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小雪微微笑看着江乐“既然大人对验尸如此精通,想必也听说过,这世上还有假死这一种可能。”
假死
江乐一脸复杂看向桂小雪“古籍上确实有记载,但是假死一个不慎,那就是真死。”
桂小雪点头“是啊。可在狱中,不是早晚都要死么”
这话好像有点道理。
江乐噎住。
早晚都要死的,能救出来,那完全是捡了一条命。
桂小雪说了那么多,最后却是和江乐说“潮州两个命案都是我做的。我将我的命交给大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不过,希望大人能够等我做好这一件衣服。”
她看着江乐,和声再次说着“我想穿着新衣服去衙门。随意哪个衙门都可以。”
随后江乐就这么看着她做衣服。
桂小雪曾经姓什么,她自己没有说。
她出嫁那天,她有孩子的那天,她的天地便是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所以她如今对外报的姓氏就是桂,名字,就是小雪。
后来,天地没了。
或许在她心中,不是没有想象过有一天她丈夫先一步离去。可在当时她心中,绝对没有想象过,离去的那刻是那么早,那么惨烈。
布割裂开的声音,和江乐切开人躯体的声音,在某个瞬间有些重叠。
一针一线缝合时,都带着一种相熟的既视感。
江乐看着,心里头想着事,想着想着,又觉得这一切其实没什么好想了。最终,她就这么一言不发,静静看着桂小雪。
桂小雪神情很柔和,半点看不出会是下杀手的人。
她的样子就和江乐初次见她的时候一样,柔弱又普通,是个平凡的女子。
可事实上她半点都不平凡。她拿起了屠刀,对当年破坏了她一切的人,斩了下去,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的手脚很快,一件成衣很快就出现在了手上。款式简单,没有什么花纹,至于她擅长的刺绣,也只在衣袖口有所体现。
桂小雪当着她们的面把衣服换上了。
换好新衣服的她,看着江乐,缓缓开口“很多事情,大约是命吧。但是命不好就要争一争,再差也没更差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祥和。
江乐倏然笑开,应了桂小雪这话“嗯。”
周珍在旁边默不作声跟着看着。
三人出了屋子。
江乐看看天。
这天的太阳还是很大。日头还是很晒。
呼出一口气,她带着周珍,还有桂小雪朝着潮州衙门前去。
江乐到潮州来,见过潮州的验官,还未曾见过潮州现在的知府吕昆。
吕昆六年前被钦点派来。这些年守着潮州非常不容易,等回头再回到天子眼前,恐怕就是青云直上。潮州这些年,至少从江乐一路走来看来,总体虽不及永州,却也发展着实不错了。
路上三个人几乎没有开口说话。
周边人来人往,喧嚣热闹,看不出半点生活的压力,过往的惨烈。
时间总是如此能够轻易抹去表层的痕迹。
人心的创伤却永远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被彻底抹平。
江乐走到潮州衙门。
她仰头眯细眼上前,对着门口的人微微拱手“麻烦通报一声吕大人,就说永州江乐,江决曹求见。”
门口的差吏见江乐如此年轻的样子,没有行礼,反倒是皱起眉头,不理解“江决曹到潮州衙门来做什么”
江乐朝着差吏颔首“这事情说来复杂,不过确实是和最近潮州发生的两起命案有关。有劳通报一声。”
当听到和命案有关,这差吏和同伴对视一眼,这才和江乐拱手“大人稍等。”
门口一个差吏留守,这差吏则立刻往里走,前去通报了。
江乐没有等候太久。
等差吏再次回来时,是快速跑回来的,喘着气忙再度朝着江乐拱手“江决曹久等,吕大人如今正在等你。”
江乐回过头看向桂小雪。
桂小雪正仰着头,一直在看衙门上挂的牌匾。
在察觉到江乐看她后,桂小雪才回了她的视线,轻悠悠、柔声和江乐说“大人,不要让吕大人等急了。”
江乐叹口气“劳烦,带路。”
差吏疑惑看了一眼桂小雪,但还是听从江乐的话,将她们三人引向里头。
潮州知府衙门里头摆设都极为精简,该有的一分不少,不该有的一分不多。几人顺着路,走到了目的地。
江乐才刚刚踏进屋子,就看到有一人坐在座位上起身朝着她迎了过来。
这人胡子一把,面上眼角已有了皱纹,肩膀稍宽,体型却并不胖。他脸上带着一股肃然,在见到江乐的第一眼,并没有轻视“永州江决曹,久闻大名。”
江乐忙行礼“见过吕大人,长乐才是早闻吕大人大名。”
吕昆将视线转移到了江乐身后两人。
江乐微微侧身,让出了一点位置,将自己身边两人介绍了“这位年少的,是我徒弟周珍。”
她微微叹口气,将最后一人介绍给吕昆“至于这位,潮州人士,桂小雪,近日两起案子的行凶者,也是六年前丈夫孩子都被残忍杀害的受害人。”
吕昆怔住“什么”
桂小雪听完了江乐的介绍,望向吕昆,缓慢下跪,朝着吕昆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大礼“罪民桂小雪见过吕大人。”
第57章 迟到六年的答案
桂小雪越是恭敬, 在场的人头皮越是发麻。
江乐转开眼,不敢再看桂小雪这样子。
吕昆好歹为官多年, 见过的事情不止一件两件。他先是给了旁人一个眼神,让人给桂小雪扶起来, 再是引着江乐和周珍往前头位置上坐“江决曹先坐,这事我们慢慢说。”
这事也只能慢慢说。
江乐坐上了位置。
下头很快有人给送上来了茶。
江乐坐下后,点着桂小雪和吕昆说“吕大人诸事繁忙,只是这回事情有两起发生在潮州,不得不打扰吕大人。”
吕昆一听这话,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他禁不住问“还不止两起”
江乐微微颔首“永州也有两起, 不过永州两起并不是她亲自动的手。详细的,还是让她自个说吧。”
吕昆顺了一下自己的胡子,脑袋边上太阳穴一跳, 看向桂小雪。
桂小雪刚被扶起来没多久,这会儿跟着上前来,又一次跪下了。
她朝着吕昆连磕了三个响头。
吕昆受了。
桂小雪再次抬头, 这回才开始说了。她从六年前的事一一交代起来, 和对江乐说的并没有多少差异。等说完这些,她便又说了永州的事情。
她脸上没有多少神情, 语气平和, 详细说了她如何前往凉县,如何结识胡氏, 利用了胡氏的友善, 最终进了凉县衙门做短工。
凉县短工的日子里, 她又是如何找机会靠近陈岗,靠近凉县知县齐海。
在了解了陈岗和齐海之后,她便一直在等待机会。机缘巧合之下,陈岗死了,死在了胡氏手中。齐海又是死在了心中“大义”的小小齐敏手中。
江乐听着,慢慢完善着永州两个案子的场景。
她这会儿也算是明白,那天即使陈岗没有被杀死,桂小雪拿着斧头进了屋子,也会当场杀死陈岗。只是斧头拿了进去,陈岗却先一步倒地了。
她甚至还在事后进屋子去确认了陈岗是否已经死亡。
如果陈岗没死,她便会补上一刀。
至于齐海。若是他中毒没有死,桂小雪便会在正式离开凉县之前潜去杀死齐海。她靠近了齐敏,用自己的方式引导齐敏弑父。
而齐海之死闹得整个凉县到处议论纷纷,她确认了之后,当下便离开了。
她手中杀人的手法并不止一个,做的计划也远不止一个。
桂小雪只要确保有一种计划成功了,那边可以了。
当有人真要杀人,怎么都能杀死的。
至于潮州两个人,因为桂小雪要拖延一些时间,她还不能那么早被抓,所以才会在庞庆身上做手脚,让他看起来更像是自缢。
她也不怕被自缢之后再被发现问题,因为等她被发现的时候,她必然已经杀死了丁爷。
丁爷就是她最后一个目标。
杀死后,她就做完自己最后一套衣服。
桂小雪讲到这边,总算缓了一缓,幽幽说着“罪民本打算杀死这些人后,再寻个地自杀。”
她视线转移到了江乐身上“可见着了江决曹,又觉得当年的案子没能够得到答案,罪民如今做下这等案子,该是会有一个答案的,而这个答案里,必然囊括着当年的答案。”
六年前是吕昆刚来潮州做官。
这是在怪他当年没有处理桂家的案子
吕昆唇角微动,视线转移到了江乐身上。
江乐却没有看着桂小雪,而是看向了吕昆“长乐今年还未到二十,嘴上没毛,等下说出来的话可能引人发笑,先望大人不要计较。”
吕昆顿了顿“江决曹说吧。”
“依我看,桂小雪必然是死罪。”江乐半点没留情面。
旁边听着的周珍小手抓紧自己衣物,看向自己师傅。
吕昆也是微微诧异“这”
江乐板着脸“一码事归一码事,六年前的案子哪怕没法给予死刑,可该判的,三年内若是上报了,还是有机会判的。吕大人若是见了一个女子三年来不停上报,会视若无睹么”
吕昆在潮州做了六年,自然不可能对这种案子视若无睹。
他轻微点头。
江乐继续说“当年潮州血染护城河,浮尸不计可数。吕大人在处理后事中,没有酿成瘟疫等大灾,其中劳心劳力所作所为,常人根本难以想象。如今看潮州现状,就能看出一二。人非圣贤,能做到这种地步,我江长乐已是自愧不如。”
吕昆被江乐一顿夸,面上和缓一些。
“当年诸事交接,实属困难,尸体被下葬,桂小雪跑走,案子恐怕都没能递到吕大人的面前。三年一过,案子揭过。犯案之人在外逍遥,桂小雪选择的是杀死对方来报仇。”
江乐说到这里又叹气了“我今日怕是把这一整年的气都叹完了。”
吕昆被江乐这么一说,顿时莞尔。
江乐看吕昆原本严肃的样子都被她逗笑了,心中暗自松口气,嘴上却是再度叹气“果然还是引人发笑了。”
吕昆忙摆手“哪里,江决曹小小年纪就有此等眼界,吕某才是自愧不如。”
江乐和吕昆不算熟络,自然不敢玩笑开太过。她颇为诚恳继续说着她的观点“四次案件,哪怕死者有滔天罪孽,该判罪断案的人,都不该是桂小雪。她复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内心。”
桂小雪在下方脸色惨白。
周珍憋不住开口“师傅,可她恐怕当年连字都不识,哪里懂这些三年六年的事情。就算她告了,人都没死,岂不是白告了”
江乐点头,没看周珍,还是和吕昆说着“徒弟年纪更小,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典型。”
说着她又叹气。
吕昆跟着江乐叹气,叹完气,又发现自己完全被江乐带着跑,再次莞尔。
周珍说得都有道理,可这规矩,是上头的人订的。
江乐又说着“事情到如今的地步,再说过往诸事也无济于事。否则难不成还要怪当年白将军与官家太过仁慈,不想让潮州再添杀戮”
这怎么可能呢
吕昆觉得江乐真是会说。
旁边周珍这会儿也不说话了。她满腔委屈,觉得自己说得没错,又发觉她师傅说得更没有错。
江乐给了个建议“此事事关重大,案子又关乎永州凉县,又关乎潮州。如今凉县归袁大人所管,永州又是姜大人管辖,不如三位大人商量商量,给个决断。”
吕昆若有所思。
“人反正都在这里,案子该是如何,是由几位大人该判的。”江乐认真说着,“长乐唯一就一个恳求。”
吕昆这会儿对她态度又友善又客气“江决曹请说。”
江乐开口“判词中,将六年前几位所作所为,也一同写进去。该有的答案,总该是要给她的。”
吕昆下意识点头“若是属实,这是自然。”
一直跪着的桂小雪听到这话,顿时泪如雨下。
她一直都没有哭。
在想着如何杀人时没有落泪,在当初验证人是否死了的时候没有落泪,在亲自磨刀动手杀人的时候没有落泪,在从自杀到亲自到衙门来时没有落泪。
可这一会儿,案子还没正式断下。
江乐和吕昆只是口头上说了一句会给她当年的事情一个答案。
她便再也憋不住自己的眼泪。
一边哭,她还一边拼着命给面前两位磕头。
嘴里头想要说什么,可却是由于哭得太狠烈,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此情此景,看得人心头发酸。
明明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桂小雪是杀人凶手,她手上的人命,还不止一条。
吕昆看不入眼,叫上差吏将桂小雪带走了。等人走了,他才和江乐再说了两句“还要多谢江决曹将人带来了。这案子原本着实没什么头绪。又听闻提刑司的人正在潮州”
提刑司啊
江乐煞有其事点脑袋“那可真是事情都压在了一起。”
吕昆苦笑“可不是么。紧要关头,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忽然想起了一点“啊,听闻江决曹验尸有一手,莫非前些日子庞家送来的格目”
这就很尴尬了。
江乐尬笑“是我”
“这用赤色油纸伞,着实是不常见的方式。”吕昆觉得有点意思,他提起了兴趣,“吕某这里还有一具尸体,不知道江决曹是否有兴趣。”
江乐跟上了吕昆的想法,想到了桂小雪亲自动手的还有一个人“丁爷”