党犄角,还需要秦国那一侧的不少要城作为据地,从另一方向夹击赵国。而秦国不愿意。秦国这样的穷亲戚,晋国付出了这么多,却连配合都得不到,自然明白了——靠别人都是不行的。什么秦晋之好,重要关头还是会以自己的国家为中心。要想反击赵国,打的赵国更落入泥里,让晋国无忧,只有吞秦。”
只有吞秦……
确实。南河当年就主动建议舒这样做,她那时候不肯,却在此刻各国愈演愈烈的摩擦中,选择了这样做。
而且做得手段很漂亮。
她是成熟了……
这一场书房里的会议,并没有持续太久,诸臣离开时,满脑子只挂了“王后”二字。
原箴又与辛翳多说了几句才离开,他前脚刚走,景斯后脚迈步进来,手里捧着东西,面露难色。
辛翳:“怎么?”
景斯身子朝南河转了几分:“是晋国来的……文书。”
第205章 桑扈
辛翳转开头来,道:“你接吧, 我正好要去主宫一趟。晚上……一同用饭。”
南河仰头看他, 他背着手走出去, 头也没回。
她从景斯手里接过布囊, 景斯也低头行礼退出去。
南河抚了一下布囊的料子,是赭黄色菱格暗纹的,她以前也曾一次次在牍板上写下文字,装进这样的布囊里。
总感觉这布料上还有汾水河岸的气息。
她犹豫了片刻,解开绳来,凝神看向布囊中几片牍板。
“暄妹,我亦很好。”她似乎压根排除了辛翳, 也不考虑和他对话的可能性。她仅有的想说的话都是对南河说的。
“阿娘总提及你, 年年阿父忌日, 都会祈求你病愈清醒。我也在祈求。”
她不提那些国事,只提家事。
但南河从辛翳口中得知,他对舒说出了“她在成为晋国公主之前,先是楚国令尹”这件事, 但此刻, 舒与她的回信里没有半分芥蒂的痕迹,仍然像是一家人那样……
“你一睡便是两年,两年足以让很多事情改变。或许你也听他提及变成如今状况的原因。总有很多事情影响,没有达成晋楚结盟,但这更多是与时势有关,魏国被瓜分之后, 晋楚失去共同的敌人,这也难免。或许你也听说,我如何开战,如何夺下了成周一带……”
牍板上忽然有一段区域,似乎被小刀刮过多次,甚至微微凹陷,她的犹豫不决显露在那层层刀痕里。
她竟然话锋一转,道:“其实,你的取舍早已表露。你同意嫁去楚国,就已经是对晋国放手,此时不论你如何去的楚国,都与当年的计划没有太多分别。既早已决定入楚,便选定一方,晋国的事务无需挂念,也不该过问。若暄妹有朝一日与他断绝婚姻,晋国云台的旧宫永远清扫,等着你回来。可若是这婚姻一日存在,暄妹就该当自己是入楚的客卿,为楚思量,替楚谋划。”
“暄妹既没有主动与我寄信,此信也不必回。以后都不必来信。阿娘有我照料,疆土有我看守,暄妹不必再是暄妹,你可以真正的回家了。”
南河盯着那最后回家二字,半晌无言。
说是家书般的回信,更多是……划清界限。
但是这划清界限的语句,就是拒绝,就是冷漠么?南河盯着那字迹瞧,满眼看去,只觉得眼睛发酸,只觉得那个温柔伶俐的舒就在眼前。
她了解南河。她只是怕南河难为。
只要她这样表态,南河就不必多想,也可以免于许多挣扎。
南河要做的只是像以前那样回到楚国,继续她身为荀君在楚国的行事。
但从舒口中说出她回楚国是回家,总让她心里一阵阵抽痛。舒明明前头先提及的就是晋国那个家里的境况……后头却不再提,甚至也没打任何感情牌。
南河拿开这块牍板,往后看。
后头一沓牍板,竟然是礼单,记录的是晋国给楚国即将送来的采礼,她显然希望南河是受了晋国祝福,像是正儿八经的公主那样嫁来楚国。
南河怎么都没想到,舒会回她的是一句“不必再来信”。
而千里之外,南北同样的漫天白雪里,云台的雪比郢都要厚的多,房间内烧了几个铜炉,也暖和不起来,舒裹着厚厚的皮袄,手上套了个露指皮毛手套,窝在凭几旁,手执竹简,渐渐走神。
“成周附近水文,都是两年多以前考察编篡的,如今成周洲头重新建城,水路也稍有改变。”
舒看着那竹简,发呆没回答。
师泷:“大君。大君!”
舒猛地回过头来:“什么?”
师泷无奈笑道:“天冷了,难免容易脑袋转不动。我刚刚说的,您是不是没听见。”
舒笑了:“我听见了,只是……走神了。”
师泷转眼往竹简上看去,也微微一愣。那不是舒最近所写的,而是在两年前成周水文图编绘的时候,跟着一起写的说明文字,只是上头一些批注的笔迹,让人觉得很熟悉。
是南河写上的。
舒被他看出来,也没有掩饰,道:“我前些日子收到了消息。”
师泷敏锐的转过头来。
舒看向他,将桌案上暖手的铜水壶拿来,揣在怀里,道:“她苏醒了。应当一切都好。只是她可能还以为自己仍在昨日,我们却过了整整两年……”
师泷面上的申请,有些呆愣与复杂,半晌喃喃道:“她当真一切都好么?”
舒:“我之前一直担心的是她昏迷的状态处在楚国,总觉得只有她在我身边才是安全的。但当楚王将那封牍板送达,我要给她回信的时候,才忽然想——没人比那些人更爱她了。她心向着回楚,也同意了楚王的求婚,那我……我想让她回晋国,是不是才是目的不纯的那个。”
师泷:“大君也只是想要与她团聚啊。”
舒偏头:“团聚么……她来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才是被迫分离的时候。话说来,你当时就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了罢。”
师泷脸色有点惨淡,半晌道:“臣当时只是觉得,她对待晋国的一切人与事都是真诚的,臣也只是当时忍不住的回应她那份真诚。”
舒伸手抚了一下竹简上的字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忽然很想她罢了。”
师泷与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木门推开的咯吱声,宫之省低头走进来,一路快行到桌案前,跪伏下去。
舒:“是他到了么?我这儿收到秦璧的文书都已经有两日了,他要是想偷偷从秦国跑来,到晋国来,那也该到了。”
宫之省点头,神情都有几分如临大敌:“是他到了,到了外宫就被人发现,通报上来了。之茕抓住他,正押送着他从南阶登台来。”
舒撑着桌案,甩袖站起身来:“走,孤去见他。”
她说罢,大步朝外走去,师泷与宫之省连忙跟上,她朝云台南侧走去,一身宽袖长衣随着冬风猎猎作响,她裹紧灰白色大氅,一直走到云台南侧长长台阶的尽头,站定在那一片空地上。
远远,能看到几个人影缓慢的走上来,台阶上落了雪又压成冰,显然不太好走。
她背着手,静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舒是两日之前收到蓝田君的文书,如今蓝田君在秦国掌权,她的弟弟秦希武断年少,不是为王的好材料,她又不忍心杀死弟弟彻底掌权,自称为王,只好将她弟弟架为傀儡。但秦希却并不完全安分,他支持秦国随晋国一同攻打赵国,与蓝田君的理念背道而驰,甚至在内部与蓝田君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