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却是没想到,华湛与华鉴亲密至此。
华湛以为子琰无意,可华仪不以为。
……针对沉玉?
为什么要针对沉玉?
沉玉如今不涉政事,擢暗卫指挥使也不过她私下决定,如何能招人嫉恨?
若因帝宠忌惮,不如拉拢结盟,何必如此相争,两败俱伤?
前世,沉玉扛过了数不胜数的陷害,其中便有出自成亲王及其子的手笔。
世子拉拢武将,伪造流言,让她以女子之身坐不住那帝王之位。
她未曾亲自出手,不过与沉玉一提不满,再多次暗示朝臣,便让华鉴因罪软禁宗正寺,落得个自生自灭的下场。
而后,素来安分守己的汴陵郡,因图谋造反,被尚且年轻的女帝下令软禁,三日后,悬梁自缢而死。
当年多少人数不清,皆被她和沉玉一一联手铲除。
重生后华仪细想始末,她心性更加沉稳,再看汴陵郡华湛,便不觉得他是做得出密谋造反之事的人。
怪她那时心性极高,防了天下所有人,却料不到最后谋反之人……是沉玉。
华仪看着少年清秀精致的眉眼,眉角飞扬,白齿红唇,三分稚气,七分鲜活。
一切都还来得及。
华仪屈指敲了敲紫檀木扶手,道:“朕做什么,自有分寸,由不得他人置喙……常公公,着朕口谕,罚世子俸禄半年,不知道错了往后便不用上朝了。”
华湛睁大眼睛,惊得脱口而出:“皇姐!皇姐明明知道,他们非议非是不敬于您,而是不忍见那等卑贱小人侍奉天子身侧!”
“卑贱小人?”男子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慢慢响起,他似乎笑了一下,道:“不敬陛下?谁敢不敬?”
靴底踩上金砖的声音十分低沉,那脚步声不急不缓,自外殿靠近。
华湛一听见那声音,身子如猫儿炸了毛一般,浑身上下的汗毛都一寸寸竖了起来,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飞也似的躲到了女帝身后。
他十分亲近自然地拉住华仪的衣袖,哭丧着脸。
沉玉自屏风后走出,双袖低垂,沾染了一丝殿外芬芳春色,又被元泰殿奢华的熏香打散,连衣袂上无意沾染的晨露也散了。
沉玉的目光扫向华湛,颔首道:“见过汴陵郡殿下。”
他不行礼也是特许,华湛一时有些不自在,不禁将阿姊的衣袖攥得更紧,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
沉玉的眸光极轻地扫向那只手,不作停留,随即看着女帝笑道:“万事俱备,陛下可以移驾了。”
若非心知肚明他的心思深沉,华仪便不会感觉到他对汴陵郡的杀意。
那股意味太淡又太浓,华仪对上沉玉的视线,一时竟没开口。
沉玉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华仪飞快地抖了抖睫毛,道:“方才湛儿不过说些市井无稽之谈,你莫放在心上。”
华湛气不过,又悄悄拉了拉华仪的袖子。
华仪将袖子不动声色地扯回,冷颜扫了华湛一眼,“还不安分点?朕是要给你请个太傅,好好管教管教了?”
华湛小心翼翼地抬眼瞅了瞅沉玉,不情不愿道:“不是说你,我随便骂个奴才呢。”
华仪:“……”
她看见沉玉面上尽是温和神色,丝毫没有不豫之态,却从他微微冷却的眼神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不知是气这平白轻视辱没,还是气华湛那小子举止无态。
沉玉抬脚上前,似“不经意”地扫开了华湛靠近女帝的那只手臂,拉起华仪的左手腕,看了看她的手背,道:“这伤好了大半,陛下不要挠。”
华湛才知皇姐受伤了,惊道:“哪个天杀的胆子肥了?敢伤皇姐!皇姐,你没事吧?”
华仪却只看着沉玉,嘟哝道:“朕痒。”
沉玉笑了笑,柔声道:“我刚才取了止痒的膏来,不知药效如何,稍后给陛下试试?”
华湛:“……”
华湛第一次感觉自己有点待不下去了。
少年尴尬地在原地站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抬手行礼道:“臣弟还有事情,之后再来和皇姐多叙叙。”说完,紧张地注视着华仪,见阿姊在亲热之际抽空来给了他一个眼神,当下如蒙大赦,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一个个都怕沉玉。
华仪心中觉得好笑,又明知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帝王笑出来的事情。
她不过一晃神,沉玉手腕上微微用力,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他低头,亲了亲华仪柔软的唇,道:“郡王在,沉玉还是不能直接这样对待陛下。”
华仪往后一让,他的头却紧跟着她,唇齿交缠,她身子软了下来。
他低笑,揽住她的腰,把她从椅子里抱了起来,走向榻上,道:“陛下想不想……”
她揽着他的脖子,摇头道:“不要,不想。”
他也不强求,只把她放到了床上,又没忍住,低头轻轻咬了口她的小耳垂。
沉玉含笑着,低眼遮掩冷意。
卑贱小人?
谁比谁卑贱,且看来日方长。
华仪只能是他的。
那么这个江山,包括他汴陵郡,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第12章
华仪耳垂发痒,避开他牙齿的骚扰,他紧跟着她,她一低头,额头抵上他的右肩,轻轻蹭了蹭。
沉玉忍俊不禁,“陛下越发可爱了。”
华仪凶起来那是一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此刻听他这话,倒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抬头笑道:“觉得朕如今对你百依百顺的,你觉得朕好欺负了?”
“不敢。”他把她揽入怀中,低沉的嗓音就响在她头顶,“谁都不能欺负你,我不行,天下所有人也不行。”
华仪心念一颤。
前世……他也是这么说的。
那时,已经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沉玉傍晚入宫觐见,她质问他为何与户部尚书作对,他却答无人可以欺负她……
她不过因田地整改税收之事与那老匹夫政见不合,他便出手为她出气。
可是,后来沉玉还是欺负她了。
逼她,囚她,要她,辱她。
华仪想到此处,不禁闭上眼,吸气平复呼吸,让头脑保持冷静。
三年了……当初那些事情还是历历在目。
尽管她提醒过自己无数次,这一世她刻意引导,沉玉已再不是那个伤害她的人,可有些隐秘的想法还是让她如鲠在喉,每每念起,都心绪难平。
为什么前世的沉玉要背叛她?
为什么她都这么努力了,这一世沉玉还是会时不时流露那些让帝王忌惮的东西?
这两个人,分明是同一个人,却给她不一样的感觉……
一个给她撑起整个天地,却害她服毒自杀;一个小心翼翼地爱她,却心思叵测,暗地自有计较。
一只微凉的手抚上她的后颈,华仪微惊回神。
沉玉捏着她的后颈,像抚弄一只猫儿,掌心微滑,手指触碰她的锁骨。
他微微后退,沉下身子,和她保持平视,双眸眯起,眼角泪痣让人心颤,“陛下迟迟不回应,是不相信我吗?”
华仪道:“朕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我不敢保证将来必然太平无事,只能承诺会用命守着你。”沉玉看着她,紧追不舍道:“陛下为什么不敢相信?”
“朕是皇帝。”她闭了闭眼,推开他,起身走到窗边,“一个帝王,相信就意味着危险。沉玉,朕这三年不让你入朝施展,你当真是猜不出原因吗?”
她的话如此直白,没有给他丝毫装傻的余地。
沉玉有些惊讶,随即俊目低敛,倒是笑了。
从前他是少年,妄想着锋芒毕露,让她看到他不一样的地方,让他得以施展才华,摆脱那惹人厌恶的贱奴身份。
可后来他发现,无论他如何在谋略眼界上远胜那些所谓的肱骨之臣、王孙公子,她都丝毫不为所动,只顾着抱着他的脖颈娇笑嫣然。
那时他就明白过来了。
虽然想不通她为何不愿让他涉及权利,他却丝毫不觉得毫无出路,而是在她身边只手遮天,即便无权无势,也让那些权柄在握之人假笑讨好。
让他猜原因?
大概就是因为君心善于猜忌,怕他翻云覆雨,犯上作乱。
华仪这么直白地告诉他,她不相信他。
殿内光线昏暗,紫金小炉吞吐的雾气,晕开了帝王玄袍之上盘龙的章纹,金丝银纹的袖口微微拂动。
沉玉亦起身,敛了敛华贵的衣摆,出声道:“陛下既然心里怀疑,为什么还要委身给我呢?若往后留下了麻烦,譬如陛下感情淡了,反悔了,那又该怎么收拾残局?”
她不料他会作此语,惊怒回头,甩袖道:“沉玉!”
“委身给我,我就不愿意放手了,陛下往后或许会有麻烦?”他绝佳的容颜冰冷得让人心惊,抬睫之时,黑瞳里的冷意迫人,“也或许,君心无情,陛下只需要一句话,杀了我……也就没有麻烦了。”
华仪高声斥道:“你放肆!”
“确实是放肆了,沉玉知罪。”沉玉低眼,半张脸沉浸在暖光下,显得一冷一暖,竟如鬼魅般妖异。
华仪眸光沉浮不定,冷冷盯着他。
三年了,他温顺了三年,这回终于发作了?
他觉得君心无情?她对他招之即来?
那他又何曾了解过她!
华仪闭了闭眼,道:“来人!”
方才华仪语气不对时常公公就早已竖起了耳朵,只差没有直接带人冲进去,此时一听到女帝叫人,忙小跑着进来了。
沉玉淡淡立在原地,长袖低垂,喜怒不辨。
常公公只敢瞟他一眼,便听华仪冷声道:“带他下去反省!”
她话音一落,沉玉便抬脚往外走。
华仪气急,冷叱道:“慢着!”
沉玉停下,侧身看她。
他的眼神仿佛隔在一层水雾后,幽深莫测。
华仪注视着他,道:“朕不明白。”
他问:“陛下想明白什么?”
华仪狠狠转头,抬手让人带他下去。
沉玉离开之后,华仪独自站在大殿中央,一言不发。
常公公料理完了沉玉折返,小心翼翼地上前道:“陛下是否还移驾……”
“移!”华仪咬牙道:“朕没了他,还不会吃喝玩乐了不成?”
女帝移驾清秋阁,所谓的第一美人歌妓环姬亲自在阁外迎接,宫人提灯沿着河岸排开,肃穆立于两侧,静候帝王仪驾。
华仪身着帝王玄袍,端坐在高高的轿辇之上,层层明黄纱帘垂在身前,龙涎香沾染领口,阔袖舒展,威仪自成。
环姬待娇辇停下,方才快步下阶,敛袖屈膝下蹲,“妾参见陛下。”
华仪抬手,由大宫女搀着步下轿辇,低眼俯视着这美人,“免礼。环姬姐姐,些许日子不见,可还在宫里住的惯?”
环姬起身,温柔一笑,“陛下这声‘姐姐’妾实在不敢当。只是说到住入宫里,该妾万分感激陛下才是——荣华富贵,妾如今都有了。”她微微一顿,又掩唇笑,“能陪着陛下跳舞,远远胜过在宫外,跳给那些王孙公子们看。”
华仪也露出一丝笑容,之前脸上的阴霾荡然无存。
环姬侧身,做了个手势,牵引帝王入阁。
华仪重新挽了头发,换了红纱裙,水色长袖迤逦在泛光地砖上,灿烂华光流转在缎发金钗尾,惊心动魄。
她坐在镜前,手指翻飞,以朱砂轻点眉心,胭脂晕染在眼角,螺黛横飞,勾出上翘眉尾。
蛾眉淡扫,即是天姿国色。
华仪起身,提起裙摆走入湖心,脚尖旋转,开始跳舞。
环姬也跳,两个极为美貌的女子挨得极近,香肩微露,长腿若隐若现。
月光如流水,洒入清秋阁。
华仪笑着,从长案边勾了酒来,仰头大笑着,边跳边喝。
环姬甩动水袖,缠住华仪纤细的腰肢,在她耳侧笑道:“陛下今日心情不好吗?”
华仪旋身脱离束缚,眼尾轻挑,道:“朕看起来像心情不好?”
环姬扭动腰肢,贴上华仪的背脊,“沉玉公子不在。”她低笑一声,身子一滑,也去拿酒壶。
华仪不豫道:“朕没他就不高兴了?”
环姬微微讶异,却实话实说:“陛下那么喜欢他,依妾看来,已经快到非他不可了。”
华仪不悦地皱了皱眉,脚步缓下来,双臂一垂,竟是不跳了。
环姬也立即停住,行了一礼,迟疑道:“可是妾说错了什么?”
“与你无关。”华仪走向软榻,坐下,长袖垂落在地上,她看着虚空愣神。
环姬左瞧右瞧,也觉得她不过少女心事,像是那等不被心上人理解的气闷模样,实在不像女帝,倒像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
华仪见她看着自己,面带奇怪笑意,不由得蹙眉道:“看着朕干嘛?”
环姬扑哧笑了出来,面色一变,不知是惊惧还是好笑,只得跪了下来。
“妾冒犯陛下。”
华仪却问:“朕现在很可笑?”
“不是。”
“那你为何要笑?”
环姬迟疑地抬头,咬了咬唇,顾及帝王颜面不可轻易亵渎,怕说了会惹华仪生气,但权衡再三,还是老老实实将自己想法说了。
她不知沉玉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只凭她所见的,沉玉对华仪的爱太深了。
华仪也喜欢沉玉,可是她总是矜持理性,让沉玉总是有些无法彻底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