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泷:“我怎么了?我……只是有感而发。”
狐笠背过身去,竹杖敲了敲地面:“你总是有感而发,然后就立刻将你那一刻的感受想法告诉我。重要的是,你总是坦率,认为你对我的感受和我们的多年友谊是分开的。说我冷血,却仍然没与我断绝联系,认为无情,却还愿意与我通信。你总认为我有很多面,你总觉得我或许也不是那样。但我可能就是冷血。我……搞不懂你。”
师泷总觉得这些话没头没脑,但又处处说的是他的心理。师泷张了张嘴想接话,他眼神挪开,忽然看向了院落一角,一株高大的梨花树,下头一大两小三座墓碑。
没人会把人葬在自家院子里,可他却这么做了。
就在他屋子窗下没多远,每天在屋里坐卧都能瞧得见。
他两年前随着南河来狐氏家宅的时候就知道,那是他妹妹狐芙的坟墓。
不知道是用来缅怀还是折磨自己,但碑上无字,就那么依偎在一起立着,他常常被狐笠的行事触动,不是因为他的好或者坏,而是因为他看似有的选也看似没得选的状态。
师泷还想说什么,狐笠却拄着杖子走远了。
那头的两个年轻人,可没有他们的旧日过往与纠结,舒抱着橘猫,和狐逑在廊下走来走去,狐逑脚步轻快,时不时伸手捋一下橘猫的尾巴,那猫儿脾气过分的好,窝在舒的臂弯里一动不动,尾巴偶尔抬起,从狐逑手中滑出来。
狐逑一路介绍,说的却全都是这儿是过年扔爆竹的地方,这是犯错被罚站的地方等等。
舒跟着往他屋里进去,不知道为何,狐氏宅子的屋门很窄,狐逑虽然现在不用侧身就能进门,却在门口一直跟舒形容他当初有两个门宽的屁股如何才能塞进来。
屋内摆设很简单,就是有很多竹简堆在架子上,还有各种木头和青铜虎马玩具,都摆在靠墙的长几上,显然狐逑有几年没来住了,他也不知道那是谁给他收拾的房间,看到那一堆玩具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不着痕迹的走过去,想用身子挡住。
当年的体型还能挡住,如今可是更让舒一眼注意到。
她小时候玩具也挺多的,毕竟她不是长兄,淳任余对她虽有期待,但更有疼爱,她小时候还有一套微缩的青铜小马车,前头可以用小狗拽着跑。她一看到,立刻颇有兴趣的拿起来要玩,还转头问狐逑:“你到现在还玩这些?”
狐逑立马道:“我都什么年纪了,怎么可能还玩这个!不过我兄长会不舍得扔,他都给我收起来了,怎么几年不在家住,就有人都给我摆出来了。”
舒笑起来,坐在地毯上:“我还挺爱玩的。我以前自己还磨滚轮安在小老虎下面。”她说着坐在了地毯上,将那几件玩具放在了地上,和橘猫一起玩起来。
狐逑总觉得她有时候说起话来还很天真的口气,实在是可爱的令人心头发软。
舒低下头去,后颈却露出了一截细心编织的彩绳,他一愣。前些日子,舒才把那狼牙还给商牟,她颈上不该戴着什么饰物。但这彩绳又显得很鲜艳很女孩子气,她也没说是谁给的,就这么默默戴在里头。
是靥姑给她做的?
但如果真是这样,舒或许会跟他扯出来显摆了。
而狐逑几次与她喝酒聊天,她都没有提及,来旧虞的路上,俩人还一路回想起当年流浪的事情,不顾车队,只带几个卫兵,骑马出去稍稍玩了片刻。
她没说,只能是因为她觉得是不愿意与人声张的小秘密。
就像那颗狼牙项链似的。
狐逑盘腿坐在了地毯上,也没有探讨那个彩绳的小秘密,他伸手抚摸着橘猫的后脊梁,笑道:“我本来一直想让你来旧虞玩,想让你看看我家,但发现,我也三年没在家里,家里已经没什么我的痕迹了。不过云台还有很多你小时候的痕迹,我倒是在你家里客住很久。”
舒也笑:“是,你真没少在云台上住。虽然也在云台下安排了宅子,但是你兄长毕竟身体不好,宫中巫医又能给他治病,就经常留他在云台上,你也是要陪我喝酒,要照顾他,没少在云台上住。”
狐逑:“看来,未来我还要在你家借住许久。宫里既没有王后,也没有太子,只有太后一人,你倒是坐拥了够大的地方。”
舒:“王后都跑了,太子——我跟她,我俩怎么生。”
狐逑呛了呛:“秦璧是不是也知道了。”
舒扁了扁嘴:“是。不过她知道之前,还跟我郑重其事的说什么她不能生育,我当时还心想,你就是能生我也没辙啊!”
狐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咳嗽几声低下头去:“应该也没人会催你罢——不过也就是这几年,等你及冠之后,晋人必定要着急了。但……到那时候再想办法也成。”
舒以前不太着急这事儿,但如果常年为王,这事儿又避不开,她托腮,还跟个小孩似的口气道:“要不然等暄儿生了,多一个抱给我养。”
狐逑:“你觉得楚王会同意?”
舒翻了个白眼:“忘了他了。是,他怎么可能同意。”
狐逑:“你像是赵王、越王一年半载只见内臣也不是没有的事儿。你若是真的有意延续淳氏血脉,到时候谎称卧病在床不适宜走动,就在云台上生个孩子的事儿还是瞒得住的。”
舒吓了一跳:“谁生?!我?我我我我跟谁生去!”
狐逑笑:“到时候不还是随意的事儿——”
舒:“反正师泷不行!”
狐逑脸上笑容一僵:“你、你对师泷……难道……”
等等!不会吧!难道搞半天不但有外敌,还有家贼!师泷倒是整天也挺自以为美男子,招摇来去,还是教导了舒好几年!要是舒对师泷有意思,那他现在就去找他哥,让他哥千万别放过师泷!
远处还在跟狐笠聊天的师泷自然不知道这边差点被人在内心暗算了。
但大概是他的表情太吃惊了,舒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以前暄妹不是南姬么?阿爹就打算让暄妹与我成婚,但与外男生子——怎么说,借种!”
狐逑差点被口水呛到,虽然他自己也居心不良,小心翼翼的讲这个话题往手都哆嗦:“借借借——”
但舒聊起来,却完全不往自己身上联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儿。
舒:“我总觉得要是阿爹还在,估计十有八九会找师泷借种。”
狐逑瞪眼:“为什么!”
舒一脸理所应当:“肯定要选个没有家族,不能对朝廷有威胁的人,最好回头就灭口。不过师泷还是位置太高了,要是被用来借种多可惜。但那时候,估计暄妹也见不到几个男人,总不能选你那个病秧子哥哥或者郤伯阕吧。你看郤伯阕那个样子,谁下的了手。要是选你哥——我怕你哥……”
狐逑抬手求饶:“别别别,怎么都扯到我哥身上去了!你当时怎么想这么多!”
舒:“我当时就是给她物色啊。现在这会儿不用物色了,跟人都跑了。”
狐逑:“那你就没想过你自己?”
舒瞪眼:“我自己?我什么?我借种给她么?”
狐逑:“不!我是说——你,现在就剩个你了。那你……”
舒后知后觉,一下子反应过来,涨红了脸拼命摇头:“我还没往这方面想过。再说我肯定不选师泷,不可能不可能。”
狐逑:“我哥也不行!”
舒瞪他:“我选你哥我疯了么?他都病成那样了我还——我、我是不是人了!”
狐逑真的快抬脚投降了:“别别别,求你别再说我哥了。我哥肯定不行。你再想想别人。”
舒竟然真的开始托腮:“真不行从军营里随便抓一个,回头就给他金银,将他驱逐出去。”
狐逑觉得自己这么大一个人就在面前,她竟然还想从军营里抓人。
狐逑:“军营里?你压根都不认识没见过面的大字不识的当兵的?你确定?”
舒纠结起来:“我……算了吧还是。想想我都——哎哟,我为什么要想这个问题!”
狐逑心虚:“聊着玩玩啊。”
舒:“借个种,哪有那么麻烦的事儿——”
狐逑:“你小点声,别把这俩字说的这么大事儿!”
舒压低声音:“随便找个身体健康,脑子没毛病,最好长得还可以的不就行了。最好是那种根本扯不上关系的人,到时候翻脸不认人,对方还没辙。”
她说着,不知道怎么眼前怎么忽然浮现起某个身在远处的人。
身体肯定健康,脑子勉强还行,长得——倒是跟她的质弱贵气互补。而且还隔得这么远,根本管不着这些事儿。
她满脑子没边没谱的胡思乱想,狐逑忽然幽幽道:“为什么要想着什么翻脸不认人,就不能商量好,一起保护这个秘密么?”
第232章 皇矣
他言下之意就是那最好的人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但舒毕竟是舒, 她要是能开这个窍, 也不至于两三年都发现不了身边人的情绪。
她理所应当道:“为了防止孩子被利用, 也为了我不受钳制, 借种杀父还是挺有必要的。再说,我能跟谁商量去,商量的前提,还要让对方知道我是女子。”
狐逑这下也没法接话了,只好低头去把玩猫尾巴。
舒坐了好一会儿,似乎也在琢磨这件事儿,她猛地后知后觉起来。
知道她是女子的男人, 且能够与她商量并保护秘密的人——那不就只有……狐逑了么?
难道他说的是!找他借种?!
舒一下子如遭雷劈, 抬起头来想看狐逑一眼, 却又害怕狐逑也抬头看她,只好死死低下头去,心头乱跳。
这这这什么意思——
他到底知不知道借种是什么意思!那可是……要要要那什么的啊!
他怎么能往那方面想呢?他们俩虽然在一起喝酒,舒也跟他很亲近, 和狐逑待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 可、可要是她开始不小心往更进一步的关系上联想了,那些场面,或者说那些可能性,吓得她后颈上的绒毛都要立起来了。
也不是说害怕……而是、她只要想一想,忽然就觉得这某些少年少女都会或多或少有过的幻想,要是对象是个实际存在且每天相见的人, 她脑子就乱了。
舒觉得自己脖子都要烫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不是好朋友么?怎么、怎么忽然扯到这种事情上来了!
还是说狐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就只有她脑子太脏了?
舒抬起眼来瞥了一眼狐逑的侧脸,他若有所思的低头抚着猫儿,似乎都没有在意到舒脑子里跟烧开水的锅炉似的翻腾乱叫。
狐逑一直是个特别纯粹,真挚的人,他一直默默相助,却从来没渴望过权力,更不在乎自身。
舒一下子更愧疚更对自己不齿了。
天呐,狐逑把她当那么好的朋友,她却竟然开始往这些事儿上想——
虽然从某些角度来说,如果是真的最后必须要有个子嗣,那她最合适也最能接受的人选,怕也只有眼前的狐逑了。可是要真到那样之后,他们俩也不可能做成朋友了吧!
算了算了!
舒使劲摇了摇头,她不能再往这方面来想了!
再想她以后还怎么跟狐逑喝酒喝到深夜啊!
就在舒在这儿纠结的拿着青铜马滑来滑去的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宫之茕道:“大君,楚国有消息来报。”
他说着走进屋里来,半跪到舒身边,将一卷细竹简递给她。
舒展开来看,一目十行,面露惊喜之色:“好。准备动手了,我们这边也要出动了!”
南河坐进军营里,反正帐下也没外人,辛翳干脆起身,将旁边几个垫子拿过来,要给南河垫上。
南河毕竟是跪坐过硬地板的人,自认长了对儿铁膝盖,不在乎这个,推了推他的手。辛翳知道她以前常年跪坐着读书写字,膝盖一直不太好,如今不能让她再烙下膝盖的毛病。南河一再拒绝,他干脆一只手抱着腰把她拎起来,把那沓厚垫子放上去,然后再把南河放在上头。
南河被拎的也一愣,瞥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坐在那厚垫子上头。
范季菩啧啧出声:“得了,现在这是进了家门,都不知道稍微讲究一下了。来来来,老原,我膝盖也不好,你也给我弄个垫子。”
原箴翻了他一眼,范季菩还没完:“哎哟我也跪的起不来了,老原你也抱我一下啊。”
辛翳手里一个牍板就朝他砸过去:“你要是起不来就把腿送给有需要的人吧。”
刚刚武将外臣一走,辛翳果不其然也不顾姿态,往凭几里一靠,后来觉得凭几不舒服,往南河身上一倚,手里的竹简也扔给她,人恨不得当场挂在她身上。
范季菩:“先生,这么多年他就学成这样,你也不管管他?”
南河转头瞥了他一眼:“我们继续说赵国的事儿。”
范季菩一噎,商牟笑了:“行了范季菩,还看不出来谁是一家么。辛翳都不是大君,现在是你师娘,你跟师父告师娘的状,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原箴竟然也有点看不惯了,冷不丁的探出一句话了:“是,如今真是升了辈分,先生都不喊了,天天直呼大名的。”
辛翳睁大眼:“我觉得我没少叫啊。”
南河陡然红了耳朵,低声道:“这点称呼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叫不叫我也不在意,你们也别天天叫我先生才好呢。”
辛翳盯着南河的后耳根子看了一阵子,忽然笑起来:“要是愿意听我就叫呗。先生先生。我就喜欢叫先生呢。”
南河忽然回头,神情有点心虚的凶恶:“不许叫!你没有我这个先生,以后不许再叫!”
这话听起来挺重,辛翳却一点都不生气,笑的那叫一个促狭,乐的躺倒在地毯上:“你不让我叫我就不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介意再喊句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