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岁的孩子,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住了王府,成了别人口中的表小姐,跟在陌生女人身后,学着规矩,从此背负起完全不知将会如何开始的复仇。
真真说到这,停住。
苏然吸了下鼻子,说:“等等我先擦擦眼泪。”
原本压抑的气氛被她这句话挑出一丝裂缝,真真忍不住含泪弯了下嘴角。
苏然坐回桌边,想了想说:“我吧,体会不到深仇大恨是什么感觉。不过,我觉得我能理解她母亲和奶娘的做法。”
“我以前听说有个女的,她的家被仇人灭门。她特别想报仇,可是又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子背负这种痛苦,于是她就把孩子寄养在一个普通的农户家。那家农户虽然不富裕,但夫妻二人都是心地好,乐观又爱孩子的人,后来她亲生儿子就长成一个开朗乐观的青年,不管在什么环境下,都能找到快乐。”
“但她的仇还得报啊,她就不知从哪里弄了个婴儿来,把他当孩子养大,从小灌输他报仇的思想。这个孩子长大后,心理阴暗,永远都在提防别人,生活目标只有复仇。”
苏然叹气,想起自己的外婆,又说:“换成是我,我也舍不得让自己的孩子背负这种痛苦。他的心理已经完全坏了,即使报仇成功,也永远不会快乐的。”
“所以,”她口气一变,看着真真说,“她应该感谢她母亲和奶娘,是她俩用一己之力保护她的心灵不被毁灭。如果她一心想报仇,才是辜负她们的心意,才是真的不孝。”
苏然眯着眼:“反倒是那些一个劲劝她报仇的人,要么是对她父亲超级超级忠心,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真真听到这,似是想到什么,忽然抬眼,说:“庄主,陆堂主来这里,绝对不会是为了卖盐。”
这个苏然当然知道了,说到底都是为造反嘛。
她给了真真一个放心的眼神,回道:“我想过的,我这次和他碰上,应该只是偶然,等拿到四方会的银子,我们就走。你放心吧,跟我在一起,谁也不能逼你报仇。”
真真看她一眼。
苏然意识到自己嘴快了,又改口说:“如果你的朋友跟我在一起,谁也不能逼她报仇。”
“不过吧……”她想殷祺的话,又愁眉苦脸地,“他说得也对,我不能就这样把四方会得罪了。要不,去找朱晗坦白从宽?”
真真犹豫下,小声提醒道:“那个朱晗,不可深交。”
苏然挑眉:“你认识他?”
真真眼中有一点不屑:“他不认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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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苏然闲来无事,让真真教她吹笛子。
真真随意吹了个小曲。
曲音刚落,压着最后一个音符,院外传来一阵箫声。
真真听了会儿,脸色微变。
苏然不认得这个曲子,她的音乐水平停留在流行音乐这一层,就以为是有人在用音乐撩拨真真,古人不是都这样吗?
等那箫声渐落,苏然笑着打趣她:“看来遇到知音了啊。”
苏然是个乐盲,学乐器这么高大上又烧钱的爱好,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不是她能负担的。
她拿起笛子,简单学了下吐气方法,又找了找调,就吹起来。
殷祺正在屋里看书,当苏然第一个音吹响时,他把手中的书放下,伸指揉了揉额角。
苏然试了几次,让她找到一点窍门,勉强能吹个调出来,虽然因为气息不稳,音还是忽有忽没的,但能听出像个曲了。
她兴致高昂,把这一个十几秒的小曲来回地吹。
殷祺叹气,心中暗想,得找机会给她培养点别的兴趣爱好。
当苏然这次的小曲吹完最后一个音符时,那箫声又起来了。
殷祺侧耳听了会儿,冷笑一声,起身慢慢往屋外走。
他要看看是谁吹的。
苏然听不懂,但觉得这人刚应完真真的曲,又来应和她的,实在不地道。
她转头问真真:“这是什么曲子?”
“凤求凰。”
苏然微愣。这不是古代求偶的曲子吗?那谁谁谁用来撩拨那谁谁谁的。
呵,这人真行,明知道吹笛子的是两个人,居然轮着撩。
苏然听那箫声离这不远,就手握着笛子,站起身:“哪来的人渣,我去会会。”
真真忙跟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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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人渣站在小湖边,玉树临风。待箫声停下,他转过身,极有风度地对苏然微颌首。
“苏姑娘。”
苏然勾唇一笑。连庄主都不叫了啊,脾气够急的。
殷祺见苏然先一步到了,就停在不远处,想看看她什么反应。
苏然边往他那走,边笑道:“朱管事好眼力。”
朱晗一手捋着胡须:“苏姑娘姿色天然占尽风流,实难遮掩。”
苏然听了,眼波流转,微笑地对他勾勾手指。
朱晗往前两步。
真真在一旁,想开口说话。苏然递她个眼神,示意她等下再说。
她微侧过头,问朱晗:“你看我,长得怎么样?”
“一貌倾城。”
苏然含蓄一笑:“有眼光。”
朱晗深情不语。
“我不光人美,还很年轻!”苏然笑着夸起自己来,“手下有一百多个弟兄,打仗是不够,但好赖也能被人叫声苏庄主。我还有点钱,不太多,这辈子是饿不着了。”
朱晗淡笑,赞道:“苏姑娘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作为,称得上女中英杰。”
“过奖过奖。”苏然客气道,“我说这些呢,只是想告诉你……”
“我的条件太好了,所以挑男人的眼光有点高。”她上下打量朱晗,一脸抱歉地摇摇头,“长成你这样的,不太行。”
50.第50章 加更
朱晗今年三十有二。他家世良好, 头脑聪明,样貌不俗,活到现在也算顺风顺水,偶有小麻烦凭着心机都能轻易解决。唯有在男女一事上, 过于自命风流,动不动给自己弄个情圣人设,总是以红颜知己遍天下自豪。
他看不上婚姻这种形式, 觉得爱情美就美在男女暧昧朦胧时刻,互相的试探撩拨。一旦面纱掀起,他就兴趣全无。
初见苏然时, 他对这个年轻貌美偏偏领着一群粗汉的姑娘好奇不已。
待发现她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后, 朱晗觉得自己又要掉落情网了。
他不大明白苏然对他的意见是从哪里来的,用箫声应了她的笛音而已。
不过他自诩花间老手, 对这点碰壁并不在意, 反而还觉得有趣。
他不改面上微笑, 拿出一支通体洁白的玉笛,递给苏然:“苏庄主想学吹笛, 朱某这里正好有支闲置的笛子,很适合苏庄主。”
苏然看看那笛子,扭头询问地看向真真。
真真小声说:“成色非常好。”
苏然和她咬耳朵:“你要是喜欢,我就收下。”
真真摇头, 明确表示自己不要。
苏然便转回头教育朱晗:“送礼要投其所好。你以为听到我吹了两声笛子, 就代表我喜欢这种东西了?”
朱晗完全不气馁, 将笛子收起, 问:“那不知苏姑娘喜欢什么?”
苏然想了下,直白道:“我是个俗人,就喜欢真金白银。”
朱晗看向真真:“想必这位姑娘也不会收了。”
真真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苏然哧笑。这人是要把自己当情圣啊。
她语重心长地说:“追女生第一条,就是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你想同时追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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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真真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决定告诉苏然。
“庄主,他吹给我那曲叫《洛水止息》。前朝名臣洛康因直言反对新政被处以绞刑,他在临刑前弹奏的这曲。”
她是想让苏然知道,朱晗并没有追求她的意思。
“没关系,我就是看他不顺眼。”苏然脚步不停,又随口说,“他吹这曲子干嘛,听着怪不吉利的。”
真真没说话。待到二人回到房中,她关好门,才回答苏然。
“洛康是我父亲佩服的人。他常说,为人臣子,就该如洛康这样,敢于直言进谏,不畏生死。”
苏然怔了几秒后,心里浮上个念头,所以她父亲最后果然学着洛康直言进谏不畏生死去了。
“我父亲是曾经的镇北大将军萧广。我原名萧宜真。”
苏然马上在心里串通起昨日她说的话,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萧广作为忠臣,选择直言进谏,却被皇帝来了个满门抄斩。
真真逃出来,在母亲和奶娘的有心保护下,护住了童心。
然而之后,却有人告诉她,她父亲是冤死的,鼓励她为父报仇。
这和她母亲的教诲矛盾,让她无所适从。
苏然有点同情,难怪她老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问道:“那朱晗吹这曲子是想与你相认?”
“大约是试探我,毕竟那时我还小,容貌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他应该不确定。”真真摇摇头,“他是我父亲请的教习先生,给我两个哥哥启蒙。等我到读书年纪时,他已经被父亲带到军中,做了军师。”
真真抬起头,坚定地说:“我不知道他试探我的目的是什么,但我不会和他相认的。父亲出事后,他是最早选择离开的人。”
苏然咂嘴。朱晗想与真真相认,应该心里是有一点愧疚的。
他能被带进军中做军师,肯定是有些本事。如今他生活不错,见到疑似旧主遗孤想拉一把,倒能理解。
以他的圆滑性子,当初估计是力劝将军不要和皇帝对着干,可是梗直的忠臣不听他的。
大难临头各自飞,也不能说他做错了,顶多是没什么骨气的人。
和自己有点像,难怪她觉得能理解。
真真又开口:“你昨日说,那些劝我报仇的人,或许另有所图。但我想不出,我一个孤女,他们有什么可图的。尤其是……”
她往殷祺住的那房看了一眼,说:“不曾发现他们和我父亲有什么过厚交情。我小时候,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在北地与雷静海打仗。”
苏然眼睛一亮,又是北地。
她下意识看向殷祺的房间。
巧合这种事,发生一次是巧合,发生几次那就是有意为之。
肃王爷为什么要替萧将军报仇,还千方百计找到他的遗孤带回府偷偷抚养。
真真不明白,她可明白了。
还真是另有所图呢。
她哼了一声,颇有些万事皆在掌握的样子,对真真说:“我知道他们图什么了,肯定是图你父亲的兵。”
“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以前有多少兵?”
真真蹙眉想了下:“我那时还小,再说行军打仗这种事,不会对女孩子讲。我只偶尔听到过父亲和人商议事情时说,再派七万大军过去。”
“这就是了。”苏然一拍大腿,“你父亲是个忠臣,人以类聚,围在他身边的肯定也是忠臣多。如果他是含冤死的,他的手下能没几个揭竿起义的?就算被朝廷收了,也肯定有人心中不甘。”
“这时,比如,”她挑挑下巴,往殷祺那点,“他把你娶了,那他就可以借你的名义将你父亲旧部收起来,还可以团结朝中为你父亲不平的人。”
“但是,”真真不太明白,“如果我父亲是被奸人陷害的,只需要让皇帝看到真相,要兵做什么呢?”
作为一个忠臣,按照大家闺秀的路子培养出的女儿,是绝对不可能想到造反这两个字的。
她只是单纯的以为,肃王爷是要为她父亲平反,揪出奸贼,请皇上重新审理。
苏然眨眨眼。
好险,她差点就要把肃王爷想造反的计划说出来了。
虽然她不想掺和进殷祺造反的事里,但她也没打算当那个最先发现他企图并且告密的人。
她清清嗓子,说:“你说的也是,我都是瞎猜的。”
“哎,”苏然推了真真一下,笑嘻嘻地说,“你看你,出身高,又有神秘往事,还有好多人怀着目的接近你,都想把你拉成自己人。我现在觉得你才是这本书的女主角。”
“什么书?”真真一直觉得苏然说话她时常听不懂,之前不好意思问,现在没那么多顾忌了。
苏然无所谓道:“就是这个故事呗。”
真真以为她在用故事比喻人生,就叹道:“每个人都是他自己故事中的主角。”
苏然正要拿茶杯的手一顿。
每个人都是主角啊……殷祺的故事她知道,苏夕的故事她知道,她自己的故事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总之,不可能是被人一剑捅死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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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然和真真离开后,朱晗望着她二人的背景,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感觉身边站了一个人。
他转头,笑着施礼:“陆堂主。”
“朱先生。”殷祺回礼。
他看向苏然,问朱晗:“不知朱先生到底看中哪一个?”
朱晗笑道:“不巧,和陆堂主看中同一个。”
二人相顾一笑。
朱晗问:“陆堂主似乎与苏庄主早就认识。”
“不止认识,”殷祺神情很是轻松,“是非常熟,我与她曾同盖一锦裘。所以我很清楚,你没机会的。”
“哦?”朱晗淡笑摇头,手捋上胡须,“陆堂主居然如此自信,我看那苏庄主不像与你很熟的样子。”
“我不是自信。”殷祺看了眼他,“我只是知道,她不喜欢留胡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