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停来回踱步,只把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的阿娜日看得莫名其妙,满脸诧异。
“过去我只道金人实在可恨,伤我百姓抢我土地,却从没想过汉人也踩踏着金人的尊严和利益,更没想过我大明朝纲败坏,这边关忧患早就无药可医,一切努力与顽抗都不过为日后埋下更大的仇恨和灾祸!天下的百姓才是最该保护的!”
尹兰看着范无忧激动的来回走的样子,心中既好笑又惊讶。原以为他从小受儒家思想影响,又看他之前表现的宁折不弯的样子,观念应该根深蒂固很难改变,却没想到他如此快的就转变了想法,可见他很有主见,且行事果决,是个能成大事的,不禁对他更佩服起来。
第7章 战事
自那日与范无忧谈论过“大同”话题后,尹兰明显感受到了他的变化。
过去几个月里,寨桑待范无忧尚算尊重,但范无忧仍然不经意间表露出懊悔、惭愧和忧虑的情绪,言谈间也能看出他不甘于留在蒙古草原上一个小小的部落中蹉跎人生。
如今,尹兰发现他好像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不再把自己排除在蒙古人之外,不再对自己的汉人身份感到格外骄傲,更是积极展露自己的政治才华。
因满珠习礼同哈日珠拉交好,时常见到范无忧,对他大为欣赏,便常带他面见寨桑,连尹兰也去向寨桑请安时也常能见到范无忧。范无忧也并不拘谨,反而时常大胆向寨桑进言,从而获得了寨桑一定的关注。
一时间,寨桑对汉人的印象有所好转,连带部落里其他汉人的地位也有了一点提升。
尹兰思索着,正悠悠的骑马踏过一片小小的树林。她原本以为这草原一望无际,除了蓝天就是绿草,不会有树林这样的地方,却意外发现了离开湖泊不远处的这枫树林。虽然树木并不多,也没有如大森林般遮天蔽日,却也别有景致,因而尹兰常来此。
天边云霞灿烂,夕阳渐沉,尹兰正领着阿娜日回去,就见远远的一个红衣少女骑马驰骋而来,另一个年纪相仿的丫头正骑马紧追,却显得有些吃力。
尹兰抬手遮住日光,细细的看了看,认出来那少女正是妹妹布木布泰,而身边紧追的侍女正是苏茉儿。布木布泰似心情不佳,略显稚嫩的面上全无表情,正甩着马鞭发泄,枣红色的马儿被不断催促狂奔。而苏茉儿一脸紧张不敢松懈,也不断抽打垮下的马儿,却仍然是落后了不小的一截。
布木布泰远远的也看见了姐姐,却仿佛没看见似的直接呼啸而过,没有半分停留示意,倒是一边的苏茉儿似心有愧疚,微微向尹兰的方向示意,却因要紧跟着布木布泰而显得仓促怠慢。
尹兰挑挑眉,看着旁边布木布泰踏马而过带起的一阵烟尘,也不生气,反而觉得这阵尘土在晚霞中金光闪闪,格外美丽。
一旁的阿娜日却并不开心,她握紧缰绳撅嘴道:“二格格如今真是越来越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在贝勒爷面前还晓得收敛,旁的地方真是一点不尊重您!”
尹兰知道阿娜日忠心,为自己打抱不平,她也知道布木布泰近日一定是气得很。寨桑因为尹兰时常去请安问候,又颇看得起范无忧,现在对她已经越来越喜欢,时常当面夸奖。
布木布泰大约第一次深深感受到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被这个原本不受重视的姐姐动摇了,心中焦急,便去像寨桑要求与姐姐一起向范无忧求学。寨桑虽然应承了,却也出于尊重询问尹兰的意思,而尹兰则并没有反对,反而要求征询范先生的意思。
布木布泰原本认为轻而易举的事,却被范无忧轻飘飘的拒绝了,理由也说的很是合理:“在下教导哈日珠拉格格已近一年,格格原本便有些底子,是以学得很快,在下很是欣慰。而布木布泰格格年纪尚幼,似乎也并无汉学底子。二位格格学习进度不同,台吉恕再下实在无法共同教导。况且无忧还欲为台吉分忧,再无更多时间,恐怕耽误了格格的学业。”
布木布泰站在寨桑身后,听到范无忧言语间仿佛并不瞧得上自己,一瞬间变得有些恼怒。
范无忧却好似没看到,顿了顿,又继续补充:“若是格格真心学习,不如另请高明。依无忧之见,可寻一位教导幼童的先生,教授格格汉语,等汉语通畅了,再习字读书不迟。”
寨桑细细斟酌,虽不满意范无忧的拒绝,却也觉得很有道理,便提议给布木布泰再寻老师。
布木布泰瞬间收敛起不满,只温顺的道:“一切都听阿爸的安排。”只望向侍立一旁的尹兰的眼中却透出一抹不屑与嫉恨,显然认为范无忧的拒绝都是因为尹兰的缘故。
尹兰虽惊讶于布木布泰德误解,却也没有多加理会,反而是阿娜日又打听到寨桑为了安慰布木布泰,花重金为她请了一位蒙古话和和汉语都很流利,并且学识丰富的老师,还派人去大明边境购买了许多珍贵的书籍供她学习。
对阿娜日的忿忿不平,尹兰都一笑了之。布木布泰虽然时时暗中表现的要与尹兰争高下,却到底年幼,顶多是背着寨桑甩甩脸色,没有什么实质手段,是以尹兰并不放在心上。
“格格,您到底有没有听奴婢说呀!”阿娜日见尹兰只愣愣的看着那四散的尘土,并不答话,也无半点不悦之色,不由着急起来。
尹兰转头打趣道:“你这丫头,是不是我平日对你太好了,都敢这样与主子说话了?”说着调转马头继续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阿娜日更急了,一边驾马跟上一边道:“奴婢还不是担心格格又被二格格欺负了去!要不是有台吉在,二格格早就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
尹兰见阿娜日眼泪汪汪的样子,也不忍心再同她开玩笑,便敛起笑意正色道:“我心中有数,知道你为我好。我也不是个能任人欺负到头上还不还手的,布木布泰到底还小,这些不过面子上的事,掀不起什么大浪来。你放心,她要是真敢对我做什么,我也必定不会让她为所欲为!”
阿娜日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总算一颗心放了下来。
刚刚回到把马儿牵回马厩,快到帐子门口时,却看见满珠习礼和范无忧正在她毡房门口等着,两人不断来回踱步,似有些焦急,见尹兰二人回来,急忙走来。
尹兰见状快步上前道:“天色已晚,不知弟弟与范先生可是有什么急事?”
满珠习礼拉着尹兰道:“哈日珠拉,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和范先生等了你好久!”说完忙拉住尹兰进到毡房中。
“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
满珠习礼急急道:“今日父亲同祖父议事,得到消息说是前几日金国大汗率兵打下了沈阳,扣住了内喀尔喀的首领,林丹汗欲联明抗金,领了两千骑到沈阳城下欲讨回内喀尔喀,却怕金兵突然增援,便草草撤退,狼狈而归。”
尹兰心中一惊,如今科尔沁在金蒙之间处境尴尬,一方面与后金国汗贝勒都有联姻,一方面却在名义上服从于察哈尔林丹汗,此次金蒙正面交锋,科尔沁实在危险。尹兰心知最后胜者必然是后金,便忙问:“那咱们科尔沁参与这次战事了吗?”
满珠习礼摇摇头:“咱们科尔沁此次既没有派人参战,也没有援助后金。”
尹兰松了一口气道:“幸好没有帮着林丹汗打大金,否则靠多年联姻维的关系恐怕要毁于一旦了。”
满珠习礼见她这样,反而叹口气道:“同大金的关系倒是不足以忧虑,只是林丹汗那边怕是不好了,我也是今天听范先生解释了,才想到眼下竟然如此危急!”
范无忧点头道:“正是如此。林丹汗此次慌忙撤退,只怕脸面上很是过不去,八成会恼羞成怒。这怒气不好向金国发泄,只有朝一向暗中讨好金国的科尔沁来了。只怕不久,林丹汗就要发难了!”
尹兰点点头,科尔沁确实已经成了林丹汗的眼中钉。过去林丹汗并不与后金公开为敌,如今他为了重整草原各部势力,联明抗金,必然要态度长期暧昧不明的科尔沁开刀,只是——“虽是如此,难道弟弟与范先生傍晚急着寻我只是为了此事?”
满珠习礼面上忧虑更甚,摇头道:“若只是如此,我们倒也不会急着来寻你,大不了战场上与林丹汗血战到底。只是咱们科尔沁势单力薄,奥巴台吉恐怕不会主张迎战,照着过去的做法,必然是择适婚的格格过去联姻了。”
奥巴台吉是科尔沁的大首领,科尔沁各个势力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一贯主和不主战,时常用联姻的方式换取保护和安定,这从后金与科尔沁的关系上就能看出。而目前局势不甚明朗,奥巴台吉不便让自己的子女联姻,科尔沁各势力中,只寨桑父亲莽古斯贝勒一支同后金姻亲关系最紧密,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这联姻林丹汗的女子八成也要落在莽古斯一族了。然而纵观莽古斯一族所有人,年龄合适,又是嫡出的格格,也只有哈日珠拉了……
尹兰心中惊骇,瞪大眼睛望向范无忧:“你们是说阿爸可能会让我嫁给林丹汗?”
范无忧担忧的点头:“不错,目前看来十有八九是如此,格格该早做打算。”
尹兰眉头紧皱,深深吸气,整理着思绪,一旁几人皆不敢打扰她。
等心绪平复下来,她缓缓开口,声音中透着一股镇定:“谢谢你们来告诉我。此事我已知晓,容我这几日好好思索对策,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绝不会嫁给林丹汗!”这可不是开玩笑,林丹汗注定是下场凄惨的失败者,自己嫁给他不是白白受苦吗?
满珠习礼见尹兰没有因此而惊慌失措心中松了口气,安慰道:“哈日珠拉,你不要着急,阿爸不会这么糊涂让你嫁过去的!”尹兰听了这话不禁苦笑,寨桑怎么想不一定,只是博礼和布木布泰必然是希望这次能把自己这个讨厌的眼中钉送走,有这两人的推波助澜,结果更加难以预料了。
那边范无忧倒是对尹兰的镇定很是赞赏:“格格现下处变不惊,很是不错。若真要联姻,也不过是缓兵之计,治标不治本,寨桑台吉是明理之人,又是奥巴台吉身边重要的参谋,只要力陈要害,贝勒爷必然会明白。”
尹兰眼前一亮,是了,联姻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有让寨桑明白了这一点,才能解除眼前的困境!
尹兰感激的对范无忧说:“多谢先生提点,哈日珠拉知道该怎么做了。”
范无忧赞许的点点头,哈日珠拉果然不是普通女子,聪慧有悟性,看来此次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第8章 辽阳
辽阳城内,后金将领集聚一堂,上首端坐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正是英明汗努。尔哈赤。他历经风霜,面上满是皱纹,梳于脑后的发辫已花白,身材也不复壮年时的英武健硕,却仍然保持着矍铄的精神。
他眼中锋芒一闪而过,一言不发的看着下面吵吵嚷嚷的八旗将领们。
二贝勒阿敏性子耿直,大步上前直接问道:“大汗,咱们真的要留在辽阳城吗?”
一旁的三贝勒莽古尔泰呵呵笑道:“阿敏,怎么,这辽阳城不好?难道不比赫图阿拉宽敞富贵?要我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在城里跑马也不束手束脚,还能纳上几个汉女,我瞧那小脚汉女可是娇柔美艳得很啊!”
旁边的将领们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阿敏面上窘迫,一时结巴起来:“这……实在是没有准备,原先还都是汉人的地盘!”
“这有什么,你是怕了不成?”一旁的十阿哥德格类玩笑话刚落,又是一阵哄笑。
努.尔哈赤闭闭眼,这群儿孙子侄们,战场上都是个顶个的勇士,冲锋陷阵不在话下,在这大事决断上却都愚钝得很,实在是指望不上。他抬手止住了屋内的笑声,指指大贝勒代善道:“老二,你说说。”
代善位居四大贝勒之首,也是所有贝勒阿哥们的嫡出兄长。他略一迟疑,上前拱手道:“父汗的决定自是有道理的,儿子也觉得辽阳是个好地方!”
努.尔哈赤点点头,虽然代善没什么决断,性子也优柔寡断了些,在大事上却向来顺服,从不轻易出言反对自己。抬眼瞥见一旁镇定自若的四贝勒皇太极,他从一开始就是早已料到的样子,从头到尾没有参与众人的争论嬉笑,想来很有主见。
“老八,你给大伙说说,你是什么看法?”
皇太极心中早已明白努。尔哈赤此次得必定不会满足于抢掠人口财物回赫图阿拉,而会想方设法掌控辽阳,离大明更进一步。
他并不急于表现争得父亲的认可,而是抬头扫视一圈四周。平日里皇太极一向足智多谋,见解独到,是以众人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他稳步上前,低头恭敬道:“父汗此举英明!辽阳城不光繁华富贵,更是大明多年来的军事、交通要塞,乃大明与蒙古、朝鲜的沟通重地,意义非凡,日后征战大明,必得先坐稳辽阳!”
众人为之一震,显然皆未料想到大汗除了看中辽阳的繁华富贵,更看重的是辽阳的战略重要性,不由心中佩服。
努.尔哈赤赞赏的点头打量着这个儿子。皇太极虽然时常不动声色,努.尔哈赤却知道他心如明镜,总能知晓自己的用意,甚至常常想得比自己更远,他轻易不开口表态,但凡发言都一针见血,直击要害,大金没哪个贝勒阿哥比得上他。
“老八说得很对,此次乃是天佑我大金,许我以辽阳之地,本汗当珍惜此机遇。我欲在辽阳建东京城,老八,你一向细心擅管后勤事务,此次营造就你来负责吧!”
皇太极得到□□哈赤的肯定,心中掠过一丝喜悦,面上却仍不动声色,朗声开口道:“儿子定不辱父汗之命!”见□□哈赤满意点头,他顿一顿继续道:“只是父汗,辽阳城多年来都是大明重镇,汉人众多,我大金刚刚入主,根基尚浅,为避免汉民暴.乱,该善待汉人才是!”
说完,他微微抬眼观察□□哈赤表情,果然见他眉头微皱,略显不耐烦,不由心中暗叹,这话父汗必然听不进去。
一旁莽古尔泰拍拍皇太极肩膀不以为然道:“八弟,你就是顾虑太多,咱们女真人骁勇善战,还怕那几个胆小怕事的汉人不成?”
努.尔哈赤不悦的开口:“老八,你样样都好,就是对汉人太过仁慈。汉人狡诈多变,强.权镇.压才是硬道理。”
皇太极心中失望,父汗年岁渐长,虽雄心壮志不改,却越发固执起来,尤其在对汉人的态度和处置上,容不得他人之言,自己屡次谏言都被驳回,反而在父汗心中留下心慈手软的印象。他心知无法再做改变,便恭顺道:“儿子明白了。”
努.尔哈赤见他态度谦恭,丝毫没有羞怒的样子,心中不悦大大散去,又想起皇太极的诸多功劳,便出言宽慰:“本汗知道你是为了大金国。这次攻打辽沈,你建言献策,又英勇上阵,很是不错!那林丹汗来袭,你也临危不乱,料事如神,他果如你所言主动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