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第148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
堂中忽起一阵急促响鼓,接着便闻高亢金锣,细听竟是《入阵》。旖旎花丛之中未添缠绵情致,反闻军前礼乐铿锵,众人不禁心跳骤急,又有些惶然不知所措。随着金鼓之声渐消,台上流光泄影,堂中四壁灯火慢慢淡去,高台之侧静静走出一个人来,襟随光动,由远及近……
“快看,快来看。”葛绒回头招手,不出声光动嘴,可笑的举止倒将赤司炀几人都吸引到了窗边。
三月紧紧盯着那抹灯火晕染中的身影,喃喃说道:“有点意思……”
梅十二不经意扫过一眼,便被定住了:“主子,您要不要来看一下?”
云瞳浅浅饮了一口茶:“你们看吧。”心里仍想着午后和太女青戈、左相孟绰的简单会面。
洪明见她端坐如初,若有所思,不便多言,暗想她对美人既无兴致,来此久坐却为何故?
……
那是一名紫衣男子。他缓步走来,左手握着一支白玉笛,右臂搭着一条旧披氅。披氅颜色简素,翻毛处已有缝线脱落,看款式也非青麒常见,却似为男子格外珍爱。
他走到高台中央,被深深浅浅的光缭绕着,衣衫上斑驳陆离。等了一会儿,缓缓将玉笛一举,四下烛火又一层层亮了起来。
堂中寂静无声,所有人屏息闭气,眼睛都聚焦一处,沉迷地看着那个男子:他长身玉立,端沉静秀。身着深紫色式样别致的缎衣,遍体暗绣金纹,腰横玉带,绦系明珠,外披一件淡紫长袍,拖曳于地。长发垂腰,半束于脑后,鬓上簪珠,又勒着金色抹额,熠熠生辉。脸上蒙着一角浅紫纱巾,秀眉微蹙,眸光低垂,直想让人一窥芳颜。
聂赢看罢多时,心中一动:风月场中怎么会有这般清贵人物?
顾崇也有些疑惑:“一个小倌儿,穿着青楼里不算多规矩的衣裳,倒比世家子弟更具风采。怪不得春藤馆的老鸨子这般舍得,像样的饰物尽着他取用。”
清涟拉着沈莫:“沈使,你看他龙章风姿,天质自然。沦落至此,焉不惜哉!”
“龙章风姿,天质自然。”同一时刻,隐在角落中的李慕也想到了这八个字,抱臂斜立,静看半晌,在心底默念了两遍他的名字:“离凤……离凤……”
“这身衣裳虽显华贵,却还是不太配他!若着冠冕,里外该由深入浅,辅以云锦缂丝,金线衮边,刺绣蟒纹。若着褕翟,该冠旒帽,贴华胜,插玉簪……”三月摇头叹道:“真想瞧瞧他穿那些是什么样子?”
梅十二难得没有反驳她,倒频频点起头来。
云瞳听得皱眉:这死丫头,说的什么混话?几句下来,竟将亲王正君的礼衣穿到了青楼小倌儿身上,成何体统!虽如此想,倒也被勾起了些好奇之心,缓步来到窗前,在三月和梅十二背后望向楼下。
不知何处起了两声“叮咚”,在敞阔静谧的大堂中沁人神思,正引众寻幽,却又飘渺散去。紫衣男子移步向左,将旧披氅置于架上,细心整理。广袖一开,玉臂初露,胜如白雪。不少人情不自禁地探手向前,似要相携。
一曲琵琶倾泻而下,又是从未用于青楼烟花之地的《八荒》;时如大珠小珠坠落玉盘;时如连宵急雨冲破棱纱。时而清脆激昂,时而婉转虚渺。
入阵,兵败,国亡,天地荒,美人没。旧氅今在,长情何托?离凤暗叹一声,转身又立人前,凝眸一刻,缓缓抬手,就在琵琶嘎然而止之际,摘去了脸上的紫巾……
宛若无数飞花,落于心底,又如一场红雨,淡香四溢。
那人便在座客眼中,默默伫立,似一株沉静的山樱,任由东风吹过,眉不皱,眼无波……
玉人何所似?举世再无双!
众人惊呼出声。
清涟持着一个空盏,长叹了一口气。
李慕抱臂倚墙,金色笑面之下眉头紧蹙。
沈莫不言不动,死死咬住了下唇。
聂赢惝恍不已,心头忽起欷歔。
……
那秀致的长眉,那端美的面庞,那暗如幽夜的眸子……怎么如此熟悉?
天字一号房,顾崇惊叫出声:“是他?”
天字二号房,赤司炀猛然向前,几乎从帘口摔了下去。左金吾将军大张着海口,手指一个劲地哆嗦着:“这……这……”
天字五号房,三月“嚯地”瞪圆了眼睛,吓得紧捂住嘴:“天……天哪……”
离凤淡淡扫视堂下,掠过那些痴痴呆呆如在梦中的目光,对着清涟微微颔首,转而抬眼向上,直视天字五号房的窗口。
“主子,主子……”三月不敢再看,失声叫道:“他是……”
梅十二一把将她扯回屋中:“闭嘴!”
三月执起壶来,对嘴儿猛灌了一气凉茶,仍觉心脏“扑扑”乱跳。见洪明疑惑地看着自己,稳下心神,干笑了两声:“他是个美人……大美人……”
……
云瞳手扶栏杆,眸光深沉如水,静静凝望着离凤。
元服那夜,她带着他离开相府,泛舟凰都两湖。红绡帐底,鸳鸯交颈。他一脸红晕,两颊生春,眼神迷离,喘动不休……虽然碍着“春引”,可那是她与他的初夜,她一直记着他的羞怯,生涩,甘美,即便□□焚身,仍咬牙忍耐,等她一点一点吻上来,一点一点陷进去,嫣红的唇瓣之间才吐出动人的吟喘。泪水混着汗滴,溽湿了彼此;情潮合着缠绵,吞没了彼此……
耳鬓厮磨之间,她不知道为何,一遍遍迫他喊自己的名字。他不肯,她就停下来等待。他几次受不住,哽咽着在她耳边呢喃,却只肯呼“大将军王”四字。她一面觉得不忍心,一面却更疯狂,更激烈地要他。两人一起攀上峰顶,又坠入深渊;一起行入花路,又退出幽径。她想顶入婴沟,却被他死死按住。虽然作罢,却不甘心,便要从头再来……
小船荡于波上,起起落落,摇摇摆摆。一颗心也随之浮浮沉沉,惶惶怯怯。
她伏在他颈侧,听他断断续续地求她善待赤凤百姓,求他搭救那些被韩飞掠去的无辜男子。她模模糊糊地觉得,他的那颗心高贵博爱,冰清玉洁,该当被人珍视万分。
静夜风悄,月明如洗,她看着他那美丽的面庞,空茫的双眼,情不自禁问道:“可否见告姓名?”
他避开了眼睛。
“你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也不答,还死死地阖上了眼睛。
“要不……”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犹豫起来:“我先送你回上京王府……”
“不!”就一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她愣了一下,眸中涌出了气恼:“你不听妻主之言……”
“大将军王!”他急迫慌乱地把话打断:“春梦无痕,不如两两相忘……”
去似朝云,散如清露,两无挂牵。波心小湖,她徒自作了一场春梦。既然如此,何苦不肯放手?她的唇边泛起嘲意,听见自己对他笑答:“也好……”
小船漂回岸边,她拥着他回望两湖:“这里很美,不知叫什么名字,若后日有缘……”
他垂首不语,她也就停住不说,自此别去……
她派人护着他,却阴差阳错,怎么也护不住,大抵这便是佛家所言:此生无缘吧……知道他的身世之后,她有些懂他的那句话,懂他的那些眼泪了,他对她无情,便是对他的故妻赤司烨有情……小北哭诉之后,她私下以为他定是已死于乱军之中,暗又感叹过好几次,偶尔午夜梦回,她仍会想起他,想起那一夜蚀骨的缠绵和被他断然拒绝的落寞。她也只能祝福他,与赤司烨泉下重逢,一切安好。
谁曾想……再见面却是在这样尴尬的地方,他竟是这样难堪的境遇……她清晰听到自己内心的颤抖,感觉到全身每个毛孔都充斥着愤怒……
云瞳猛地抓紧了围杆,几乎将其捏断。
“主子……”梅十二已听三月用密语传音说了个大概,此时担忧不已地看着云瞳,还没见过她这般模样:是惊,是怒,是伤痛,是怜惜,是恍惚,是乍然重逢的欣喜,又是被命运捉弄之后的无可奈何的……
隔空相望,四目交织。
离凤黑沉的眸光中意蕴不明,一瞬不瞬地看了她许久,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周遭渐起的喧哗声,没有看见涌向高台来的狂热人流。
“美人,看这里,看这里啊。”
“美人,你笑一笑,奶奶送你一锭金子。”
“美人,你和我回家可好?”
她大概已经忘了我吧?她这般沉默,无动于衷,也同世俗之人一样,对盛极一时的美貌肯趋之若鹜,却因不可洗刷的污名弃我如敝屣。离凤不知为何,心头忽恸,许久却改了自嘲一笑,一点点收回了目光。他沉默地扫视全场,缓缓举起玉笛横在唇边,一声含悲凄、带幽怨的清亮笛声破空而发,刹时压住了全场喧嚣。
云瞳怔怔听着……
风起云收,星沉雾漫,那是一只折羽的凤凰鸣于俗尘,哀哀其音,啾啾如泣。尽诉亡国之痛,风尘之苦,命运之戾,佳人之殇!
生离死别之间,令人黯然销魂……
“这便是打动了清涟的那首《鹧鸪天春思》吧?”云瞳闭了闭眼睛,喃喃自语。她不甚通音律,这曲子又十分短小,可那余音却始终颤在了心中。
……
昔时别卿天未明,心湖难静泪湖冰。
金戈铁马山河破,兰台怨笛梦魂惊。
风飘絮,雨打萍,身如落花逐水伶。
今宵难诉心底意,千秋唯留曲中情。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找到特别合适的大师之作,只得自己勉强凑合填了一首《鹧鸪天》,估计韵脚什么的都不太合乎规矩。
眸眸今夜闻阿凤吹笛,后日听从奕鼓琴,都触动了心怀。可见学学乐器还是很有好处的。
第151章 第149章 赎凤—1
曲终人未散,堂中起了一片婉叹之声。
清涟回过头,一眼瞧见自家小姨竟傻傻笑着,口水“滴答滴答”直流而下,不由尴尬万分:怎么她听这样凄楚感人的曲子,不为之痛惜怜悯,居然还生淫猥之想,实在是……
“小姨,小姨?您好歹是位副钦使。”别这么丢人行不行?
“啊,啊……”贺兰桑举袖抹了抹下巴,“嘿嘿”笑道:“涟涟啊,这一趟洛川可真是没白来,大开眼界,大开眼界。”见沈莫在旁不言不语,似有不忿,又近前讨好笑道:“沈使大人,其实您的模样和这个小倌儿也不差什么,要是也照样一妆扮……”
沈莫厌恶地别开头去,退后了几步。
没讨好到美人,贺兰桑心有不甘,正想再说上几句,忽觉清涟在后拉自己的衣襟:“小姨,这个凤倌儿我看上了,想把他赎回去。您可同意?”
“好,好啊。”贺兰桑惊喜万分:“哎呦我的涟涟长大了,知道体贴小姨的心意了,真是乖乖仔喔。”
清涟没想到她误会了,便也将错就错:“那这赎人的银子可得您出……”
“好。”贺兰桑光顾得稀罕美人了,一口打了包票。
清涟暗道:小姨,对不住了,等把凤倌儿赎出来,他得跟在我身边。您到时惦记也是白搭。就您刚才那副白痴相,丢脸丢到家了,白搭……也就白搭吧。
……
天字二号房里,赤司炀恼羞成怒,气得浑身哆嗦:这个小贱人居然敢在这样龌龊的地方公然登台,将我的脸都败光了!也不知他是如何从紫胤军中逃出来的?瞧他还在故作矜傲,这几个月下来,已不知被多少人睡够了,现在又来吹这些思春的淫曲,眼睛到处勾人,却始终不睬这里。我就不信,他会不知道我来?会不知道我正在看着他?小贱人,真是恨不得将你撕碎了……
“哎呀呀,真是倾国之色啊!”旁边葛绒竖指大赞道:“要是叫他来侍候我,经年累月我都舍不得下床了。”
玄心平和孟绰各自握拳咳嗽了一声。左金吾将军偷眼看了看自家主子,没敢言声。
玄诚荫桀然笑道:“这美人儿看起来不像是个听话的,便领回去也得费神□□,回头我送国姑一根好鞭子。”
“多谢大司马。”葛绒随便抱了抱拳:“只是若把他打坏了,我要心疼呢。”
赤司炀沉着脸,忽然回身对众人说道:“这个凤倌儿是司炀旧识,前在徽州,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我使人遍寻不着,不想竟在此处卖笑。司炀今日务必要将其捉回。诸位,请莫相争。”
“啊,啊?”葛绒刚要发作:她奶奶的你凭什么呀?再一瞅赤司炀一脸煞气,想起姨母的警告,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悻悻想着:早知如此,还不如争一争刚才跳舞的怜倌儿呢。这可倒好,空带着大把银票,一个美人也没能到手。今晚上算是白来了。
赤司炀吩咐左金吾将军:“叫鸨儿上来。”
……
天字一号房里,聂赢皱眉问向顾崇:“你认识他?”
顾崇“嗐”了一声:“他本名叫池敏,是赤凤左相池燕琼的长子,许与太女赤司烨为正君。凰都大火,他逃出禁城,却被紫胤玄甲军韩飞抓住,献于紫云瞳,作了她元服之夜的小宠,改名离凤。之后,不知怎么回事,紫云瞳将他孤身留在寺庙中。我为打探钥匙的事,和他做了一笔交易,将他劫出,送回徽州姐姐家里。徽州城破,他不知下落,听说紫云瞳一直都在找他,如今……如今他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