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一阵,凌霄宫主忽然叹道:“春花发,春草绿,而春有几时?盛景不易留,盛筵不常在,今日尽欢,不知他年如何?”
“吾兄何有此叹?”素问瞟了他一眼:“兄为金枝玉叶,恰在青春韶华,业已定亲,不日下嫁,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凌霄宫主唇角一嗤:“有亡国之忧、体疾之虑的皇室宫主,所嫁又非良人,而是破国掠身的敌酋仇寇,有何得意之处?”
素问心中一动,挑眉问道:“兄台是在说自己,还是小弟?”
“同病之人,互有惺惺。”凌霄宫主见他问得直接,自己也就不再遮掩:“我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
“嗬……”素问冷嗤一声。
凌霄宫主反问道:“难道愚兄说的不对?葛相世之枭雄,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预摧挠雪氏,改换朝廷。你母皇识人不明,早年倚为肱股;其后又辖制不住,任其坐大;及至晚年,恨诸女无能,竟废长立幼,动摇国本。待等病入膏肓,见幼嗣孤弱,强相擅权,方悔之不及。然,已回天无力,不得不册立葛后,遣嫁爱子,期以两桩婚事挽救祖宗基业。呵呵。愚兄想问贤弟:若等葛相逼宫,践占宝位,贤弟当何去何从?是继续当亡国雪氏的元寿宫主,还是作伪朝葛家的首位凤后?”
“……”素问眸中精光闪过,而后归于黯淡,气怒之余却又平生一股哀怨。
“凌霄宫主,请您……”白虎刚喝了一声,就被素问拦住。
凌霄宫主面带笑意,摸索到桌上的酒杯,端起来轻饮了一口。
“兄台有心,对大璃国事了如指掌,小弟佩服。”素问微微一笑:“小弟也有一事想请教兄台:紫云瞳已灭赤凤,复与玄龙交好,而兵夺青麒三城,占据合江天堑,称霸一方。其人初进洛川,摘神弓、射骄阳、而称天命所归,志傲胆雄,悍勇强狠,处处都得百姓之心。若葛相与她今日谈得顺利,结为同盟。异日我大璃按兵不动,任其施为……外有重兵压境,内存百姓离德,兄台可问过自家母皇父后,麒国可撑几日?待等奉送降表,迁居上京,兄台又当何去何从?是继续当爹娘膝下孝顺的三郎,还是作妻主身边侍奉的美人?”
凌霄宫主端着酒杯的玉手一颤,笑意都僵在了唇边。
“元寿宫主,请您……”身旁长风也喝了一声,被他皱眉止住:“不得无礼,退下。”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阵。
一时曲毕,素问又命换琵琶来奏。
“贤弟说的甚是。”凌霄宫主率先改了笑颜,低声说道:“难得逢一知己,深明愚兄之忧。父后期附雪璃以拒紫胤,割地嫁子,保一时平安,哼……葛千华若有此意,只需陈兵边境示威,紫云瞳必不敢轻举妄动;何须她老人家亲身劳碌,千里而来?此非来救大麒,而是要与紫胤讨价还价。”
“不错。”素问答道。
“可是,一旦葛千华与紫云瞳订立条约,下一步定然是回国篡位。”凌霄宫主冷笑了一声:“我麒国固然要亡,你雪氏也难保全。贤弟,此即是我方才所言,你我两人同病相怜。”
素问咬了咬下唇。听他继续说道:“同为皇族宫主,心忧家国亲眷;同为闺中弱质,身有顽疾;同许了不想嫁、视如仇的妻主;同肩负重任,不甘国破家亡;同有才能见识,想同命运争上一争……贤弟,何不同舟共济,同仇敌忾,同心同德,同谋一功?”
素问深吸了一口气,转头问道:“不知兄有何策,可不使她两人缔约?”
凌霄宫主笑道:“贤弟早有妙算,何必问我?”
素问唇角微勾:“此事不好宣之于口,不如你我都写在掌中,看看心意是否想通?只是你眼睛不便,不知……”
“近年眼盲,疏于练字,写得难看,贤弟莫笑。”凌霄宫主自是明白他的意思。
青龙奉上笔墨。两人背身,各自一划。复又凑到一处,摊开掌心。
竟是同一个字。
凌霄宫主正等待答案,青龙、白虎已倒退几步。长风、邀月都是脸色顿变。
素问俊目大开,一把握住凌霄宫主的掌心:“兄台,你我果然心有灵犀,写的是同一个字……”暗中却以食指在他掌上轻描了几下。凌霄宫主很快回了一划。掌心再开,墨迹已然凌乱,两人都是大笑,命取清水来洗。
素问扔掉巾帕,举杯敬道:“小弟困居此处,纵有心胆,无力施为,此事多要倚仗三哥。请满饮此杯。”
青龙见自家主子改了称呼,似是与凌霄宫主亲密了许多,暗暗诧异。
凌霄宫主轻抿了一口:“不胜酒力,些微聊表寸心。然,事关重大,亦非我一人可以承担,还需从长计议。”
素问点了点头。
“阿素。”凌霄宫主吃了几口菜,随意问道:“普阳大道,逼紫云瞳摘弓射日的人就是你吧?”
长风听自家主子瞬间也改了称呼,亲密之外似乎另含宠溺,微微皱眉。
“正是。”素问笑道:“抢在三哥前面了,是小弟的不是。”
凌霄宫主摇头一笑:“葛千华对此是何态度?”
“她?”素问微嗤:“不屑一顾。”
“你和她的关系,似乎不睦?”凌霄宫主略一皱眉。
“怎么和睦?”素问冷笑了一声:“她不乐意搭理我呢。就连洞房花烛,也是另置小榻,独自安眠,此后再不进我居所一步。哼,挺好,否则她来求欢,我还得找法子拒绝。这倒省了事了。”
“纯粹的防备?”
“也不尽然……”素问想了想:“她当我是个花瓶古董,纯粹的摆设。”
凌霄宫主笑了笑:“妻主还是要伺候周到……”转而低声说道:“为六国使团前来,宫中会多次举办宴请,若葛千华不带你来,你我就少了许多见面的机会。”
素问了然,却又有些犹豫:“可她那个人……”
凌霄宫主似乎未曾注意,另外挑起了一个话题:“这曲琵琶奏得过于激越,有些惊心,不如换个和缓轻灵些的?”
素问若有所思:“三哥点上几曲?”
“莫如《醋夫》、《醉妆》、《花好月圆》”
……
凌霄宫主离去之后,青龙、白虎抢着说道:“主子,您今日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素问低声一叹:“不急不行啊。紫云瞳与老贼已经会面,怕是这几日便会缔约。”
青龙急道:“可是我看这个凌霄宫主心机太深,绝非善与之辈。”
“呵呵。”素问笑了一声:“善与之辈能助我达成心愿么?他这个人日后或许为敌,但今时今刻,正可为友。紫胤一旦同意老贼的条件,青麒必亡,他现在也是别无选择。”
白虎眨巴眨巴眼睛:“可奴才还是有点不放心……”
“先顾眼前吧。”素问仰头望天,淡淡答道:“是敌是友,都是利益攸关……说不定以后还能继续作兄弟呢?”
“主子……”朱雀远远高叫,刹时就奔到了眼前:“玄武传过话来,说紫云瞳醉酒留宿,挑人侍寝,没有挑上他。”
“嗯,在我意料之中。本来想去色奴居所提点他两句,可惜没能成行……叫他不用乔装别人了,回来吧。”素问行了两步,又随意问道:“紫云瞳挑上谁了?那个小谢?”
“不是。”
素问脚步一停:“不会谁也没挑吧?”
“挑了。”朱雀见一向料事如神的主子连续猜错,有些挠头:“也不怪您想不到,紫云瞳挑上了小柳师傅。”
“什么?”素问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他怎么跑到席上去了?”
朱雀把来龙去脉一说,几人面面相觑。
“不行。”素问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我得把他救出来。”
“主子,主子……”青龙三人都有些着急:“都过去快一个时辰了,怕是早就……您这一去激怒紫云瞳不说,连相国大人也会怪罪于您,不能去啊。”
“老贼怕我与紫云瞳暗中联络,许以厚利,坏她的好事。”素问目光如电:“我若为灭她而向紫胤借兵,此引狼入室之举,焉能为之?前番我以射日弓挑衅紫云瞳,想必老贼很是高兴,今日便叫她再吃一颗定心丸,我也好借此演一场戏……”
“演戏?”青龙等都摸不着头脑:“您要唱哪一出啊?”
素问微微一笑:“醋夫。”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亲们都看出来了,我比较爱好古典文学,写着写着,文里就出现四大名著的影子了。偶尔借鉴一下,特此注明。
洛川之行的第三天,才过到下午,过得太慢了。
第172章 第170章 醋夫—1
素问带人赶到云瞳暂歇的小院子时,葛绒方给自己头脸青肿的地方都抹了药,青白相间,很是可笑。见他气势汹汹而来,急忙迎上:“宫主,您这是……”
素问瞥了她一眼,也不答话,便命青龙:“前去通名。”
葛绒还摸不着头脑,就听青龙提起内力喝道:“我家郎主请与英王相见。”
“啊?”葛绒大吃一惊:他这是要干什么啊?
过了一会儿,听屋内还无动静,素问眉头一皱,又命青龙喝道:“郎主前来拜会。”
屋子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有人在穿衣服。一会儿功夫,云瞳打开房门,瞧了一眼背手静立的素问,冷声言道:“郎君何故这般急迫?”
葛绒跟在素问身后,进屋先瞄床榻,见幔帐低垂,遮掩得一丝不露,大是失望。
素问一脸怒色。也不行礼,直接说道:“听说王驾酒醉,竟将清白男子认作侍筵美人,强行玷污。奴家为王驾清名着想,特来阻止。”
“哦?”云瞳暗道:好一个素问,说话真是厉害。转头却向葛绒问道:“国姑大人,可有此事?”
“嗐,王驾……”葛绒刚陪上笑脸,就听素问冷哼了一声:“绒儿,你照直说,出了什么事,自有姨父为你做主。”
啊?葛绒呆住:绒儿,姨父?没见过他这么把自己当一回事啊?
“呦,国姑大人?”没等她回神,又听云瞳叫上了自己:“我刚瞧见,你这张脸是怎么了?”
葛绒拿手一捂,这个疼啊!左瞧右望,见那两人都是眸光冷冽,含怒待发,恰如两尊瘟神。哪个也不好当面得罪啊!葛绒干笑了两声:“呵呵……我……刚才也喝醉了……那个……席间发生了什么事,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趁着双方对峙,小柳穿好衣服,拿布巾把脸包了几层,爬出帐子,“哧溜”一声躲到了素问身后,极小声地咒怨了一句:“你怎么才来啊!”
云瞳内力深厚,一下子就听见了,心中暗道:看来两人关系匪浅,非只主仆。
素问瞪了葛绒一眼,转头对云瞳说道:“小柳是我府中的教养师傅,并非家奴色侍,不能随随便便被人欺辱……”
云瞳当即把他的话打断:“本王与这位小柳师傅在普阳大街一见钟情,他曾以面具相赠,抒表情怀。今日别后重逢,两情相悦,鸳鸯交颈,已定终身.郎君所言,恕本王听不明白。”
素问被噎得一窒,却见小柳气急败坏地指着云瞳:“你,你,胡说!”什么一见钟情,面具相赠,什么两情相悦、已定终身。这个女人怎么信口胡诹,太可恶了,真是太可恶了!
云瞳冷眼瞧着他,唇角勾起:“本王怎么胡说了?被翻红浪,两情缱绻之时,我曾对你行问名之礼,你答了没答?嗯,柳昔?”
“我……”小柳张口结舌。
素问恼怒地看了他一眼:这个笨蛋!为今之计,要想留下你,本宫也只有和紫云瞳比一比谁的脸皮更厚了。想到此处,淡淡一笑:“英王想必不知,此人容貌丑陋,天性呆傻,癫狂无知,有异常人。您对他行问名之礼,实如对牛弹琴。”
呸!小柳气得要命:说谁天性呆傻,癫狂无知,是头不通人话的笨牛呢?你个死冰块脸!
“哦?”云瞳失笑,满带揶揄地瞄着小柳,接了一句:“没想到,本王的眼光竟如此之差……”
葛绒再忍不住,背身捂嘴笑得肚子直疼,却听云瞳又叹了口气:“奈何已然情根深重,他再丑再笨,再不解风情,本王也认命了。”
“王驾虽然认命……”素问一笑:“也要问欲娶的男子认不认命。小柳师傅,你可愿嫁于英王啊?”
小柳正在生气,根本没听见,也无作答。
云瞳唇角一勾。素问却恼了,暗中移步,狠狠踩了他一脚:“你可愿与英王回府?”
“哎呦!”小柳疼得蹦了起来,倒是听见了这后面的一句,顾不得痛骂素问,先行答道:“不愿。”
素问满意地点了点头:“王驾,你看……”
云瞳暗道:不知这位葛府正君、元寿宫主是何心意?无论是想助妻主上位,还是要帮妹子保国,当此之时,都该向本王示好。可他几次三番前来挑衅,之前还说得通,今日所为……为一个教养师傅不惜得罪本王,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是他意气用事,另有所图?还是这个柳昔有甚特别之处,他不能放手?不管怎样,我与他争执不休,总是不妥,不如先让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