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总管说,十二岁前没人见过我,认识我,不是的⋯⋯”冯晚的思绪又飘回了山谷中的小院:
家里常有人来拜访,白发公公,塌腰婆婆,偶尔也能看见身强力壮的叔叔,只是他们从来不和我说话。七岁时的一天,家里来了个模样古怪的长胡子爷爷,一笑眯眼,讲话和气,带着我到大山深处玩儿,看见块大石碑,上面刻满了小蝌蚪似的东西。
“这是天神讲的故事。”他笑着问我:“你想听么?”
“想!”我是真的想听:爹爹屋里供奉的神龛上也画着这些呢,我一直特别好奇。
字是一个一个认识的,可念过几十遍,我还是不懂这故事讲的什么?直到有一天,我见着了老爷爷的小徒弟:一个长着狐狸眼、额间生红珠的男孩。
“我说师尊怎么隔三差五的就没了踪影,原来是跑到这里陪你玩儿啦。”他和我一般大,插腰喊叫的样子却很凶:“你是谁啊?”
我不想告诉他:“你又是谁啊?”
“我是天神和魔鬼的儿子。”他指指额间的红珠:“魔鬼伽施罗的印记,你认识吗?”
我摇了摇头。
“你是谁的儿子?”他撩起我的小发卷:“这又是什么印记啊?”
“我是我爹和我娘的儿子。”我只想离他远一点。
“瞎说,我从没见过凡人的头发是这个样子的?”他又来抓我:“小卷毛,你也没爹没娘,和我一样是被个大红尾巴的狐狸送到人间的吧?”
“才不是呢!”我极力想把他甩开:“我不要和你一样当小狐狸。我爹说:我娘只是出远门了,过些日子就会回来。”
自那以后,也不知怎的,我竟和“小狐狸”成了朋友。他并不常来,来了也总要抱怨:“你家真难找,每次我都会迷路,还要师尊偷偷指点。不如你来找我玩吧?”
我点了头,可爹爹却不同意:“咱家是被天神法术护佑着的。外人不能随便进来,你也不能随便出去。”
“我能,我都记住路了。”说完这一句,我看见爹爹满眼震惊。
“你说⋯⋯你知道怎么出去?”
“嗯⋯⋯” 我以为爹爹生气了,不敢再说这事:“您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不要告诉别人,你知道怎么出去。”爹爹摸着我脸颊的手都在颤抖:“也不要再和小狐狸玩儿了,他是⋯⋯是被天神诅咒过的⋯⋯恶魔的孩子⋯⋯”
“⋯⋯他不是!”
“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里。小晚,忘了这座大山吧,忘了你见过的这些人,忘了现在的一切。”
⋯⋯
可是,怎么能忘呢?自从离开了那个幽静的小院,自从看见了徽州热闹的大街,自从认识了我以前做梦都想拥有的亲戚、邻居、伙伴儿,我就再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直到,王主把我带在了身边。
冯晚下意识去摸枕头下藏着的金丝线小风筝,入手却是冰冷糙硬的砖缝。有风吹入铁窗,激的他一背战栗,不禁蜷缩起来:“王主,我还能再见着你么?”
⋯⋯
“当啷⋯⋯咣!”门在身后打开,纷杂的脚步声涌了进来。冯晚强撑着想要回头,却被两个刑役兜起锁链,直接缚上了一个冰冷的铁架。
“寒总管要你的口供。”丙辰倒拖着一条鞭子,踱到铁架跟前看了两眼:“老话说的好:‘听人劝,吃饱饭’。小哥儿,乖一点别耗了,赶紧招吧。”
“寒总管⋯⋯还想听什么?”连着几晚刑讯,冯晚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谁派你来的,来干什么?”丙辰故意甩的鞭子“啪啪”作响。
“我说过几遍了⋯⋯你们不信⋯⋯”
丙辰似感无奈,更走近了他,一把掐起下颏儿来:“府里的宝贝,你卖给谁了?谁当的下手,谁作的接应?”
冯晚疲惫的阖起眼睛:“没有⋯⋯”
“你知道这几天逮起多少人么?他们可都招了,就剩你一个了。”丙辰一边编着假话,一边使鞭捎往冯晚伤口上狠狠一刮:“再要嘴硬,我就不客气了!”
“啊⋯⋯”冯晚猛一挣动,铁架都被带的晃动起来。
“不想吃刑受痛,就快说。”
“我⋯⋯”冯晚全身的肌肤都抖颤起来:徽州的街坊、洛川的邻居、姬家父女、姑母表妹,我是不想再见着她们,可我也没诅咒过她们⋯⋯
“我,不会害人⋯⋯”
“小兔崽子!”丙辰气急败坏,招呼两旁刑役:“你们愣着干嘛?还不拿拶子过来。”
⋯⋯
离刑堂尚远,连翘就已停步,听得里面声声惨呼,自己也不禁一阵哆嗦。给他提灯的小厮更是寒毛高竖,话音儿都在颤抖:“哥哥,咱们⋯⋯快⋯⋯快回去吧?”
“不是你说有事要禀?”连翘语带埋怨:“大半夜的,还让我陪着来这种地方。”
“我不⋯⋯不禀什么了。”小厮紧着后撤:“甭管冯晚还是菘蓝,我看这一两天就得死在里面。死人还讲什么好,什么坏呢?”
“啊⋯⋯”又一声惨叫传出,惊飞了树上寒鸦。
连翘看小厮抖的太厉害,忙就接过了他手里的灯:“就是这个理儿,我才劝你别添乱了。冯晚的罪过已经那么多了,何必再给他加上几条?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哪里是我不饶他?”小厮顿足分辩:“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
“什么人在这里?”侧后忽然响起了伴着杵杖的脚步声。
连翘不想会遇见叶秋,忙跪下问安:“叶总管好。”
“三更半夜的,正寝仍未锁门么?”叶秋提灯往他两人脸上照了一照:“既到了刑堂,就进去领罚吧。”
“啊,总管大人饶命。”小厮吓得磕头如捣蒜一般。
“奴才有下情回禀。”连翘也骇白了脸,忙不迭说道:“丙辰管事吩咐清理冯晚、菘蓝的东西,小芒发现了些异常之处,报给奴才,奴才知道府里发生了窃案,不敢耽搁,就擅自开了院门,带他来刑堂禀告。”
“谁的东西不对?”叶秋看了一眼那叫小芒的小厮。
“冯⋯⋯冯晚的⋯⋯”
“多出什么来了?”叶秋见连翘说窃案,这也是他和寒冬商议之后用来拿人查事的说辞,便随着问道。
“不是多出东西,是少了东西。”小芒磕磕巴巴的回答:“冯晚近来总是写字,之前只是拿笔沾水,在桌上乱画⋯⋯”
“乱画?”叶秋生了警惕:“都画了些什么?”
连翘见小芒答不上来,替他说道:“奴才等未曾留意,请总管大人恕罪。只是水过无痕,实在不容易见到。”
“嗯⋯⋯”叶秋若有所思。
“这些日子冯晚改用笔墨了,时常写上几张,都收在他的小柜子里。”小芒连比划带说:“我是亲眼见的,有这么厚一摞。可今晚再查,竟都不翼而飞了。”
“一张都不剩了?”叶秋皱眉。
“一张都没有了。”
叶秋想了片刻,沉声问道:“平日里是谁在教冯晚写字?”
连翘立刻回答:“奴才们自己都写不好呢,哪儿敢教人?冯晚是拜了邀凤阁池公子为师。他和公子的大侍若怜也要好,时常走动。”
池敏、若怜⋯⋯叶秋心中一紧:都是些王主的麻烦,一个和雀翎军说不清楚,一个是被恭王府赎身送来。
“总管大人,奴才不敢逾规,今儿真的是怕事有耽搁,所以⋯⋯”连翘磕下头去。
“知道了。” 叶秋将他为自己辩解的话打断:“再有可疑之事,速来回禀。”
“是!”
“我不在府,就回刑堂管事。”叶秋又多嘱咐了一句。
连翘诺诺将退,忽听刑堂里又泄出了一声嘶喊:“王主⋯⋯”
那声音直如杜鹃啼血,凄厉恸绝,似是冯晚用尽全身气力在哀鸣抗争,差点要把小芒的魂儿喊断。连翘也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回头去看,刑堂烛火尽灭。
“这个丙辰⋯⋯”叶秋心尖发紧,杵着手杖直奔刑堂,又高声吩咐亲随:“把金大夫叫到这里来,快点儿。”
“哥哥?”小厮看连翘不言不动,赶紧上来催促:“快走吧,快走吧。这地方太吓人了,这辈子我都不想再来第二遭了。”
王主⋯⋯他叫王主!他还在等着王主⋯⋯连翘口中泛起血腥之气,不知何时已将下唇咬破:各家王府里又不是没打死过奴才,叶总管竟然还要给他请大夫。
狂风忽起,一道利闪紧接着劈下,映出他阴沉的有些可怖的脸色:不该有第二遭了!冯晚⋯⋯不能再有第二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两章进展略快,收到建议,我修改了一下。所以冯晚的部分回忆放到这章了。
下章晚晚会惨一点儿,受不了的亲们请提前绕道。
我这周后期有比较重要的工作,估计最早也得周日晚上才能更新,大家见谅。
第538章 刑讯-2
刑堂
丙辰叫人预备了一壶老酒,两碟小菜,才拾起筷子要吃,就闻醉花堂管事戊申来了。
“你那两个小子快领回去吧。自己搁屋调.教就是,送到刑堂干什么来?”
戊申笑道:“怕和窃案有关联,我不敢擅自处置。还是送到你这里松心。”
“你松心了,我可要累死了。”丙辰抱怨道:“就一个冯晚,折腾我多少日子没回家了。受得了再多那些累赘?”
戊申正想打听冯晚的事,见丙辰主动提到,咧嘴一笑:“辛苦,辛苦。既是哥哥给你添乱了,该当赔罪。叫他们再加几个菜,都记我账上。咱俩也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你日日偎红倚翠的,还想得起谁来?”丙辰给他添了碗筷酒盅,提壶斟满。
“我也艰难着呢。你不管那一摊儿,不知道内里的麻烦。”戊申片腿儿坐上矮炕:“亏得王主不在家,否则过个生日,府里得摆大宴。就醉花堂那十来个人,够伺候谁的啊?又没个像样的人才,歌儿不行,舞不会,挠心窝子的话不会说,回头非让京油子们笑话不成。别说几处王侯府第,就连个从三品天章学士家,咱都比不过呢。”
“那你也没我这管事当的憋屈。”丙辰砸吧口酒,叹气连连:“看着威风凛凛,实则几头受气。”
“怎的?”
“就拿冯晚这事儿说吧:寒总管要他的口供,叶总管又不叫用刑。”丙辰皱眉不展:“那小子模样娇软,骨头可硬硌着呢,用刑都不睬你,再给抹药治伤、好吃好喝的供着,能招么?”
“你不是总吹多有手段?不叫打,就问不出话来了?”戊申假作撇嘴:“这话蒙别人行,我可不信。”
“手段再多,不叫你使。”丙辰两手一摊:“全白搭。”
戊申瞅了他两眼,咧唇笑道:“要不,老哥教你几招?”
“你?”丙辰眯眼瞧他:“有甚好法子?可不能添伤。”
戊申故意卖个关子:“你先说说,冯晚偷了什么东西?”
“左不过是王主心爱之物。”
“不是都传他以后会当公子么?”戊申问道:“当公子还偷什么东西!伺候的好,王主还能短了赏赐?”
“你不知道,他是勾结外边的人偷东西。”丙辰言道:“勾结的还是身犯多案的江洋大盗。”
“啊?”戊申吓了一跳:“这罪名可大了。”
“谁说不是?”丙辰抿了一口酒:“不过寒总管不叫报官,要私下处置,估计是为王主清誉着想。冯晚是她亲自从外面带回来的。”
“我瞅着那小妖精就不像个省事的,眼睛带钩子,抓挠的你咳”戊申低头咳嗽了一声:“竟然是个贼。”
丙辰也是一样看法:“寒总管去内务府挑奴才,不要长得太好的,就是防着有人狐媚惑主。冯晚这事儿传出去,老百姓不定又怎么编排王主呢。”
“那他这回不能翻身了吧?”戊申转了转眼珠:“王主会不会还舍不得处置?”
“我看寒总管这番动作,该是请示过王主了。”丙辰言道:“谁家主上饶得过吃里扒外,让自己丢脸的奴才?哪怕小模样长的再好,话说的再甜,心不在你身边,还能留着?”
“都说咱家主子最是怜香惜玉”
“这你也信?又不是没见识过四年前的事儿。”丙辰皱了皱眉:“拉弓放箭,围府断粮那还是亲姐妹呢”
“嘘!”戊申下炕开门谨慎的朝外查看了一番:“你现在说话也没个把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